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明月藏溝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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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個……”裴臻咬牙切齒,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不愿嫁他為妾,原以為是她心高氣傲,誰知是為了眼前這個傻小子,這口氣萬萬咽不下!心火燒得正旺,只聽女孩說道:“多謝大夫與我叔叔診治,大夫好走,恕春君不遠送了。”聲音嬌嬌柔柔,直叫人心頭滴出水來,裴臻火氣先是消了大半,不消半刻又騰地毛躁起來。什么大夫大夫,竟真拿他當(dāng)搖鈴的游醫(yī)嗎?若不是為了她,他怎會一日騎馬跑幾個時辰,從縣里路遠迢迢到這荒僻的饅頭村來!兩次見面攏共說了一句話,果然是字字珠璣,想不到他裴臻也有如此不值錢的時候,奔波半日只為看她在田間地頭與人談笑!
小廝看了暗道不好,忙勸道,“大爺,我們走吧,找著了老舅奶奶再作計較!
裴臻聽了,沖毋望一拱手,調(diào)轉(zhuǎn)馬頭便走,一路上心煩氣悶,半聲不吭。
那小廝叫助兒,是個極伶俐的,看主子如此,便道,“我的好大爺,氣壞了身子不值當(dāng),那劉姑娘原就是個半大丫頭,哪里來那樣大的主意!定是她叔嬸想多要些定禮聘金,這才推三阻四不答應(yīng),咱們找了齊大娘,叫她說去,千金難買爺喜歡,多給些也就是了!
裴臻緩緩道,“你哪里知道!我看她舉止言談不似個鄉(xiāng)下丫頭,聽舅母說她父親本是從三品的官,后來不知哪里獲了罪,問了斬,這樣的女孩怕不是多出聘金就成的!
助兒道,“一個罪官的女兒能精貴到哪里去,今時不同往日,只怕大戶人家的庶女都不如,爺只管放心,只要家里的大奶奶答應(yīng),這事自然就好辦!
裴臻臉上露出不屑來,嗤笑道,“她素來就是個會拈酸吃醋的大醋缸子,要她答應(yīng)是萬萬不能夠的,只是如今肚子不爭氣,讓她點頭也不難,前兒在家鬧了一通,討了個沒臉,老太太發(fā)了話,若她再蠻纏便要按七出休了她!
助兒嘖嘖道,“按說我們作奴才的原不該說主子的不是,只這大奶奶從前也是極好的人,這會子竟成了這樣,都是她身邊的幾個丫頭婆子使的壞,成日調(diào)唆主子!
裴臻拂了拂衣袖緩緩道,“才成親那會子是新媳婦,總要顧些臉面,現(xiàn)如今家里一把抓,打量老太太不問事,膽子愈發(fā)大起來,還敢同我動手,若不是爺還念些往日的情分,早就窩心腳把她踹回娘家了!
助兒一時嘴快,啐道,“潑婦!”
裴臻一眼橫過來,斥道,“掌嘴!多早晚輪到你來啐她?”
助兒心道,我也是心疼你,果真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許自己罵,旁的人半句說不得。一面腆著臉作勢打自己嘴巴,念道,“叫你渾說!叫你渾說!”裴臻并不真罰,臉皮上剛沾了兩下就叫停了手,主仆二人往齊家去了。
進門時齊家主母高氏正在罵小丫頭,只因小丫頭嘴笨,沒在人前喚她太太,便揚言要拉她出去配人。助兒掩嘴偷笑,愈沒落愈要撐門面!那齊老爹原是太太娘家兄弟,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早年家里尚有些家產(chǎn),后來迷上了個戲子,把祖屋都賣了,才搬到這饅頭村來,身邊就剩一個粗使丫頭伺候著,還非要太太太太地喚,聽著甚是矯情,如今打發(fā)了可靠誰伺候!
裴臻是個沉得住氣的,聽了這個只道,“我當(dāng)什么樣的大事,叫舅母生這樣大的氣。這丫頭也實在不知事,趕出去也是應(yīng)當(dāng)!闭f著坐下,悠哉哉喝茶品茗,倒叫高氏面上訕訕的,半晌才笑道,“明日我差周順?biāo)蛢蓚省事的丫頭來給舅母使,每月工錢從我體己里扣就是了!
高氏這才緩過神來,嘴上客套道,“怎么好叫你破費,這丫頭調(diào)教好也能使得。”
助兒插杠道,“求老舅奶奶給我們哥兒把親事說成就是最大的恩惠了!您可不知道,我們哥兒這幾日茶飯不思,可要了我們這些奴才的命了,您只當(dāng)可憐我罷,待新姨奶奶迎進了門,助兒就給表舅奶奶立個長生牌位,日日燒香供奉,求菩薩保佑表舅奶奶長命百歲!”
高氏面上有些為難,慢慢坐下了,思量了會子才道,“如今我也不敢打保票了,連日來春姐兒的嬸子都避我,提到你們爺?shù)氖乱材迷捥氯,現(xiàn)今把劉宏的腿治好了怕更是沒了顧忌,也不知哪里來的銀子,又買牛又吃肉的,要納春姐兒啊……不易!”
“得了二十兩銀子,只出不進禁什么用,總有用完的時候,我等得!迸嵴榈,扶了扶束發(fā)的累絲金冠,面上氣定神閑。況劉宏的骨是正了,要走動還需打通經(jīng)脈,若這就當(dāng)是治完了,未免高興得早了些。
高氏疑道,“窮得都要賣女孩兒了,哪里平白得了二十兩銀子?”
助兒得意道,“是顆東珠,龍眼那般大,定是往日私藏的!
高氏嘆道,“原來哥兒都打探好了,竟連賣的什么都知道!”
