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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第五章

燈火畢剝。

已過了晚飯時候,丫鬟們上前想讓林夫人進(jìn)些水米,她只沉悶搖頭,道:“吃不下!

往常多么強(qiáng)硬的主母,此刻守在雁卿床前,雖忍著不肯在人前哭出來,眼睛卻已通紅了。與她說什么事,她也已反應(yīng)遲緩。

雁卿已昏迷了一整日。

大夫們個個束手無策,只說看脈象,大姑娘是沒什么大礙的。血也止住了。總是不醒,只怕是腦子有血瘀,也許養(yǎng)幾日,瘀血化開了,也就醒了。卻又不敢確定。這種說法,哪里能寬慰了林夫人?李太夫人便著人去請過太醫(yī),卻總請不到,說是宮中貴人們?nèi)肓饲锷砩弦捕疾淮笏,太醫(yī)們都在醫(yī)署待命。

太夫人也想守在雁卿床前,到底年紀(jì)大了,體力不濟(jì)。林夫人規(guī)勸:“雁卿眼下這般,媳婦兒心里已是亂了。府中事怕還要阿娘多幫扶,您便去歇一歇吧。若您也累倒了……我便百死莫贖了。”

太夫人心疼她,到底聽勸,不執(zhí)意守著雁卿了。只說:“你且安心地陪著雁丫頭,一切有我呢——也放寬心,雁丫頭素來疼人,若醒來看你這樣,得多難過?”

自林夫人院里出來,太夫人才敲了敲拐杖,含怒問道:“老爺人呢?還沒回來嗎?”

太夫人身旁大丫鬟明菊忙稟道:“已著人去送信了,可老爺一回城就進(jìn)宮去了……”

“就不會去宮門前截人?”

“是在前街候著,可沒見老爺回來,想是守錯了路?”見太夫人怒瞪過來,忙道,“再不敢欺瞞老夫人。”壓低了聲音才補充,“只聽聞柳管事遣人出府,想是半路將老爺截去,從別的道上回府了也未可知!

太夫人便重重地嘆了口氣,道:“孽障,孽障。 

趙世番卻是很快便趕來正院。他來時太夫人正從院里出來,趙世番忙上前來扶太夫人。

太夫人只甩手將他揮開,道:“你有臉回家先看小老婆,就別在我跟前裝孝順的!”

這話便太重了,趙世番忙跪倒在地。這確實是冤枉的,他本意不過是先去看看傷著的兒子。然而還真有口難辯,只能叩頭不止:“母親這么說,兒子就真合該萬死了!

太夫人也是又生氣,又難過,只道:“你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了。雁丫頭還躺在屋里,你自個兒看著辦吧!北阒糁照龋宦芳涌炷_步,再不理他了。

趙世番因被母親訓(xùn)斥過,心下也頗有些惶恐。行步便十分慌忙。進(jìn)屋便被門檻絆了一下,往內(nèi)室去時,又差點撞翻了熏香爐。黃銅錯金的博山爐,質(zhì)地十分沉重。他撞得疼了,才稍稍止步。

身后伺候的丫鬟只默默地將香爐扶好了,并不與他多說話。反倒是他自己清醒過來,按著桌子,定了定神。

國公府是趙家祖宅,雖幾十年來擴(kuò)建了不少,正院卻不曾改動,便不十分寬敞。

林夫人生性樸素,屋內(nèi)家具陳設(shè)也并無多少新奇花樣,大都還是當(dāng)年成親時打造的那些。不過是因陳設(shè)搭配得合理巧妙,才顯得明凈雅致罷了。其實都已是些不時興的笨舊東西了。此時入夜,點起蠟燭來,那些邊角處便顯得暗影幢幢,尤其黑沉些。

趙世番雖已少歇在林夫人這里,卻也日日往正院里來。這些陳設(shè)他分明是熟悉的,今夜看著,竟也忽而覺得陌生了。

他從鴻花園里來,心中不覺已做了對比,便默默感慨。住得久了,屋子也會染上主人色。非要評論,林夫人端莊雅正遠(yuǎn)勝柳姨娘,自己持身正派,便無須花心思迎合旁人。他敬她、愛她,甚至于仰慕她,可在她身旁時,卻也時常覺得沉重難匹配。

他納了柳姨娘,并非因林夫人不好,只是因為自己太懦弱了——每每看到林夫人,便想起往事來。趙世番心里便覺得愧疚、寂寞,放輕了腳步進(jìn)屋,先喚了一聲:“云娘。”

林夫人自然是守在雁卿床邊的。

天色晚了,早有人招待著大夫們回去休息。屋里也只她一個。她一夜沒睡,精神已脆弱到極點,靜得慌了,非得做些什么不可,便替雁卿用藥酒將胸口的瘀痕揉開。揉完了忽然又想起,雁卿嘴笨,從來不會告狀。既然昨日她瞧不見的時候,柳姨娘敢在雁卿身上弄這么道傷,那么平素呢?焉知雁卿便不曾被旁人虐待過?

