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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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認識你!彼龑ξ艺f。
“昨天在葬禮上我們見過!蔽已a充說,“我們還是校友!
“你和邢志平很熟?”她扇動著很長的睫毛。
此刻我們坐在咖啡館里,還是昨天的那一家。對于如今的蘭城,我并不熟悉,所以,在電話里我脫口說出了這家咖啡館的名字。她還是來了。對此我很欣慰。本來我并無把握。我想是我在電話中的語氣敦促了她。我說:我必須和你談談。我如此蠻橫,其實是由于酒精的緣故。今天早晨我突然醒來,意識如驟然扯開的幕布。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小酒館里。我的身下是幾張拼起來的桌子,我的身上蓋著一條薄毯。這對于我是個打擊。無論如何,喝得不省人事,終究是如此的可恥。我感到徹骨的沮喪。摸出手機打給了老褚,用幾乎是乖張的態(tài)度向他索要了丁瞳的電話。然后我打給了她。和她約定好見面的地點后,我起身離開了酒館。已經(jīng)是早晨十點了,我將酒館的卷閘門拉好,這需要我蹲下去。再次站立起來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信心突然流失殆盡。我?guī)缀跸胍艞壪旅娴倪@個約會。這一切與我何干?不過是死了一個家伙?蛇@又能如何?空氣依然陰霾,冬天依然寒冷,我依然被酒精撂倒,世界依然運轉(zhuǎn)。
但我還是來了。回家換下一塌糊涂的衣服,我還是出門上了輛出租車。我的意識依然不能完全自主,心里有個聲音喊左,行動卻偏偏向右。
“是的,我們很熟。”我恍惚著回答她,“你知道嗎?我和邢志平的生日是同一天!
“哦?我不知道。沒聽他說起過。你想和我談些什么?”她的態(tài)度有些生硬,這是難免的。此刻她眼前的這個陌生人,神情委頓,眉骨上還有一道結痂的新疤。這是昨晚留下的,具體的情景,我當然毫無記憶。
“我想知道邢志平為什么會跳樓!边t鈍的意識讓我像一個兒童般的坦率。
“我也不知道。你也許該去問問尚可。你們應該認識,昨天我看到你們上了同一輛車!
“你恨她?”
“誰?”
“尚可。你撞到過他們在一起!
“不只是‘在一起’,我還看到了他們赤裸的睡姿。說實話,光著的尚可,睡姿可是不雅!
“你很憤怒?”
“沒有。我從臥室退出來了,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后來邢志平光著身子出來,對他我沒有任何過火的語言!爆F(xiàn)在她也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里,有著部分俄羅斯血統(tǒng)的那張臉上是種虛無的空洞。“有什么好說的呢?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彼f。
“這是句詩!
“是的,普希金的。”
“你不恨自己的丈夫嗎?”
“不恨。第三天下午,我們就去辦理了離婚手續(xù)。他很誠懇,財產(chǎn)的百分之八十給我,兒子給我。他的態(tài)度不錯。”
“愛他嗎?或者,愛過他嗎?”
“沒有!彼q豫了一下,改口說,“不知道,說不清。”
“大學時代,你愛過一位詩人!
她看著我的那種目光,我要承認,美極了。那是一種天生的單純和無辜,像傳說中的小紅帽。盡管,我知道,她也已經(jīng)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了!笆堑,這不是什么秘密!彼f,“當年讀過師大中文系的人都知道,尹彧是學生中的詩歌領袖!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尹彧”這個名字。我努力搜尋自己的記憶,卻找不到相關的痕跡。但是看得出,當這個名字從嘴里說出的時候,她的臉色在一瞬間明媚,就像天空突然一亮。
“嗯,是的,很有名!蔽抑荒苋绱苏f,我不想打亂談話的節(jié)奏。
“邢志平也知道,當年我們?nèi)齻人在校園里形影不離。”
“居然會是這樣……”
“這不奇怪。尹彧當年被眾星捧月,圍著他轉(zhuǎn)的人太多了,不分男女。邢志平對他最是崇拜,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名字和尹彧相比都萬分遜色。尹彧天生就該是個詩人的名字,而他,只能叫邢志平。”
“你瞧不起邢志平?”
