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
這一天,黃歷上肯定是老太婆不宜出門的日子。
從一開始就哪里不對了,可惜兩個七旬老太太到底遲鈍,照樣克服困難,執(zhí)拗地按照習(xí)慣行事。事后,兩個逾七腦袋瓜尋思一下,一起埋怨張麗芳,如果不是她插進來又約吃飯,又害她們等了老半天,就不會發(fā)生了那么麻煩的事情。誰知道呢,真是很糟。關(guān)鍵就是,張麗芳害她們一直拖延在那個很糟糕的情況里。惹毛警察,平心說,也從來不是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愛做的事。她們還是有點敬畏警察。何況老都老了。一個老人,除了壞脾氣,還有什么可以拿出來做有恃無恐的憑據(jù)呢?
這一天的早晨有雨。高老太婆翻出自己褲縫筆直的灰色滌綸褲子,特意把插電的小暖水袋放進包里。關(guān)上自家的門,她慢慢走下五樓。還是那樣,兩只腿關(guān)節(jié)上下樓走一步疼一下,平路就不痛,有時,左邊膝關(guān)節(jié)每下一步就嘎嘎響,這聲音讓高老太婆覺得自己的膝蓋里面好像是麻花,隨時就四分五裂地炸開了。
樓道有點潮濕。高老太婆扶著生銹的鐵欄桿,慢慢往下走。身邊,那些趕上班趕辦事趕上學(xué)的鄰居們,左一個右一個,兔子狐貍老虎一樣跳層而下,沖沖撞撞地超過她,奔躥下樓。男女老少都比她快,沒人和她打招呼。六樓那豬臉男人,邊大步?jīng)_邊為那個總是遲到的上學(xué)女兒打開雨傘,彈開的傘刮了高老太婆肩膀一下,他也沒有一句請罪招呼。這個多層建筑是丈夫單位二十多年前蓋的。單位的人有一半把這個便宜的房改房賣了,去外面換了大房子。現(xiàn)在住進來的住戶,高老太婆大都不認識。就是本單位的,談得來的人也越來越少,他們的子女親戚住進來,更是彼此視若路人。不過加裝電梯運動的時候,四樓以上的住戶彼此都是戰(zhàn)友。但說起關(guān)系,真正只有一樓103獨居的老頭子叫趙會計的跟她最好。趙會計退休前還是很會巴結(jié)高老太婆的丈夫王局長。王局長死了以后,他對高老太婆一家比之前不那么周到,但也沒有一落千丈。前年加裝電梯一事,趙會計就態(tài)度明確地說,他簽字同意,完全是因為五樓獨居的高老太婆,不是可憐她,他絕對不同意安裝電梯。因為他根本無需電梯。那個時候,這個九樓的房子,為了加裝電梯,高層住戶彼此熱絡(luò)同心同德,住戶代表開會、找專家論證、跑手續(xù)談判,交集密集而貼心,但這事最終流產(chǎn)。因為104和203的住戶堅決反對,尤其是那個104的釘子戶,說,誰敢叫她簽字同意,誰就先和她換房子。對峙一年半毫無結(jié)果,有些人對“百分百住戶同意”的政策喪失信心,就把房子賣了,走人,去別地方住帶電梯的房子去了。高老太婆沒地方走,雖然兒子女兒都住電梯房,雖然高老太婆最需要電梯。但高老太婆沒地方走。
一樓的趙會計家,被上下樓梯的人踩得濕啦啦的,即使雨天,也擋不住門縫都外冒出的孤老頭子的腐臭氣味。高老太婆皺著鼻子,厭惡地走過他家大門。剛走出防盜門,就聽到趙會計的問候:下雨啊,出去?
他正在陽臺上掛晾一件白得發(fā)灰發(fā)黃的白襯衫。
一個老同學(xué)從國外剛回來啦,高老太婆炫耀式地抱怨似的說,下雨天!非要見!神經(jīng)!