就又推開雁卿的外衣查看,果然見她上臂內(nèi)側(cè)有嫣紅的指痕——也是她此刻亂了心神,不曾想到這是昨日雁卿與丫鬟們推搡時不留神留下的,只以為自己所憂慮的是真事,便覺得有晴天霹靂當(dāng)頭劈下來。一時連脊梁都冷透了。

聽聞趙世番喚她,眼中淚水再止不住地滾落下來。

回頭瞧見趙世番已在她身后了,她再撐不住,撲身投到他懷里,便嗚嗚地哭泣起來。

趙世番被她撲得一時亂了手腳,竟不知該抱住她還是怎么的——他并非這么不識情趣的男人,實在是林夫人生來就不是秉質(zhì)柔弱的女人。她此刻上前甩趙世番兩嘴巴子,也沒投身撲過來更令趙世番手足無措了。

只是聽她悶悶的哭聲,低頭看到她顫抖的肩膀,趙世番的手臂自然而然地就圈上了她的脊背,輕輕拍打著。

——女人的身體到底是嬌小柔弱的,這個時候也只有他能給予林娘支撐。

趙世番就低頭親吻著林夫人的額頭,緩緩撫摸著她的脊背,輕聲安慰道:“我已差人往慶樂王府去了。王府里養(yǎng)的大夫并不比太醫(yī)院里的差,定能保雁丫頭平安,你且不要哭!

在他懷中總是比旁處更溫暖和安心,林夫人忍著眼淚點了點頭,道:“我只怕今日醫(yī)好了她,明日又讓旁人害了她。”

趙世番就說:“你這就是杞人憂天了……有你這樣的娘親,誰能欺負(fù)了雁丫頭去。”

林夫人便推開他,上前將雁卿胸前傷痕揭給趙世番看,淚蒙蒙地質(zhì)問:“有我瞧著,還有人敢這么做。還有我看不到的時候呢?”

趙世番已聽了柳姨娘那廂的說辭,卻也沒料到是這般情形。默不作聲地上前看了看,眼圈便也紅起來,卻不曾說什么狠話,只撫了撫雁卿的眉角,給她將衣被蓋好。

又道:“雁丫頭是有福分的。我必定一世護(hù)著她,就算日后我不在了,也還有阿鵬、阿鶴、阿寶、月娘!

林夫人要的哪里是這么久遠(yuǎn)的承諾?她抓住趙世番的衣襟,就要仰頭與他說柳姨娘?蓪ι纤黠@藏了什么的目光,腦中便涼涼地清醒過來——她與趙世番雖說夫妻一體,可在處置侍妾一事上,男人永遠(yuǎn)不能同女人一心。若她點明了,趙世番也還是要保下柳姨娘,她莫非便在此刻同趙世番翻臉嗎?

就將趙世番推開,背過身去,道:“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阿寶昨日也傷了,正在老太太房里養(yǎng)著。你且去看看他吧。”

她又是這般端正疏遠(yuǎn)的姿態(tài),趙世番心口便一落。卻也心知怪不得林夫人,只說:“自然是雁卿要緊!

雁卿躺在床上,仿佛是不行血的緣故,小臉蒼白緊繃著。

她生得白凈嬌嫩,雖不似林夫人一般明艷,卻也十分秀美。性情也好,安靜、親人,單純并且容易滿足。被她帶了期盼的目光仰望著,誰能狠得下心?縱然她是個癡兒,可府上人人都喜歡她,也沒什么可奇怪的。

便是趙世番,有鵬哥兒和月娘珠玉在側(cè),心里最關(guān)切的也依舊是雁卿。平素不怎么教導(dǎo)、親近她,也不過是因看到她便想起當(dāng)日,睹之傷情。

此刻與林夫人并肩坐著守在她身旁,見她柔弱痛苦的模樣,果然又想起當(dāng)初,一時竟難過得有些受不住了。

幸而外間很快便有人趨步來通稟:“慶樂王府長史并白上人來了!

趙世番忙起身道:“我去迎接。”

不多時,趙世番便帶了個高挑的書生進(jìn)來——長安人口中所說“白上人”,卻不似傳說中那般老成神道,反而十分年輕樸素。因夜間天寒,他在霜色深衣外配了件天青色半臂,越顯得氣清入骨。

“白上人”本是長安清風(fēng)觀里的修行人。早些年不好好修行,反而學(xué)了一身醫(yī)術(shù)。四處行醫(yī)救人,漸漸就有了神醫(yī)的名號。當(dāng)年廣陵王病重,便延請他去醫(yī)治。大概修行人都有些不通世故的桀驁涼薄之處,他給廣陵王診治完,竟直言“就半個月的命數(shù),沒什么可治的”——結(jié)果就將廣陵王得罪了,被投下獄。