“沒有,他做過我的丈夫。我只是認為我們從本質(zhì)上不是一類人。”
“那么為什么還要嫁給他?”
“命運使然吧!彼龕澣坏啬曋巴。而窗外,不過是灰蒙蒙的粉塵與廢氣,對了,還有老褚所說的玩笑和惡作劇。
“我想聽一聽。”我對她提出兒童般的請求。
她看看我。這是個有著異族血統(tǒng)的中年女人。她身上有種我們鮮見的大方!罢娴南肼爢?”她問。
“是的,非常想!
“好吧!彼攘丝诳Х龋叭艘呀(jīng)成了灰,說一說,對他也許是一個祭奠!彼豢次,看著窗外!爱斈晡覀?nèi)齻很要好,我和尹彧是公開的情侶,邢志平是尹彧的崇拜者。當時尹彧已經(jīng)有相當數(shù)量的作品發(fā)表在各類文學雜志上。那個時代,一個青年詩人所受到的尊崇,頂?shù)蒙鲜畟教授。我沒有想到,其實邢志平還暗戀著我。他可能自己也不能自察。尹彧的光芒太強大了,他不敢在內(nèi)心里承認自己居然會覬覦尹彧的戀人。他所表現(xiàn)出的,在我看來,反倒是一種對于尹彧的戀人般的迷戀。有時候他看尹彧的眼神,都有種懷春般的光!
我想起了那個夜晚自己在醉意之中領受過的撫摸。我當然知道人類一些非異性間的愛戀關系,這樣的事情在世界藝術史中屢見不鮮,似乎許多偉大的天才都有這方面的傾向。但我想,卑微的邢志平,他哪里敢以天才自居?他從小就是循規(guī)蹈矩的乖孩子,那么,當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這種取向時,內(nèi)心必然經(jīng)歷著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邢志平不是個很勇敢的人!蔽艺f。
“豈止是不勇敢。他很懦弱。那時我們都是詩人羽翼下的幼雛!彼檬謩葑隽藗比畫,可能是想形容羽翼,但我沒看出什么關聯(lián)!按髮W二年級暑假時,尹彧帶著我們?nèi)タ疾禳S河。徒步沿著黃河走一遭,對于尹彧是重溫,他不僅具有文明的精神,更具有野蠻的體魄,而對我們,當然就成了考驗。說是徒步,實際大多數(shù)路程是利用交通工具完成的。我們時而汽車,時而火車,顛簸著,途中選擇一些不甚荒涼的地段步行。之所以采取了這種相對輕松的走法,尹彧是出于對我倆的照顧,他考慮到了我們的實際能力,如果是他只身行走,一定是完全靠兩只腳來丈量大地!蔽一貞浧鹱约旱漠斈。在那個夏天,我就幾乎是徒步踏上了那條逃亡之路!包S河遠沒有我們想象的宏大,然而,那個時候的邢志平,整個人的狀態(tài)是趨于卑下的,能夠這樣走一遭,已經(jīng)足以讓他獲得一份成就感了,甚至心里面還有了一股流離失所的詩意!彼f著,神情完全回到了過往的歲月。
“那個年代,旅館的管理還是比較嚴格的。每次投宿,都是他們倆登記在一起,我獨自住在另外的房間。這對我和尹彧來說,當然是個干擾。我們是戀人,有在一起的需要。在這個意義上講,邢志平是個多余的人。他可能自己也有意識,時常會有種愧疚的情緒。”
“一個多余的人!蔽抑貜土艘槐樗倪@句話。
“是吧。這只是個事實。走到鄭州時,邢志平目睹了我們兩個人做愛的情景!彼人云饋恚檬治嬷。但我覺得這不是想掩飾什么,只是她的喉嚨的確需要咳嗽。“那是一家條件還算不錯的招待所。住下后,邢志平?jīng)Q定打個電話給他的父母。樓下的服務臺有電話。一路上他沒有和家里聯(lián)系過。我想,那天他突然決定問候一下他的父母,可能是因為路程過半,他想向父母炫耀一下,也可能是他有意想給我們些時間。但是他卻回來得飛快,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態(tài),讓我們猝不及防!
