-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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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奶奶是個聰明的老太太,一生閱人無數(shù),對一個人聊三句話,看三眼,就大體知道這個人的脾氣秉性,是好是孬在心里就有個決斷。眼見得魯小芹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郭奶奶反倒說不清魯小芹是個什么樣的閨女,究竟想干什么了。最后,魯小芹相中一雙郭爺爺?shù)膬深^破了窟窿的舊棉鞋,拎在手里,說:“奶奶,這雙鞋給我用一下,郭爺爺暫時就別穿了,好不?”
郭奶奶納悶地看著魯小芹。魯小芹的表情一本正經,不容置疑。郭奶奶便點點頭說:“閨女,只要你認為可以,你就用好了!濒斝∏郾銖淖蠹缬倚钡钠ぐ锾统鰞蓚裹著棉花的小包,分別塞進兩只棉鞋里面,鞋窠里再塞上破襪子。然后將這雙鞋擺在墻角黑瓷壇的旁邊。回過身來,魯小芹又從皮包里掏出一摞大洋,交給郭奶奶說:“這些錢,您掂配著用,不要舍不得花。我在您家里住,等于添人進口,該花錢的地方您只管花!
郭奶奶連連點頭,感覺魯小芹說話做事有板有眼,是個有知識、有見識的閨女,便順手撩起壁簾,把那摞大洋放進壁窯里。但該挑明的事也不能藏著掖著。就問了一句:“棉鞋里藏的不是手槍吧?”魯小芹道:“不是。過幾天我會告訴您里面藏了什么!惫棠痰溃骸斑@樣最好。咱郭家店不是世外桃源,小鬼子偽軍三天兩頭往這兒跑。這還罷了,最可氣的是村里選了保長,說是選的,其實是小鬼子和偽軍任命的。這個保長叫郭萬才,非常討厭,老往咱家跑,說什么你家大兒子是實業(yè)家,有得是錢,怎么著也得給咱村做點貢獻不是?我問他做什么貢獻,他說他想在村里修個瞭望臺,其實就是修個崗樓,為了防八路用的!
魯小芹氣憤道:“這個可憎的狗腿子!”
話音未落,院門外傳來一聲叫喊:“郭奶奶,開下門,我有事進去。”
郭奶奶低聲告訴魯小芹:“聽,這個狗腿子說來就又來了!彼龥]有及時回話,郭爺爺便心領神會,在外面回話道:“等等啊,我去開門。”就開門去了。東屋這邊郭奶奶迅疾地將魯小芹身上的皮包摘下來,貓腰塞進了炕洞里。然后拉著魯小芹的手坐在炕沿上,屏住呼吸想對策。
這時,郭爺爺提高嗓門說:“萬才保長,辛苦啊,這么大的雪,還來入戶查訪?”
郭萬才咳了一聲走進院門,撣撣身上的雪,跺著腳道:“我有事要和郭奶奶說,是不是在東屋啊?”他根本不容郭爺爺回答,就徑直往堂屋走。郭爺爺想給郭奶奶送去信息,好有些準備,就說:“我家里的這陣兒可能正洗澡呢,我喊一聲啊——家里的,你洗完了嗎?”
東屋里的郭奶奶便應了一聲:“再等等,馬上就洗完了!比缓缶o緊攥住了魯小芹的手,把一種氣惱和無奈傳達給了魯小芹。郭萬才進了堂屋,摘下氈帽“啪啪”地在手里拍打,腳底下在屋里轉磨,喊道:“老嬸子,洗完了嗎?我能進屋了嗎?”
郭奶奶沉了約莫半分鐘,估摸郭萬才等得實在起急了,方才回答:“進來吧,人老了,手腳不靈便了,洗個澡也費勁巴力的!
郭萬才早已迫不及待,“唰”地掀起東屋的門簾,一腳踏了進去。道:“這個歲數(shù)的人了,有今天沒明天,洗個什么勁兒啊?”
“呸!”郭奶奶給了郭萬才一個碰頭彩,迎頭給他來了一聲,但又不想得罪他,“你這個當侄子的咒你嬸子早死啊?我身子骨硬朗著呢,不活到一百歲不會蹬腿兒的!
“是是是,誰不知道您是郭家店的老壽星啊,我不和您打哈哈,我來說件正事——哎,這位姑娘是誰呀?是串門還是長住?”
