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丟失的貓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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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gony失蹤了,我一直在尋找這只貓。它有黃白色相間的柔軟毛皮,慵懶不屑的似乎永遠耷拉著的眼皮,喜歡在屋檐、陽臺和小巷中走自己的步調(diào),很像青春里的我們。
Agony失蹤的時候,我還在花園里修整昨天晚上被雨水浸泡過的花草。潮濕的水光從一片葉尖跳起,又蹦到另外一片葉尖,滴滴答答地響著。鐵線蕨和蘚草在墻角又蔓延了一些長度,像翠綠色纏繞的夢境,偶有一些小蟲從草葉間跳出,又很快地從視線中溜過,時光的杯子在靜默中被一次次反復(fù)擦洗。我以為Agony也只是如往常一樣從我眼底溜走,過了一會兒說不定又會從哪條巷子里鉆出來,甩甩尾巴,朝我喵喵叫著。而這次,我在清晨的時光里等了許久也不見它出現(xiàn),我有些擔心了,害怕它會迷路,會和其他的貓咪調(diào)情,或者被另外一個人給帶走,然后進行洗腦而很快忘記了我。
我害怕被人遺忘的滋味,像自己頃刻間透明了一樣,或者像是自己被隔絕在了另外一個世界里,終日與孤獨相伴,做寂寞的僧人。這讓我痛苦,我不想住進一個人孤單的寺廟,所以我準備出門去找回我心愛的Agony,那只淘氣的小貓。
Agony最早是從祖母家抱回來的,它應(yīng)該是去看它最初的主人了。
記得年少時父母親因工作無暇照顧我,便把我送到祖母那里住了很長一段時間。祖母家有一個很大的庭院,種著柿子、石榴、無花果樹,秋天的時候會結(jié)出碩大的果實,黃色的,紅色的,滿滿串串地掛在枝椏間,像一枚枚好看的燈籠。那時在南方,天還未冷,夜間我常常與祖母坐在庭院里,靠著院角很安靜地坐著,晚風吹起我們的頭發(fā),像溪水一樣流淌,薄荷草的清香會淡淡地融入鼻腔。祖母時常會在石桌上放置一臺錄音機,播經(jīng)典的戲曲,有《牡丹亭》《春閨夢》《鎖鱗囊》等等,不時她蒼老的唇間也會動彈幾下,飄出一些唱詞,“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聽畫鼓報四聲愈添凄冷,看嬌兒正酣睡恐被風侵”……那些江南柔婉的詞句在夜色里沾著露水一點一點下沉,附著到小蟲的翅膀上,輕輕抖動起來。我則在一旁稀薄的燈光下翻看從老屋書箱里找出的書籍,很多都是線裝的,散發(fā)出江南古老的霉味。祖母說這些都是祖父和父親看過的,現(xiàn)在輪到我了。
時光逝去如風,四五十年前梳著羊角辮、臉頰紅暈的女孩不覺間在我面前已經(jīng)快走到容顏的盡頭,剩下滿園風雨年年依舊。祖母家的門外有河流與古橋,在煙雨里墨色一般鋪著,穿橋而過的船槳聲沿著水流慢慢地飄蕩,橋上有來來往往的行人閑坐著說話,抽煙,吃話梅,黃昏里那漸漸西下的落日投下幾絲陰冷,撒在欄桿上那些石獅子身上,是一種鍍金的沉默與靜謐。一些貨郎挑著肩頭的商品向著燈火燃起的地方漸行漸遠。
老屋在祖父母過世后,便很少有人到來。庭院深鎖著,朱紅的門面很快掉光了漆色,像一面破損的時光。我在門前喊了幾聲Agony,始終沒有聽到任何細微的反應(yīng)。小家伙是不是猜到我會來,便跑走了?我背對著老屋,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不得不說Agony精明得很,這只小貓并沒有繼承主人身上安靜溫和的脾性,一身的狡猾、敏感與叛逆倒是不知從哪學得的。有時在飯食中少放了幾只小魚它都知道,鬧著脾氣在那干叫著,非得讓你再多放幾條魚不可。給它洗澡時還得輕輕地摸著它,然后再輕輕地把水灑在它的身上,像噴香水那樣的輕柔,力度一大,這小家伙非得從你手中掙脫開不可。這樣的嬌柔、倔強,仿佛青春里的少男少女,只依著自己的脾氣去辨認世界。