這就是邢志平此生目睹到的第一個性愛場景。我能夠?qū)Υ苏归_想象。因為我在不經(jīng)意中,讓這個場景重現(xiàn)在我的畫布上了。我描繪了一只體毛葳蕤的大猩猩。這可能的確讓當年的那個詩人栩栩如生了。畫布上的女人翹臀而立,內(nèi)褲掉在腳面上。這可能也符合當年丁瞳為了搶時間的情景。這一切,都被邢志平撞到了。于是成為了他生命中的圖騰。他把這個場景懸掛在自己的床頭。畫面中的兩個角色,一個是他男性的仰慕者,一個是他女性的眷戀者。作為一個雙性戀,他的內(nèi)心,該如何地分裂?
“我尖叫了一聲。邢志平連門都忘了替我們關上,像匹馬似的撒腿就跑。后來他對我說,他在樓下撞翻了一個服務員,沖出了招待所,不遺余力地奔跑在烈日炎炎的鄭州街頭。他說有些東西脫離了身體,跑在了他的前面。他說,那個跑出了他身體的,可能就是他的靈魂。邢志平并不是一個善于奔跑的人,體育課上跑一千五百米,每次下來他整個人都會癱掉。但這一次,他說他跑得輕松無比,馭風而行,甚至有了滑翔的快感,直到最后淚水嗆進嗓子里,劇烈的咳嗽讓他不得不停下,扶住路邊的一棵樹干噦起來。他對我說,他不知道淚水因何而來。他愿意把這看作是自己的成長。他已經(jīng)二十歲了,他還是處男,但已經(jīng)在被窩里偷偷地自慰過。那天,他看到了真實的性交,于是,就流出了眼淚。他說,這滑稽,但也莊嚴。”她轉(zhuǎn)動著手中喝空了的咖啡杯,“是的,我并不討厭邢志平,在許多時候,他都是一個值得被同情的人。”
我又替她要了杯咖啡。服務生送來擱在桌上后,我還向她手邊推了推。
“就這樣,懷著成長的心情,我們走到了甘肅。”她繼續(xù)訴說,“我還記得,那是一個叫作‘什川鄉(xiāng)’的地方。我們走在黃河邊的石頭上,身邊是烈日下炫目的河水。空氣亮得讓人受不了。腳下的石頭滾燙堅硬,對于他們的腳來說,如同刀刃。在被太陽曬得打戰(zhàn)的空氣中,出現(xiàn)了兩個當?shù)氐臐h子。他們幾乎是全裸著身體迎面而來。距離還十分遙遠的時候,他們就打起了口哨,用方言兇巴巴地吆喝著。不祥的預感從我們的心里升起。我和邢志平都眼巴巴地去看尹彧。尹彧顯然也感覺到了危險,臉陰沉著,不動聲色地從褲兜里掏出一樣東西,塞在邢志平手里。那是把匕首,陽光在刀刃上一閃,我立刻覺出了寒冷,皮膚在夏日兇狠的陽光下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我想邢志平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害怕地擠在他們中間,裙擺纏繞著他們的腿,好像成為了兩個男人的牽絆,讓大家走得跌跌撞撞。危險終于近在咫尺了。對方在我們的鼻子尖前面站住,完全沒有繞開的可能。我們?nèi)齻大學生,像《水滸傳》里賣刀的楊志,遇到了躲避不開的麻煩。挑釁者中的一個響亮地說了句什么。我都沒聽明白意思,尹彧上去就是一拳。邢志平太緊張啦,之前的每一步行走,我想對他而言,都像是在拉著一張弓,弓弦已經(jīng)滿到了要繃裂的邊緣。尹彧的這一拳,仿佛拉弓的那只手瞬間松開。邢志平神經(jīng)質(zhì)地猛然揮出了手中的匕首。我沒有看到血,直到今天,我們都無法確定刺在了對方的什么部位,那個人只是‘哞’的一聲,像牛的低鳴。然后就是無盡的奔逃。我有一段時間失憶了,大腦一片空白。直到被陽光刺醒,我在突然之間恢復了意識。陽光迎面而來,像一把光芒四射的刀砍中了我的頭。身邊是已經(jīng)跑到虛脫了的邢志平,他的臉比紙還白,兩只眼睛像瀕死的魚一樣向上翻著。我整個人都掛在他的胳膊上,輕如鴻毛。我們已經(jīng)跑在了公路上,毫不猶豫地攔下了一輛長途客車,跳上去后,才發(fā)現(xiàn)尹彧不見了!