魯小芹的存在讓郭萬才一個激靈。他把目光直盯盯地轉向坐在郭奶奶身邊的魯小芹。魯小芹聳了一下肩膀想搭腔,郭奶奶急忙捏了她手一下,說:“萬才大侄子,這閨女是我未來的孫子媳婦,已經換完帖子喝完定親酒,只等選擇黃道吉日騎馬坐轎吹喇叭戴花啦。”
“咱先說正事,回頭再說過門子喝喜酒的事——老嬸子,你家兒子我大哥捐款的事有眉目了嗎?”郭萬才面朝郭奶奶,眼睛卻緊盯著魯小芹,魯小芹不是很漂亮,但五官端莊十分受看,屬于越看越有味那種女人,尤其那目光,因為見多識廣而處亂不驚,對一村之保長絲毫沒放在眼里,沉著、冷靜、平和、安詳。郭萬才的眼睛沒敢跟魯小芹對視,他迅速把目光溜到魯小芹的胸脯,那花季女人的胸脯不是很大卻又明顯隆起,無疑對郭萬才形成了強烈的吸引。他的大嘴叉子情不自禁地微微張開了,然而,當他的眼睛順理成章又溜到魯小芹腰上的時候,他突然倒吸一口涼氣:魯小芹的裸羊皮坎肩的腰里煞著一條二指寬的牛皮帶。這個情況太突兀了,太意外了,太不打自招了!郭萬才將一只手伸進褲兜,道:“郭奶奶,怪不得你家兒子不愿意捐款(這會兒他就不捎帶叫‘我大哥’了),卻原來孫子媳婦是隊伍上的。現(xiàn)在趙家疃正鬧武工隊,孫子媳婦是不是從趙家疃來呀?”
郭奶奶畢竟年歲大了,此時此刻仍然沒有反應過來,還沒有對魯小芹腰里的牛皮帶泄露的端倪產生警覺,還在解釋:“萬才大侄子,我家兒子不是不愿意捐款,是根本沒錢可捐,前些日子他的企業(yè)被日本人接管了,管錢管物的都換了日本人,我兒子說了不算啦。我孫子媳婦也不是隊伍上的,是黃崗縣的小學教員,不信你問問她?”郭奶奶說著話,就悄悄捏了魯小芹手指一下。
郭萬才嘿嘿一笑,乜斜著眼睛盯著魯小芹說:“老嬸子,但愿你說的是實情。姑娘,你敢不敢把手伸出來讓我看看手掌心?”
郭奶奶急忙打岔:“萬才大侄子,你媳婦在家好好的,想必你們三天兩頭親熱,怎么還見了年輕閨女就眼兒熱?”
郭萬才板起面孔,道:“老嬸子,您別瞎打岔,我跟這姑娘說正事呢。”
郭奶奶還想說什么,魯小芹已經耐不住性子了,“唰”地將手伸了出去,直伸到郭萬才的鼻子底下。郭萬才一只手插在褲兜里,另一只手捏住魯小芹的手指看手掌,看著看著,突然將褲兜里的手抽了出來,將一支袖珍的手槍對向魯小芹。魯小芹認識這種手槍,甚至知道這種槍是19世紀末世界著名槍械設計大師比利時人約翰·摩西·勃朗寧設計的一種口徑為7.65毫米的手槍。魯大成送給豐金一的就是這種手槍。這種袖珍手槍射程不是很遠,但郭萬才距離魯小芹只有一米,只需一發(fā)子彈就足以置她于死地。他突然掏槍,說明他在魯小芹手掌上看出了長期摸武器留下的痕跡。多年的生活經驗告訴他,魯小芹的不倫不類的穿衣打扮,說明她不是窮人;而她手上的種種痕跡又不是這個年齡有錢人家閨女所應該具有的。尤其魯小芹的沉著冷靜的眼神和緊抿的嘴角,讓郭萬才這種幾乎沒打過槍,而又十分想為日本人立功的人,心里嘭嘭嘭地敲著小鼓。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或“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這是中國人的兩句成語,結構是顛倒的,意思卻是一樣的。既然是成語,那就是約定俗成的慣用語。能夠約定俗成,能夠被慣用,說明這兩句成語反映的情況客觀存在和經常出現(xiàn)。眼下,只是倏忽之間,魯小芹就把一切都想明白了。只見她被郭萬才捏著的那只手輕輕一翻,就抓住了郭萬才的一只手腕,而另一只手以更快的速度抓住了郭萬才握槍的手,抬起來往郭萬才的腦門上一磕,郭萬才還沒有反應過來,手槍已經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魯大成早年練就一身武功,魯小芹雖不像父親那么厲害和精到,卻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三招兩式,手疾眼快,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的皮毛之功全然不在話下。
當然,魯小芹因為是練家子,雖一介女流卻手勁很大,郭萬才兩只手被她抓住,簡直動彈不得,更把他嚇得心臟怦怦亂跳。然而,他不能在郭奶奶面前丟面子,便硬著頭皮叫喊:“日本人的大營離咱郭家店不到十里地,大卡車拉著他們說來就來!”
