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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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這得益于她的專業(yè)俄語,我的中文仍然蹩腳,與她半中半俄地聊了半年,中文的博大精深感染了我。白丫頭她大四了,正處于是找工作還是繼續(xù)深造的迷茫狀態(tài),于是我告訴她,我媽媽是大學(xué)的教授。就這樣機緣巧合,她考上了我媽媽的研究生,得到消息那天她遠隔萬里地給我打了個電話,開場白是“從此以后請叫我碩士”。
要去北京是最讓我沸騰的消息。我不喜歡圣彼得堡這座工業(yè)化的城市、灰頭土臉的城市,好不容易有個港口也被數(shù)不清的集裝箱和亂七八糟的輪船填滿,毫無美感。當(dāng)然涅瓦河還是美的,那里有我所有的童年回憶。高中畢業(yè)后我就和弟弟開車滿歐洲跑,我們骨子里都有著不羈的血液。所以當(dāng)我聽說弟弟考上特種兵時,狠狠地說了一句:“真牛!”
我被一個傳統(tǒng)中國教育的家庭養(yǎng)大,但我對中國的確一無所知,在我成長的空間里不乏華人子女,但他們跟我一樣骨子里已經(jīng)完全是歐洲人,或許幾代華人的子女都會有這個特質(zhì)。但我想公司之所以選擇我來到中國,更多的是看重我的華裔背景。
我必須承認我非常迷戀古老的中國,在家里我們堅持說漢語,我的最愛是李小龍的電影,飛檐走壁的少林功夫從我的少年時期就開始入侵我的大腦細胞。我還喜歡《紅高粱》里盤著發(fā)髻的鞏俐,最近迷戀的是《臥虎藏龍》里尖臉大眼睛的章子怡。在圣彼得堡港,我弟弟海躍湊到我耳邊說了一句:“哥,帶回來一個中國嫂子吧。”
我登上萬噸貨輪時,小白正在飛往莫斯科的航班上熟睡。小白對我說她覺得很遺憾,用了一個叫作事與愿違的成語來形容我們的擦肩而過。
出發(fā)前我整理了一遍電腦,發(fā)覺我與小白的聊天記錄非常長,鼠標往下拉似乎永遠都看不到盡頭,而我的心里也仿佛塞滿了與她聯(lián)系的電子郵件,很堵,我喜歡與她交談,但我并不愛她。
她的郵件非常頻繁,常常是一天一封,更有甚者一天兩三封,那些長長的信件都是用俄語寫的,還附帶了中文的翻譯。她跟我說她土生土長的北京,說長城、說故宮、說北京話,越發(fā)越長。我發(fā)給她的郵件只是一些關(guān)于研究生入學(xué)的資料和替我媽媽轉(zhuǎn)達的話語,并且日益短小精湛。我發(fā)覺我一直沉醉于她用語言描述的北京,沉醉于中國,而不是沉醉于她,這樣的反差讓我有些惶恐。
臨行前一夜,小白在ICQ上對我說:“咱們雖然錯過了,但是我即將見到你生活的城市,有點小激動。”
我回答她:“我媽媽會派人去接你的,一路順風(fēng)!
“討厭,搭飛機不能說一路順風(fēng)的,傻瓜!彼貜(fù)。
我正為自己亂用成語感到冒失時,她又回復(fù)我:“親愛的,但我不怪你!
這一句話充滿了曖昧的味道,有點像戀人的氣息,吹拂到我臉上的時候讓我一瞬間驚醒過來,其實我對她并沒有感覺,她不是我理想中的女孩。好在我們終于又分隔兩地,我來到了她的城,她飛往我的市,這對我來說并不是事與愿違。
這一次我仍然乘船出發(fā),監(jiān)送大批的貨物。船從圣彼得堡開出來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這是一段漫長的海上旅行,告別美麗而沉靜的波羅的海,駛出芬蘭灣,進入遼闊的大西洋,而后穿越蘇伊士運河,在埃及把貨船上的一部分加工好的橡膠制品卸下來,再裝上要運往中國的埃及礦石,跨越印度洋,進入東南亞海域,最終到達目的地天津港,繼而來到北京。遠東地區(qū)對歐洲人來說總是充滿了神秘,更何況那曾經(jīng)是我的父輩們生活過的中國。
在海上漂流,經(jīng)過某些陸地,在某個國家的海港留下某些東西,而后又裝上其他東西再次起航,這就是我曾經(jīng)的工作。像極了人生和愛情的感覺,在人群里游走,遇見陌生的人,也許從不靠近,也許會有愛情彼此吸引,留下喜悅和傷悲,然后再次起航。
時間已經(jīng)是9月的下旬,在海上漂流總會讓人忘記時間。黎明時分我就已經(jīng)醒了過來,我想媽媽當(dāng)初給我和弟弟取名的時候一定和上帝開了一個玩笑,現(xiàn)在是一名陸地特種兵的弟弟叫海躍,而一直航行在大海里的我卻叫天牧。伴著晨風(fēng)走在甲板上,在船頭眺望,我看見天色是沉郁的灰藍,海的盡頭暗紅色的太陽被鎖在濃霧中。
剛得到這份工作的時候我剛從莫斯科大學(xué)畢業(yè),第一次出海監(jiān)船,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在甲板上不停地沖刺和奔跑,次數(shù)多了,就漸漸麻木了,在海上是很單調(diào)的,也總是叫人有些擔(dān)憂的。