“不見了?”
“是,我們只顧著自己跑了。但是我們別無選擇。客車的終點是蘭州,到達時,天一下子就黑了。那是我經(jīng)歷過的最黑暗的夜晚。也許是我們的心情太沉重。我們怎么能夠不沉重呢?我們行了兇,魂飛魄散地逃遁,身在異鄉(xiāng),并且囊空如洗。邢志平出門前是帶著錢的,他母親還在電話里告誡他要把錢藏好,讓他卷成卷,塞在內(nèi)褲里。但是他把錢全交給了尹彧,這總比內(nèi)褲安全得多吧?現(xiàn)在他母親的警告應驗了,他沒有丟掉錢,卻丟掉了尹彧——那個懷揣著我們所有鈔票的人。更為嚴峻的是,這又豈是錢的問題?丟掉了尹彧,我們就丟掉了靈魂。我們蜷縮著走在陌生的城市里,誰也無力說出一句話。我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說得尖銳些,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夜晚的天空下起了小雨。雨水加劇了我們的迷惘,并且很快就下大了。后來,我們像兩個真正的乞丐一樣,摸進了路邊一根龐大的水泥管道里!
我的酒意漸漸在散去。此刻的我,也已經(jīng)回到了過往的那個年代里。我覺得她所說的,我一點都不陌生。那幾乎也是我的青春。
“在管道里人是無法直立的,我們也無力直立,一進去就自然地躺下去!彼錾竦囟⒅约旱目Х,仿佛在凝視當年那根建筑材料的入口!肮艿赖幕《戎率刮覀兊纳眢w必須部分地疊加在一起,纏纏繞繞。這都是宿命。后面發(fā)生的事情,我很難梳理出什么頭緒,我甚至為此憎恨邢志平,我覺得他是假以命運的名義,和命運一道強暴了我。但當時的情形卻截然相反,我沒有絲毫被動的感覺,甚至我還是主動的。這只能讓我在事后更加憎恨自己。我們窸窸窣窣地擁抱在一起。他似乎還很委屈。他沒有任何經(jīng)驗,是我引導了他。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在一個落荒而逃的夜晚,在一根宿命的水泥管道里,我趴在他的身上,卻喃喃自語地發(fā)問:尹彧在哪里?”
“挺讓人傷感的!蔽议_始為那種青春的憔悴而傷懷。
“那個時候,雨停了。管道外面漆黑的天際蹦出一顆很大很亮的星星。是啊,尹彧在哪里?我想那個時候,邢志平剛剛邁出了他人生重要的一步,暫時擺脫了尹彧對他的精神控制,所以他幡然醒悟,原來自己很早之前就愛上了我,只是這份愛,被尹彧的光輝硬邦邦地覆蓋了。邢志平看看天上那顆鉆石般的星星,再看看我,竟然背誦出當時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詞: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閃爍,仿佛天上星,是最亮的一顆!這是我對邢志平青春時代唯一清晰的抒情記憶,他不是一個詩人,但此刻他也有了謳歌的愿望。可是,這卻令我更加無端地仇視他。我知道這沒有道理,但我真的是百感交集!
“他是無辜的。我覺得。”
“是的,但我無法自已。第二天,憑著我身上僅有的幾塊錢,邢志平和家里取得了聯(lián)系。打電話時他哭出了聲,這讓我再也無法忍受,不禁勃然大怒,向他訓斥道,哭什么哭?笨蛋!他受了驚嚇,止住了哭聲?伤绞沁@樣,我對他,對我自己,越是厭棄!