郭奶奶看著這個場面十分詫異,確信將門出虎子,初生牛犢不怕虎,魯小芹真是魯大成的親閨女,只有魯大成能生出這樣的閨女來。郭奶奶還沒想好怎么勸解他們,卻見魯小芹突然松開一只手,一貓腰,就從一只褲腳下拔出一把腿叉子,噌一下子就抵住了郭萬才的肚皮。嘴里壓低了聲音道:“狗腿子,你聽好,本姑娘是韓復榘手槍隊的女槍手,宰你如同宰雞。你如果識時務,以后就規(guī)矩做人,別來麻煩郭奶奶;你如果不識時務,有眼不識泰山,我今天就結果了你,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何去何從,你選擇吧!”
魯小芹在這兒提起了韓復榘,其實,前幾年韓復榘已被蔣介石槍斃,幾乎是黃崗山區(qū)盡人皆知的事情,但韓復榘有個手槍隊的事情也盡人皆知,甚至在民間傳得神乎其神。這姑娘如果真的來自韓復榘手槍隊,沒的說,既是身懷絕技的高手,又是殺人不眨眼的亡命徒。郭萬才連想都沒想,立馬回答:“姑娘,姑奶奶,我聽你的,只要你給我留條活路,我以后決不來找老嬸子的麻煩!
魯小芹松開攥著郭萬才的那只手,說:“滾吧,越快越好!”
郭萬才連忙貓腰,連鞠三個九十度的大躬,撥頭便走。說走,算是給他留了面子,實際他是小跑。不能快跑是因為天黑,看不見路。然而,剛跑出去幾步又返了回來,說:“姑奶奶,我的手槍得還給我呀,不然日本人來了我不好交差呀!
魯小芹憤憤道:“有什么不好交差的,日本人來了我去說!
郭萬才撲通就跪下了,咚咚咚地磕起頭來:“姑奶奶,姑奶奶耶,我知道你心里有氣,故意要這么說。我這兒給你磕頭啦,你就當自己是活菩薩,受我這磕頭大禮,放我一馬吧。下次我再也不敢對姑奶奶不恭不敬啦!”
魯小芹對這樣的奴才相看得心中起火,抬腿就是一腳,竟把郭萬才踢了個跟頭。踢得郭萬才六神無主,退出幾步,換了一個地方繼續(xù)朝著魯小芹磕頭?茨且馑际囚斝∏鄄贿給他手槍他就非一個勁磕下去了。誰知魯小芹根本不同情他,追過去抬腿又是一腳,便又把他踢個跟頭。這次他似乎看明白了,今晚這手槍絕對拿不走了。他“嗚”的一聲就哭出聲來,失魂落魄地拉著長聲爬起來撥頭走了。
郭萬才出了院門,兩手緊捂著腦袋上的氈帽,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黑暗中。郭爺爺抽著煙鍋走進屋來,說:“你們在屋里說什么,我在外面都聽著呢,我也勸你一句,郭萬才雖然是條狗,咱們還不能得罪他太狠。萬一他把小鬼子偽軍勾來,對咱們下毒手呢?”
魯小芹恨恨地說:“有這把手槍,我也能跟他們抵擋一陣子,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怕他干什么!”
郭奶奶想了想,說:“當家的說得不錯,小芹啊,這把槍咱不能要。咱給郭萬才留條生路,他就不會狗急跳墻。不然的話,真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你在這兒也待不下去了。眼下外面這么亂,一時半會兒你也不好找隱身的地方不是?”
魯小芹不說話了。年輕人,往往火氣上來便不管不顧。靜下心來的時候,還是感覺老人的話有道理。魯小芹想了想,便同意把手槍還給郭萬才。她從墻角黑暗處找出了手槍,交給郭奶奶。郭奶奶趕緊說:“當家的,勞煩你跑一趟吧,把手槍給郭萬才送去!惫鶢敔旤c點頭,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插進腰里,接過手槍,擎了一盞汽燈,就走了。郭奶奶方才轉過臉來,仔細端詳魯小芹。
“柳葉眉,稍微粗了點;杏核眼,稍微小了點;通鼻梁,一點不含糊;櫻桃口,又大了點!惫棠痰哪樕涎鷿M了一個老人的誠懇笑意。魯小芹有些嗔怪,故意繃起臉,說:“奶奶,您真拿我當孫子媳婦相面哪?”