媽媽就常常勸我放棄這份工作,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她旁敲側(cè)擊地給我講各種道理,還讓弟弟來勸我,但是我知道我還年輕,我還沒有到對危險感到恐懼的年紀。這就像是由于泰坦尼克號沉沒才建立了北大西洋冰層巡邏制度一樣,往往只有經(jīng)歷了一些痛苦之后,尤其是災(zāi)難性的事件之后,對恐懼的傷感才會來臨。
我熱愛這份工作,在不出海的時間里我有充分的自由,享受著涅瓦河畔溫暖的日光。我非常眷戀大海,童年時安徒生童話里描寫的大海是我心中最美的樣子:在海的遠處,水是那么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要想從海底一直到達水面,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著一個地連起來才成。
雨開始飄起來了,甲板上變得濕答答的。穿著從挪威買來的黑色薄羊毛衫也能感覺到寒冷,我伸出手握著欄桿,走到船頭,雨把額前的劉海沾濕了。我想起我給小白看過的一張照片,就是在圣彼得堡港口拍的,那也是一個雨天,我的頭發(fā)也被雨沾濕了。那一張照片是我大學(xué)時期的女友給我拍的,那時候的我自以為很懂愛情,卻不知道自己傷害了多少人的心。小白說:“天啊,你看起來根本就是一個純粹的中國男人啊。棱角分明的臉,黑色的瞳孔和亞洲人的皮膚,只是帶著俄羅斯男人特有的硬朗和嚴肅。”對,我本來就是一個中國人,所以我要回到中國。
雨下得有些大了,回過頭我突然發(fā)現(xiàn),黃色頭發(fā)的北歐水手們睜大了年輕的藍色眼睛正擠在窗前看我,我猜想他們正在猶豫要不要勸我回去避雨。這些水手們都與我熟識,知道我的脾氣直接又剛烈。我希望我是一個負責(zé)任的男人,這是在海上,每一個細節(jié)都必須處理到極致的好,一葉孤舟里承載著所有人的生命,所以有時候我對他們很兇?蛇@畢竟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需要給他們端架子讓他們害怕了,我知道我不再有機會出海,這一片大西洋再也不會屬于我。
當(dāng)我決定安定下來,我想我要認真地對待愛情。這些年不斷有人給我介紹女朋友,其實我身邊從不缺少女人,甚至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有些沉溺于被女孩包圍的感覺,更習(xí)慣于在所謂的愛情里接受挑戰(zhàn),追女孩,相處極短的時間,然后分手。直到有一天我猛然醒悟這些舉動的無聊,這樣幼稚地對待女人的游戲才宣告結(jié)束。
盡管有數(shù)不清的海難,人類依舊揚帆遠航。同樣的道理,盡管有無數(shù)次的金融風(fēng)暴,人們依然會走進這個市場,辛勤地買低賣高,懷著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將手里的資金投入到生意場中,參與這場偉大的博弈。這和人們?nèi)ヌ诫U、去看看地平線以外的未知世界,或許是一個道理,都是我們?nèi)诵灾袩o法分割的一個部分。
在船艙里打開CD機,朗帕爾演奏的長笛曲《干枯的花朵引子與變奏》飄出恬靜祥和的聲音,給整個船艙渲染出優(yōu)雅和諧的氣氛。聽朗帕爾的長笛曲是我長久以來的習(xí)慣,大概是大學(xué)時期養(yǎng)成的,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偏愛這樣的音樂。朗帕爾是20世紀最偉大的長笛演奏家,他的演奏技巧不是最好的,氣息有時會不穩(wěn),尤其是高音;吐舌不夠靈巧干凈;表現(xiàn)大型作品時力道不足,音樂色彩不夠鮮艷銳利,顯得有些孱弱拖沓,穩(wěn)健中缺少幾分霸氣。但是我卻非常偏愛他的曲子,為了尋找內(nèi)心的寧靜,不需要波瀾壯闊的情緒和排山倒海的氣勢,只要一種深入人心的安寧,像中世紀深植的巴洛克情結(jié)。
漫長的航程在數(shù)個星期后終于結(jié)束,面前是中國的海,一個同樣的未知世界。進入渤海灣后海面就逐漸變成了黃色,越往大陸走,黃色就越深,像是很深很深的秋。大胡子船長說,現(xiàn)在的中國應(yīng)該是秋天了。我想起小白的話,她說北京有一座幽靜的香山,有層林盡染的紅葉,那是戀人們常去的地方。
漸漸看到了海岸線,我身體里居然涌起了劇烈的心跳,莫名其妙地特別想念起什么,不是小白,而是在心底里涌起了一個愿望,我想要一個像朗帕爾的曲子一樣能讓人安靜下來的中國女孩,柔和自然,淡定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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