母親說Agony與我相像。我搖了搖頭,不是的。細細想來,或許成長期里的我們骨子里注定有不安分的物質(zhì)存在,它們集聚,燃燒,到最后的歸于寂靜,太像一場花事的開始與結(jié)束。
明亮如熙的青春里,我們都是以花的姿態(tài)在面對著這個偌大的世界,一味地享受微風細雨,不斷靠近自認為是離陽光最近的地方而很少注意過根須駐扎的那一片泥土?梢栽诤透改赣H激烈頂撞后還覺得自己受了莫大委屈似地躲在被窩里失聲痛哭,可以平日堅持不看語文老師講破腦漿要自己必讀的經(jīng)典名著而在考試時隨感覺杜撰一通,可以在學校夜間自習時趁班主任提前離開而攀爬圍墻回家,可以偷偷溜進辦公室翻箱倒柜地找自己在課上被老師沒收的小說、零食、手機,可以上線和陌生的朋友無聊地說上一整晚,直到雙眼不自覺地垂下,手指按得出現(xiàn)凹陷的紅腫?梢怨虉(zhí)而頑強地對這世界搖頭,喊出自己的鬼哭狼嚎,走自己所設(shè)想的美好道路。
青春里,我們真的都太自以為是,一意孤行,義無反顧,就像Agony,這只不聽話的貓咪。
我朝著以前自己就讀的中學走去。
那些發(fā)白的教學樓、圖書館、體育場、宿舍還是保持離開時的樣子,一些碰巧遇上的老師倒也還認得自己,只是穿白襯衫坐在教室里聽課、看小說、玩手機的人群中不再有我,道旁的樟樹長得更加繁茂,枝葉間依舊有煮沸的鳥鳴,依舊發(fā)出清香的味道,像一塊塊含在少年口中嚼不完的口香糖。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長大,規(guī)規(guī)矩矩地被時間的洪流淹沒,淪為失夢的魚群,然后又探出腦袋,上岸,成為成人龐大隊伍中的一員。我懷念和Agony泡在學校里的那段日子。
那時我們常在校園松散地走著,身邊還有一些朋友陪伴。游蕩在草地上,穿過層層疊疊的水霧和花朵,看落葉鋪滿小湖,看建筑的檐角在水中浮動的影子。那些委婉的樓道回廊,稍不留神間已經(jīng)爬滿厚厚的一層爬山虎,布滿碧綠的葉子。教學樓的玻璃通透,墻角邊長著一排很整齊的芭蕉樹。風中陽光似乎也在動彈,在陰影的縫隙里自由穿梭。那時我們常常從教室里搬出椅子三三兩兩地坐在芭蕉下乘涼,說話,唱歌,或者吃零食。我說:“如果時光一直停在我們的掌心不曾老去該多好!庇讶伺膿糁~子,歡快地笑了數(shù)聲,回答:“還是快點結(jié)束吧,這樣的時光真難熬。我可不想整天在這鐵窗和一堆沒用的教科書里掙扎,我還有很多夢要做,還有很多世界要闖。”
那些聲音明亮地沉淀下來,像一顆顆水晶在回憶中閃爍出白色的亮光。溫暖而明媚的年少,真是一條回不去的路,那些叫作少年的花,開過一次就散落在了天涯。
記憶中焦悶而漫長的夏季,終于在兩天的雨水里泡成我們永遠的過去。
那個高考結(jié)束的夜晚,天空宣泄了太多太多積壓多時的雨水,豆粒般敲擊著城市、鄉(xiāng)村、道路和我們要告別的曾經(jīng)。那一晚,我抱著Agony久久地坐在窗前。
這一天,自己終于可以好好聽聽雨打芭蕉的劈啪聲,聽夜里小湖的漲水聲,聽門上的銅環(huán)生銹的嗞嗞聲,聽灼灼年華掙脫囚籠后大聲喊出的自由。那些離我們很遙遠的美好,似乎頃刻間回來了。我們不再去做誰透明的棋子,不再機械地背誦、做題、聽講解,不再為了可恨的分數(shù)而懼怕開家長會時被老師數(shù)落一番的情景。
那些安分守己做木偶的日子,那些年少蕩漾的輕愁,寂寞與疲乏,就這樣告辭吧。彼此不見而成深邃的銀河。
走過一些路途,依舊沒見著Agony的身影,或者是聽到它再輕再輕也能被自己辨認出來的聲音。