郭奶奶抓過魯小芹的一只手,放在心口處揉搓著,說:“閨女啊,我可真的看準了,我要收你做孫子媳婦。”
魯小芹撲哧一笑,說:“奶奶,這不是鬧著玩兒的,您那孫子不定怎么挑挑揀揀呢,能看得上我這——”
“你這什么,說出來,我聽聽!惫棠虧M臉誠懇地看著魯小芹。
“還是別說了吧,說出來大家都掃興。”
“掃什么興?你只管說!
“我說出來以后,您可別攆我走!
“怎么會?我愛還愛不夠呢!
“奶奶,我爸魯大成是土匪!
“土匪?”郭奶奶一驚,但她似乎對這話不太相信,便連連搖頭。
“真的!這兩年,他帶著一伙人隔三岔五地打家劫舍!
郭奶奶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足有十分鐘沒再說話。但她抓著魯小芹的手,卻始終沒有松開。最后,郭奶奶總結似的說:“小芹啊,魯大成雖然是個土匪,可他敢打日本鬼子,也還不是全壞。你年輕,以后的路還長著呢,只要不學他打家劫舍,你就是好閨女。而且,現(xiàn)在我感覺你就做得不錯。眼下,你要多聽聽我這個老太太對你的教導。我不是喜好這么做的人,但我看你是個好坯子,我愿意盡我的努力幫你走上正路!
兩個人正說著話,郭爺爺回來了,他在門外咚咚咚地跺了腳底的雪,然后推門進來。把汽燈撂在躺柜上,就從腰里拔出煙鍋抽煙。郭奶奶道:“先說說情況,你的爛煙鍋這么著急抽干嗎?”
郭爺爺把煙鍋擱在躺柜上,用手捋了一把下巴上的胡子,說:“郭萬才說了,咱們把手槍給他送回去了,他就不跟咱們計較了,只當這件事沒發(fā)生。但有一宗,魯小芹必須離開郭家店,否則,他要舉報給日本人邀功求賞!
怎么辦?老兩口一向豁達開朗,此時卻愁眉不展了。郭爺爺抽起煙鍋一聲長嘆。郭奶奶卻使勁兒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意思很明顯,郭奶奶看不得郭爺爺?shù)纳駪B(tài)。魯大成把閨女托付給自己,能出差錯嗎?魯小芹突然說:“爺爺奶奶,你們二老不要費神,也不用跟著擔驚受怕,我連夜離開郭家店,到鎮(zhèn)上去。鎮(zhèn)上有個開棺材鋪的老板是我爸的朋友!
“使不得,使不得。我聽說過,那個老板心黑手辣,縱然是你爸的朋友,我們也不能讓你去。你爸能和他處得了,你卻處不了!惫鶢敔斠豢诜穸唆斝∏鄣拇蛩。
正說著話,外面院墻根傳來咕咚咕咚兩聲,似乎有人越墻而入了。郭奶奶急忙對郭爺爺說:“當家的,快出去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人跳墻了?”
郭爺爺“唉”了一聲,又擎起汽燈走出去。他剛出了屋子,兩個黑影已經閃到眼前。一個人低聲叫道:“爺爺!”另一個則加了姓氏,叫道:“郭爺爺!”
郭爺爺把汽燈舉到兩個人臉孔前,睜大眼睛細看,卻見一個是自己的小孫子,另一個則不認識。他急忙對兩個人說:“快進屋,屋里有火盆,先暖暖,再說話!本桶褍蓚人推進堂屋。他自己轉回身,來到院墻根前,舉著汽燈查看。然后先用掃帚把墻根地面的雪掃勻,再把墻頭的積雪掃勻。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似乎老天同情和憐憫黃崗山區(qū)的人們,在幫他們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善事。
郭爺爺折回屋時,郭奶奶正拉著一個剛進屋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莊戶人衣服的年輕人對魯小芹介紹道:“小芹啊,快來認識一下,這就是我的小孫子,郭曉冬,今年虛歲二十八,比你大五歲!庇洲D向郭曉冬道,“曉冬,這位后生是誰呀?”