對于眼前的這個女人,我的認識開始改觀,我想,她并非如尚可所說的那樣,只是一個從大學時代起就追逐風尚的女人。
“他父親一位在蘭州的老友救濟了我們,使我們得以返校。開學后不久,尹彧也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他用平淡的口氣交代了他的遭遇:被暴打了一頓,搜去了所有的財物,但他仍然堅持完成了既定的行程,然后就回來了。至于身無分文的他是如何克服困難的,個中細節(jié),他不說,我們也不敢問。我們無法正視尹彧。我鄙視自己,也痛恨一切,認為自己是被一個詭詐的陰謀綁架了,是被命運拽著筆直地奔向了那根水泥管道。我遺棄了尹彧,背叛了愛情。這個想法讓我痛苦萬分。邢志平的狀況更糟,他內(nèi)心的掙扎干脆作用到了胃上,造成胃出血,幾乎要了他的命。他被同學們七手八腳地抬進醫(yī)院,送上手術臺去開膛破肚。但大夫們的刀下錯了地方,他們修補了邢志平的胃,卻忽略了他的心,那里才是邢志平真正的病灶。這期間我懷上了尹彧的孩子,去醫(yī)院墮胎,順便到病房看邢志平,我們相對無言,彼此幾乎是絕望地仇視著,但卻又有種絕望的相濡以沫的滋味!
看到我點煙,她也伸手要了一支,我俯身為她點上火。
“我們?nèi)齻人仍然常常聚在一起。邢志平連我的手指都再也沒有碰過!
“他一定備受妒忌之苦!
“會嗎?我想不會。妒忌這種事情,是兩個基本上對等的人之間才能發(fā)生的,而邢志平,對尹彧有的只是仰望,他沒有資格去妒忌尹彧。他只是無法從腦子里根除可恥的念頭。我們結婚后,他告訴過我,那段時候,他一閉上眼睛,就會不可逆轉(zhuǎn)地想起我。有時候他臆想自己和我做愛,有時候臆想尹彧和我做愛,他在被窩里幻想著這一切,內(nèi)心的負罪感讓他窒息。他無地自容,不敢將自己弄臟的被褥晾曬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半干不干地睡在里面,用自己的體溫來烘烤。不斷地剽竊著一個詩人的情人,如此的罪惡,怎么能是他那顆羸弱的心可以承受的呢?”
“他真孤獨。”我想象著這一切。它幾乎有種專屬20世紀80年代的氣息。我不知道,今天的年輕人,是否還會有著如此的煎熬。
“是啊,真孤獨?墒,誰又是不孤獨的呢?”她說。我想起來,昨天我和尚可也有過類似的對話!敖酉氯ィ褪悄莻夏天了。尹彧這樣的人必定深陷那場事件。當塵埃落定,他便消失了。他離開得干凈利落,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沒有纏綿悱惻,他像一條真正的漢子,在一夜之間,連同他的行李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也許這是他刻意謀求的,在庸常之外游走,流浪,似乎就應當是一個詩人的義務與本分!
我戰(zhàn)栗起來。我想對她說,不,這不是一個詩人的義務與本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她,逃亡之路,不是游走,不是流浪。那毫無詩意。但是我沒有開口。
“尹彧像傳說一樣地消失了,我嫁給了邢志平。這些都是宿命?墒俏以骱捱@樣的宿命!它太不由分說,幾乎是連同著一整個時代在扭曲著我。我當然可以拒絕,但是我當然也沒有拒絕。這一點恰恰是最令我痛恨的。我們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被重塑著。我當然不甘心,我不恨邢志平,也沒有輕視過他,實際上,在很多時候,還覺得我們同病相憐。我只是把說不出的無奈和怨憤,投射在了他的身上。尹彧消失后,我們談了將近三年的戀愛,但都無法做愛,他照舊靠著手淫來安撫自己。我們結婚了,新婚夜里,邢志平依然不得要領。完事后,他嘴唇無聲地蠕動了一下,說了一句他一時并不明白的話。過了一會兒,我也才意識到他嘀咕的大概是句什么話,必然是句什么話。這話當然是:尹彧在哪里?”