高老太婆說得有一點點夸張,這個夸張讓她感到滿足。
那也等雨停啊,趙會計說,和趕上班的人一起擠車,不好。
確實不好。趙會計說得沒錯,擠上公共汽車,那些趕上班的人,有座沒座的,看到高老太婆都很不高興。站著的人瞪著她,嫌厭這個不識時務(wù)的老太婆,堵了搶座的機會;有座的人更不高興,這個顫巍巍的人,分明是來煎熬人的。尊老扶弱誰不懂啊,但你也不能因為我們懂這個道理,就一大早過來逼迫人。「呃咸鸥桓吲d,知道自己不該揀這個點和年輕人一起擠公交,可是,既然已經(jīng)上來了,讓個座會死嗎?一個個在座位上假裝看風(fēng)景、看手機、打瞌睡,尤其是她跟前座位上的一個女人還看起了病歷!高老太婆一直想啐她一口?瓷先,高老太婆是緊抓著扶手,其實上呢,她是暗暗放任身子,為車輛的顛簸推波助瀾地晃。果然,后排有個坐客看不下去,起身要讓高老太婆來坐。高老太婆一看是個六旬干瘦老漢讓座,而且老漢頭發(fā)比她還雪白,高老太婆氣得斷然拒絕。老漢看出她的客氣,更加想讓,結(jié)果拉扯間,碰翻了一個女孩的早餐麥奶。女孩大怒:說你們還嫌不夠擠。∫粋四旬女子趁亂坐了下去:嘿,你們不坐我坐!老漢傻眼了。高老太掄起傘柄就要敲那個女人,車子正好一個顛簸,高老太婆連人帶傘,栽進一個小伙子懷抱,小伙子反應(yīng)不及,自己也在趔趄中。高老太婆滑到地上,還撞到了鐵扶手。額頭頓時鼓包,老太婆痛不可擋。她聽到了自己膝關(guān)節(jié)脆麻花的嘎嘎響。她的拐杖掉在一個推銷員一樣的男人身上。
男人怒斥:站都站不穩(wěn),還打架啊!
高老太婆分不清他是敵人還是朋友,便哎喲著,捂著額頭不起來。
整車人立刻屏住呼吸。沒有人過來扶她,但整車人只是不呼吸了一下子,漸漸就松動起來。有人見老太太凝然不動,大喊:不好啦!老人家怕是摔壞啦——
司機嚇得靠邊停車。亂七八糟的聲音同時傳來:
哎呀添堵!剛才人家讓座她又不坐!
——老人骨頭松,要去醫(yī)院好好查查!
——喂快開!上班遲到扣五十塊!
——真他媽的缺德,搶老人讓座的位子坐!
——天啊,這會害死人哪,我有個早會!
——老人可碰不得,一碰就骨折。
——這都站不穩(wěn)了,大清早還來擠什么公交!搗亂嘛!
那個搶了干瘦老漢讓給高老太婆的位置的女子,招呼熟人一樣大喊著,說:來來來,老人家還是你坐吧!站都站不住還客氣什么呢?來!來!你坐下來休息一下!
高老太婆把臉一下扭開,看都不看那女子一眼。
來啦來啦——女子又輕骨頭地叫喚著,語氣間甚至有了些大人寬容倔強小孩子的語氣。
高老太婆狠狠回頭,說:你、不、得、好、死!
這一聲詛咒,有點震撼,不讓座就是死——這個懲罰,有點重,多少讓乘客們消解了不少歉意。高老太婆也感到大家不友善的安靜和嬉笑,但她不在乎他們想什么,反正,這個車廂里的人,根本沒有一個好人。
剛才那一撞,額角很痛。高老太婆真的后悔擠這趟車了。
這時,女司機哭喪著臉分開乘客走過來,她對著老太婆喊,她以為她耳朵不好還是怎么地,事實上,高老太婆很明顯地戴了個助聽器。她喊:一個摩托車突然沖出來,我我……你們!——女司機眉眼悲憤,但眼神茫然地不敢聚焦某一個人,她歇斯底里又有氣無力地,我都播放三四遍了,請給老弱病殘的乘客讓座——可你們——
——嗬!剎得那么急,綁在位子上都會跌下去的,你想怪誰?