“王金槐,礦工。”郭曉冬道。郭奶奶和魯小芹都把目光投向王金槐,而且,一下子都露出詫異的眼神。因為,王金槐身上穿的衣服像個教書先生。一身厚墩墩的制服式灰色棉衣褲,脖子上圍著毛圍脖。而頭發(fā)蓬亂污臟,顴骨掛著結了痂的傷疤,不看衣服看腦袋,活活一個乞丐。
王金槐似乎看到了大家疑惑的目光,開口道:“我是黃崗山金礦的礦工,我身上的衣服是郭老弟的,他看我快凍死了,跟我換了衣服。”
郭爺爺往堂屋一側對著東屋的鍋灶里添了幾瓢水,又到外面抱進幾摟柴火,燒起鍋來,卻并不告知郭奶奶他要做什么。但郭奶奶對當家的想的什么心領神會,她一邊招呼郭曉冬和王金槐洗手落座,一邊捯著小腳給郭爺爺找玉米面。玉米面就在躺柜里,躺柜不高,但郭奶奶抬起蓋子探進身子去舀面的時候,仍需踮起小腳。魯小芹看在眼里,急忙跑過來,奪過郭奶奶手里的面瓢,往躺柜里探進身子舀面。于是,她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面口袋里的玉米面不多了。眼下突然增加了三個年輕人,都是吃得多的年齡,郭奶奶老兩口怎么吃得消?關鍵是,郭爺爺冷不丁出去買糧,說不定就引起郭萬才一類人的多心和懷疑,接下來就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眼下的事情真讓人費神啊。
魯小芹也會做飯,她把舀出的玉米面放進一個瓷盆里,兌上水,先打成糨糊,待郭爺爺把大鍋燒開了,便將糨糊倒進去。接下來就用長把勺不停地攪拌,撓鍋底,防止糊鍋。一鍋玉米面黏粥眼看就熟了,郭奶奶又找來堿面瓶子,倒出一點點堿面,扔在鍋里。魯小芹便趕緊接著攪拌、撓鍋底。不一會兒,郭曉冬和王金槐面前,都擺上了熱氣騰騰的黏粥,郭奶奶給他們盛了一小碟自家腌制的咸蘿卜絲,每個人給了一個高粱面餅子。那年月,別說大米白面,連玉米面都是稀缺品,窮人家熬玉米面粥算是奢侈,而高粱面餅子卻是家常便飯。不過,吃高粱面餅子不光拉嗓子,還經常便秘。老年人本來就消化、排便功能退化,便秘就更是嚴重。于是,郭奶奶老兩口常年吃兩種野菜,一種叫馬薺菜,也叫長壽菜,小圓葉,枝葉都肉乎乎的;還有一種叫曲么菜,葉片邊沿有刺。郭奶奶的吃法是把野菜摻進高粱面餅子,而且,野菜和高粱面幾乎一半對一半。他們在夏秋兩季,不停地外出拔野菜,把吃不了的野菜都曬成干菜,然后存放起來冬天吃。
吃高粱面自然不如白面或玉米面好下咽,但卻是大環(huán)境使然。老兩口始終沒在生活上出現(xiàn)過困難。過去是兒子隔三岔五給家里捎錢或好吃的;日本人來了以后,兒子那邊不行了,縣城、鎮(zhèn)上、集市上也很難買到白面、玉米面了,外面見得到的就是高粱面。這個時候,魯大成一伙人又進入了郭奶奶的生活。郭奶奶手里又開始寬松了。當然,郭奶奶始終沒把魯大成當作自己的親兒子那么要錢要物,每次差不多都是魯大成硬塞給郭奶奶。加上老兩口常年勞作而不懈怠,他們的身體一直沒有出現(xiàn)問題。這一點,讓兒孫都十分欣慰。
郭曉冬每次回家,都要捎一瓶酒或一瓶老醋,但這次什么都沒帶,這就成為今晚的一個話題。郭奶奶道:“咱家兩個月沒有醋吃了!彼炔徽f酒,只說醋,就等于婉轉地批評孫子。郭曉冬嚼著高粱面餅子,說:“奶奶,甭提什么醋不醋了,小鬼子差點沒把人氣死!”
魯小芹突然接過話來:“你當著我這個陌生人就叫‘小鬼子’,不怕我給你告密去?”
郭曉冬又咬了一口餅子,夾一絲咸蘿卜絲,說:“我奶奶沒看中的人,不會留在屋里這么晚了還不走;而我奶奶能看中的人,差不多也等于讓我看中了!
魯小芹一下子漲紅了臉,嗔怪道:“你也太直通通了吧,咱們還彼此互相不了解呢,怎么就提‘看中’、‘不看中’的?萬一深入了解以后你又看不中我了,或我也看不中你呢?”
郭曉冬道:“我說的這個‘看中’是指對一個人品性的鑒別,就說他吧——”郭曉冬一指王金槐,“自打我一見了他,什么話都甭說,我當即就認定他不是壞人!
魯小芹道:“嗬嗬,說牛就真牛起來了,我倒想聽聽,你是怎么鑒別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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