助兒脫口道,“這有什么,天下還有我們大爺打探不著的事嗎?”才說完,叫裴臻一腳踹在腿肚子上,打著橫地?fù)涞乖诘厣希吹弥鄙胍。裴臻沉著臉,眼里似有寒光,襯著如玉的面皮,活像個閻王,指著助兒道,“平日里由著你,愈發(fā)把你寵得沒了邊,滿嘴的胡謅,這話是能混說的嗎?下回再叫我聽見,仔細你的皮!”
助兒趴在地上磕頭不止,直把高氏唬得三魂嚇跑了兩魂半,忙攔住,勸道,“方才還說我,現(xiàn)在怎么樣呢!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把這猴崽子嚇得這樣!他也是看主子出息面上有光,一時嘴上沒了把門的,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這里又沒外人,就饒了他吧!
裴臻為何發(fā)這樣大的火,內(nèi)情自然不足為外人道,助兒是知道的,只恨自己嘴快,悔得腸子都青了,趴著瑟瑟發(fā)抖。
裴臻順了半天的氣,又看他著實嚇得可憐,便哼了一聲道,“若非看在老舅奶奶面上,今兒你回府就該去雜役房了!
助兒慌忙爬到高氏腳邊磕頭,連聲道謝。
裴臻又問高氏道,“今日劉家屋后在耕地,不知那個趕牛的是哪個?”
這時高氏的女兒淡玉從屏風(fēng)后頭走出來,對裴臻行個禮叫了聲表哥,裴臻霎時只覺陰風(fēng)陣陣……那位表妹皮膚黝黑,身形甚是高大,穿著朱紅的短衣紫色的襦裙,鬢邊還插朵半枯的芍藥,就像個做壞了的梅瓶。裴臻費了極大的力才忍住沒問她為何打扮成這樣,名叫淡玉,當(dāng)人淡如菊才對,卻不知老天哪里弄岔了,這淡玉竟生成了如此模樣,著實叫他心驚肉跳。
那淡玉道,“我知道,那個牽牛的叫章程,與劉毋望是青梅竹馬!
助兒恨不能撲上去撕了那張大嘴!只見自家大爺似哭似笑的作了一揖道,“多謝妹妹提點!今日時候不早了,裴臻先行告辭,改日接舅母和妹妹進園子里玩吧!
高氏欲留他吃飯,被他溫言婉拒了,跨上馬揚鞭而去。
淡玉癡癡看他背影足看了半刻,回身對她媽抱怨道,“我不是你生的嗎?”
高氏自然知道女兒心事,眼皮都沒抬抬,問道,“你要作踐自己嗎?還想與人作妾!”
淡玉賭氣道,“若是能嫁給表哥,我做妾也愿意!
高氏怒得一把揪掉她頭上的芍藥,摜在地上猛踩幾腳,斥道,“姑娘家沒臉沒皮!你適才說的什么!什么青梅竹馬!等你爹回來我定要叫他打你!”
那淡玉是幺兒,平日半句都舍不得說,眼下被一訓(xùn),掩著臉哭得上氣接不著下氣。高氏慌了神,忙叫丫鬟拿了水來,安慰道,“你莫要急,做什么非要嫁裴臻,你不知道他家那只母大蟲會吃人嗎,進了門還有你的活路?你現(xiàn)在還小,過兩年叫你哥哥姐姐們給你相個好人家,一嫁過去便是主子奶奶,享不盡的富貴榮華,憑我們玉姐兒的品貌豈能做得姨娘!姨娘就是奴才,一輩子被嫡妻壓著,將來自己的兒子都不能管你叫娘,這樣你可還愿意?”
淡玉停了哭聲,細細琢磨一番,不想做姨娘,卻還是想嫁給裴臻,便道,“你同表哥說,我要做他的平妻,問他可答應(yīng)!
高氏見好言勸了半日皆是無用功,終究怒了,喝道,“他答應(yīng)有什么用!我不答應(yīng)!就是你立時哭死我也不答應(yīng)!”說完甩手離去,留下齊淡玉立在那里目瞪口呆。
那個劉毋望究竟哪里好!淡玉一跺腳奪門而出,淌過一條小河,躲過三兩只野狗,直直闖進毋望的房里。
此時毋望正在繡梅花,突見她一陣風(fēng)似的卷進來,嚇得手一抖,針尖扎進皮肉里,疼得直皺眉頭。
“咦,你在繡海棠春睡圖?”淡玉忘了自己來做什么,探頭看她繃架上的花樣子,嘆道,“真是好看得緊!”
毋望接上線道,“是梅花,不是海棠。你今日怎的得閑到我這里來?”
淡玉看她面容溫潤,縱使有些火氣也發(fā)不出來了,只悻悻道,“聽說你許給了我表哥?”
毋望扯了扯嘴角,心想怎的如今的人聽話只聽半句!便道,“你聽誰說的?”
“何必聽別人說!”淡玉道,“我媽是媒人,我怎會不知道!
毋望彈了彈繡面,拿剪子修了修線上簇起的細絨,淡淡道,“那你可曾聽說我嬸子已經(jīng)回絕了這門親?”
淡玉愕然,旋又疾聲道,“你不嫁?裴臻這樣的人物你不嫁?”
毋望冷哼一聲道,“他是怎樣的人物我是不知!我只知寧做窮人妻,不做富人妾!他對我叔叔的救命之恩我不敢忘,報恩也用不著以身相許,倒是你,”她瞇眼瞧瞧淡玉,“你們何不親上加親?你們既是表親,他定然不會虧待了你!
淡玉叫她說中了心事,一時羞得面紅耳赤,又不好多說什么,復(fù)又家長里短說了會子話,便告辭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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