我寂寞地走著,仿佛心上的煙柳繁花全謝了。眼前的舊時巷陌,依舊風情萬種。整整一條街,布滿了格調(diào)幽雅的店鋪,一間間的小鋪子,吸聚著暖暖的人氣,有賣甜膩的小吃、手工的旗袍、精美的瓷器、舊書和影碟,人們穿行其中,各自經(jīng)歷各自的故事。我試圖從中找到Agony,卻在走向浩瀚人世的半途作廢。小東西,我憂愁地想著你,別再躲藏,我們要相愛,要坦誠。
不知不覺間還是走到了巷子深處一間寺院的門前,我不知道Agony是否也還記得這條路。
那時也常是雨水時節(jié),母親去廟里上香沒有帶傘,我抱著Agony給她送傘。傘下,我們像極了無家可歸的孩子。我遇見過一個女孩,她有很長的頭發(fā),很清澈的雙眸,周身充滿了玉蘭花的香氣。她也困在雨中挪不開前進的步子。她并不知道我曾見過她,就在一次校慶演出上。那時她在臺上自顧自地唱《最初的夢想》,冷漠得像朵只綻放在自己世界里的花,擁有著孤高的眼神、不愿被人所接近的距離,亦像一個孤獨的質(zhì)數(shù)。所有的時光仿佛頃刻間長大,每個人身上的光芒都在歲月中磨礪得更加鋒芒,卻又逐漸黯淡下去。女孩長得愈發(fā)成熟,也愈發(fā)孤傲,就像一陣途經(jīng)我身旁的風。我站在她面前,把傘傾向她,“這雨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下的,你拿著這傘吧。”她過了一會兒才對上我的目光,輕輕問著:“是在叫我嗎?”我點點頭。她冷冷地說著:“不用了,這雨困不住我!蹦菚r不知哪來的傻勁,把傘丟下后自己就徑直向寺廟跑去,害得Agony也跟著自己淋了一身雨?蛇@小家伙只要用溫和的舌頭舔著軟軟的皮毛,甩了甩,全身就干了。而我還泡在那場雨里似乎出不來了,心口一直重復(fù)著她的模樣,越來越清晰。
我忘了究竟是過了多少天后才又一次碰上了她。女孩依舊是年少時的氣味,微寒而芳香。在那條靠近廟宇的路上,她拿著傘迎面向我走來。女孩把傘還給我之后并無過多言語,轉(zhuǎn)身,試圖匆匆走掉。我卻叫住了她,“你是不是忘記說一句話了?”“是謝謝嗎?”她回過頭。我笑了笑!拔矣X得有些話不用說,因為我相信有天我們還會再見面!彼f完便轉(zhuǎn)身離去。有天究竟是哪一天,我一直在等,卻一直沒有等到。
質(zhì)數(shù)一樣的女孩那天之后就一直沒再出現(xiàn),像一個夢境消失在秋天的落花里。那些充滿香氣的時光在薄霧里逐漸淡了。
走進廟宇的時候,我只輕聲喚著Agony,它亦是沒有出現(xiàn),像那些回不來的光陰在你察覺不到的路口已經(jīng)與你辭別,你卻不知,還一直癡癡惦念。
寺中木魚陣陣,佛香縷縷,善男信女們懷著祈愿與救贖絡(luò)繹不絕地前赴后繼,宛若一條悠長的河流。秋風瑟瑟,掛在塔上的銅鈴齊齊地在風中搖響,聲音清脆,亦帶著些蒼涼。塔里空無一人,塔外的世界卻很繁忙。
我在縷縷散發(fā)著檀香的樹下,撿拾萬千落葉中的一片,每一片脈絡(luò)都很曲折。我希望在這個時節(jié)離開的親人都能像這些離開的葉子一樣沒有苦難,都要幸福地生長過,然后幸福地落下,幸福地腐爛。這是生命最好的結(jié)局。
夜間,涼風從窗邊迤邐而來,沾染著冷靜的暗色與沉默。
我躺在床上聽溫嵐的《胡同里有只貓》,是方文山的詞,我很喜歡他用破碎的古典詩詞營造出的氛圍,有種別致的美。溫嵐的聲音充滿了風的感覺,很陶醉,很深情。我想到了走過的從前,那些隱沒的少年,都是很年輕的臉龐,卻都有很蒼老的表情,他們試圖反叛時光,卻最終被時光遺忘。
舒緩的曲調(diào)中,夜色逐漸暈開,我似乎看見Agony又像往日一樣頑皮地從某條巷子里鉆出,慵懶不屑地耷拉著眼皮。它朝我很輕很輕地叫著,喵喵,突然間又消失了。
Agony,你是不是不回來了,是不是像那些時光一樣不再來了?
Agony,我一直忘了和你說,你的名字。
Agony,你名字的英文意思是痛苦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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