廣陵王活到半個月,不但沒死,反而精神大好了,便得著人去向他示威。本以為他該怕了,能說兩句求饒的吉利話,誰知他直接說:“哦,回光返照了。”果然,傳話的人還沒回去,那廂廣陵王便歿了。

廣陵王世子是個孝子,心里恨他,卻不欲沾濫殺之名,便舉薦他進(jìn)京當(dāng)太醫(yī)——他有這樣管不住的烏鴉嘴,進(jìn)了太醫(yī)院焉能有活路?幸好他尚還聰明,以自己是出家人為名固辭了。從此卻也不能再四處行醫(yī),便又將修行撿起來。

這世上真有人上之人,他行醫(yī)便是神醫(yī),他修行便是上人。

因他深解玄理,這些年京中名士都以能與他交游、說道為榮,慶樂王這般不好玄理的俗人,也愿意與他下棋喝茶。他識人論事每每一言成讖,少有不中的。慶樂王雖不信卜相之說,卻也覺出他的智慧,遇上難解之事,便常去聽他解惑。他倒不歧視權(quán)貴,只說慶樂王是“厚道人”,便交往起來。

今日他在慶樂王府上下棋,正逢燕國公來求醫(yī),便拍拍衣衫起身,道:“遇上便是有緣!本瓦@么跨上醫(yī)箱來了。他肯出手,慶樂王自然珍而重之,忙遣長史來稟明原委,說:“可見府上女公子是有福的,必然能逢兇化吉。且勿憂慮。”

說是這么說——然則面對一個以“判死”成名的大夫,燕國公第一反應(yīng)還是“寧肯令旁人來”。

白上人卻不理會他的忐忑。

進(jìn)屋瞧見林夫人,他也只微微點頭。便放下肩上醫(yī)箱,取了酒水凈手,上前來看雁卿。

看見雁卿,便愣了一愣。

林夫人忙道:“撞在門閂上昏厥了,已一整日了,還沒蘇醒過來!

白上人點頭,便行望聞問切之事。待一番診治下來,便緩緩說:“竟是多思多慮、常憂常苦的脈象!

林夫人便道:“上人說笑了。小女才十歲,且……人人皆知,她是最不機(jī)敏聰慧的,能有什么憂思!

白上人卻疑惑了:“不機(jī)敏聰慧?”

趙世番道:“三歲才會說話,常有人說她是癡兒。”

白上人就冷笑道:“多嘴多舌那是自作聰明,真聰慧則必多思而少言!庇值,“罷了,她到底年幼,再聰慧也不至思慮到這般地步。她幼時可曾受過什么驚嚇磨難,易成夢魘的?”

他話一出口,趙世番與林夫人臉色便同時煞白。林夫人幾乎站不住,扶著丫鬟的手緩緩坐下去,身上依舊在抖。

趙世番也沉寂了許久,才說:“她原本有個雙生哥哥……一歲半,剛剛能走會跑的年紀(jì)便沒了。就在她眼前!北阌旨t了眼圈,再說不下去。

白上人掐指算了算時間——他交游廣,也算博聞之人,立刻便想到相關(guān)的流言,已猜得八九不離十。他雖涼薄,意識到傳言是真,竟也不忍再說了,只道:“將那纏念掐斷,大約她便能醒。”

林夫人道:“懇請上人施救!

白上人就問:“要動刀,也可以?”雖是征詢,卻已開了藥箱取出一柄薄細(xì)鋒利的剃刀來,雙指按在雁卿的眉心,“她是幼時受了驚嚇,因生性早慧善記,便總忘不了當(dāng)日情形。只得將心智封閉起來,好少受些夢魘糾纏,看上去便木訥少言。今日昏迷不醒,怕就是受了撞擊又記起了當(dāng)日的情形,外感內(nèi)傷所致。要令她醒過來也不難!蹦堑度懈纱嗬涞鼐驮谘闱涿夹妮p輕地一割,也并不多說原委,只靜靜看了雁卿一會兒,感嘆道,“可惜這一刀下去,怕是要留下疤痕了……”

趙世番與林夫人只要雁卿醒來便好,哪里有心去計較會不會留疤?都緊張地屏息望著雁卿,等她轉(zhuǎn)醒過來。雁卿眉心便有血珠洇出如胭脂紅豆,面容也隨之緩緩松懈下來,蒼白的臉色漸轉(zhuǎn)紅潤。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睜開眼睛,瞧見趙世番與林夫人都關(guān)切地盯著她,便迷迷糊糊地喚道:“阿爹,阿娘……”

那聲音軟軟的,懵懵懂懂。林夫人鼻頭便一酸,靠進(jìn)趙世番懷里落下淚來。

待兩人終于想起向白上人道謝,白上人早已收起剃刀,背上醫(yī)箱,無事收工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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