我想象他們的婚姻。想象他們每次做完愛,彼此的心中都會來上一句:尹彧在哪里?這句話,更像是對于一個暌違了的年代的盤問。他們是在喊自己的魂。這可能會成為一個規(guī)律,類似生理步驟,像前戲,高潮,平臺期一樣。而這,都是一個時代對于他們的饋贈。那是理想主義徹底終結后的余波。
“婚后邢志平并不愉快。他甚至變得有些暴躁。有一次,他母親在電話里問他,我和他在一起時,是不是處女?當時我就在旁邊,并不知道他被問到了這樣的一個問題。他的反應令我震驚,他完全失控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下了忤逆的事,居然向他的母親反問道,你和我爸第一次性交時,是不是處女?從此以后,他母親再也沒有和他說過話!彼蚝笱銎痤^,“我分在一所中學做語文老師,他對我沒有任何要求,雖然我完全稱不上是一個合格的妻子。他能夠容忍我的一切,因為,我曾經(jīng)是一個詩人的情人。這一點,如今不會有人理解了。邢志平承擔了所有的家務,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還學會了縫被子。這樣的生活沒法不平靜,因為邢志平從不制造麻煩?墒牵楹蟠蟾湃曜笥,他順應了新潮流的方向,居然成為了一個富人。這不是他的錯,我知道。但是,就是這么鬼使神差。他成為了一個富人,而我,卻只能和整個時代、和他背道而馳!
她再一次喝完了咖啡,放下時,杯子和小碟碰撞出空蕩蕩的聲響。她睜大了眼睛,似乎被這意外的聲音微微地驚嚇住了。對于此刻的一切,對于正在進行的訴說,她顯得費解極了!拔也⒉慌懦饨疱X,甚至,我還有著極度的物欲!彼袷窃谧匝宰哉Z,“我想過得體面,但我無法說服自己,讓自己忘掉,我曾經(jīng)是一位詩人的情人。我的確很分裂,很不幸,邢志平只能成為我這種分裂遷怒的對象。有錢了,他不免會顯得闊綽,買大房子,買好車,為了討好我,他常常給我買回來一些奢侈品,帽子都是幾萬塊錢一頂?shù),他還替我出了一本詩集,但越是這樣,我越是瘋狂。我無法自控地越來越鄙視他,在一次盛怒中,高聲罵他是一個麻木、庸俗的家伙,是一頭在泥濘中快活地打著滾的豬,正是因為他這些豬的存在,擠占了這個世界,才使得詩意的棲居成為了泡影。這個罪名當然是太大了,他無論如何承擔不起,我也知道他實在是太委屈,但他只能在我這里成為骯臟世界的代言人。”
“一頭豬,我妻子也這樣罵過我!蔽艺f,“也許你們罵得并不過分……”
她看看我,不置可否!昂髞,兒子出生了。邢志平是一個好父親。但我無能為力,我無法配合他,直到我目睹了他和尚可睡在一起!
她停止了訴說。時間立刻顯得冗長。我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在心里想象離婚后邢志平的獨居生活:一個人躲在自己巨大的豪宅里,宛如又回到了大學時代,臆想著丁瞳,臆想著尹彧,憂傷地撫慰著自己。如今社會上遍地都可以尋到色情交易的場所,以他優(yōu)渥的條件,更是不會缺乏靚麗并且安全的性伴侶,但是他寧肯活在潮濕里。他一天天地蒼白,日復一日地走向腐爛和霉變,像個謹慎的吸血鬼。他被自己徹底地戕害了。在最為難熬的日子里,他甚至沖動地跑到我的畫室里來,動情地撫摸另一個同樣孤獨的肉體。他終究解放不了自己,他這個無辜而軟弱的人,這個“弱陽性”的人,這個多余的人,替一個時代背負著譴責。在他的心里,尹彧和丁瞳的分量毫無缺損,像陰暗墻壁上發(fā)霉的水漬,歷久彌新,他們是雌雄合體的偶像,他長久地降服在他們所代表著的那個時代的權柄里。
“尹彧呢?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嗎?”我問。
丁瞳看著我,以一種決然的態(tài)度向我說道:“他回來了,現(xiàn)在我們就在一起!
盡管對此我似乎早有心理準備,但此刻被她果斷地承認,還是令我大吃一驚。
“我想和他也談一談!蔽冶M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一些。
“他一會兒來接我。這要看他是否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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