你一路都把車子開得像甩干機!
更多的乘客齊聲吼起來:喂喂!要遲到啦先開車!趕緊先開車!
有個好心的聲音說:讓公交公司領(lǐng)導(dǎo)到下一站接老人去醫(yī)院——
女司機猶豫著似乎想把高老太婆扶起來:老人家,你……還好吧?能起來么……你要是摔壞了,我肯定要扣獎金了,我已經(jīng)……
女司機畏首畏尾地不敢動老太婆。原來安坐在老太太跟前大看病歷的女子大聲說:我不是不讓老人家坐啊,我是自身難保,去醫(yī)院保胎哪……一車人齊心笑起來。笑得聰明又陰險。高老太婆勇氣倍增,自己抓著旁邊的座位扶手,“呼”地站了起來。膝蓋沒響,但是痛。有個男扮女聲的戲謔的聲音說:奶奶,下車我們打市長熱線去!又有個聲音反駁說:別聽他,沒用!那電話我打過兩年半,一次都沒有打通過!那才真正是聾子的耳朵,還沒有助聽器!
整車人又同仇敵愾地嬉笑起來。
高老太婆在下一站就告別了這趟公交車。紅茶餐廳就在站點的斜對角。她下去的時候,有個同下車的人,若有若無地攙扶了她一把,老太婆感到她移動踏上下車梯階的時候,車子里面的人又一起屏住呼吸了一下子,然后,那輛車就如釋重負地走了。
紅茶餐廳的鮮黃色的招牌一抬頭就看到了,不能看到全部,是因為它旁邊有個世貿(mào)中心副樓的世貿(mào)美食城霓虹燈大招聘鐵架。紅茶餐廳都是白色鋼塑桌子,白塑料椅子。茶綠色的大吧臺。它是那種猛看一眼很時尚打眼,細看一下就明白是討巧的低檔粗糙貨。但客人還是很多。它有各種茶,包括奶茶、鮮榨果汁,還有早中晚的商務(wù)簡餐。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總是在這里約會,她們會選一個大玻璃幕墻的那個拐角座位,那里有個裝飾性半墻,裝飾著塑料爬山虎和紫藤什么。半墻表面,貼的是紅磚墻紙,每一次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都會發(fā)現(xiàn),那逼真紅磚墻紙又被手賤的客人撕掉了一些,暴露出的水泥面積越來越大。
高老太婆落座老位置的時候,發(fā)現(xiàn)林老太婆居然還沒有到。高老太婆很不高興。是她提議要早來,說好久沒見,想說一點不要外人聽的體己話,言下之意就是避開張麗芳先說點私房話,高老太婆自然應(yīng)允。沒想到,林老太婆言而無信,害她在公交車上受那么大的委屈,都沒有時間去計較。
高老太婆坐在那個半墻邊的座位上等林老太婆。一落座,和原來一樣,高老太婆招來服務(wù)生,把她的軟質(zhì)熱水袋遞給他。服務(wù)生遲疑了一下,扭頭看柜臺里一個女子,女子像點頭那樣一閉眼睛,服務(wù)生便看不出表情地接了熱水袋,到柜臺把不知誰的充電手機拔掉,把老太太的熱水袋插頭用力插上。
高老太婆把加熱后的熱水袋,捂在自己的左膝蓋上。她小口啜吸著一杯有檸檬片沒檸檬味的免費檸檬水,撫摸著自己腫脹的老膝蓋,瞪著世貿(mào)美食城七樓那大白天也燈光明亮的玻璃大窗,在鈍痛中發(fā)愣:那么明亮奢侈的光,感覺照耀的不是地方小吃,而是世界寶石。她看到一個咸橄欖一樣的兩頭尖老太婆,涂著鮮紅的嘴唇、抓著一個分辨不清顏色的舊傘,褲縫筆直地一步步向這邊走來。
雨過天晴了。一街道的樹木和地面,都是濕淋淋的陽光碎片。高老太婆覺得林老太婆走得太神氣也太造作。她皺了一下眉頭,額角包也跟著痛了一下。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