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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3）

總之，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狂野而自由的。毫不諷刺地說，一段音樂，不管出自樂器還是人的嗓音——比如夏夜的號角聲，其野性都能讓我想起原始森林里的野獸發(fā)出的叫聲。其十足的野性了然我心。野蠻人的野性有點象征著好人和愛人之間相遇之初的火花。

我希望家畜可以重申自己的權(quán)利——找出證據(jù)來證明自己尚未徹底丟掉原始野性和活力。比方說，早春時節(jié)積雪融化，我鄰居家的奶牛越墻而出，頂著陰森寒冷的河水，勇敢地游過河面，就像一頭穿越密西西比河的水牛。這個壯舉賦予了牛以某種尊嚴，使它在我眼中變得更高貴了。牛馬在其厚厚的皮囊下面保留著自己的天性，它像土地深處的種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發(fā)出芽來。

讓我高興的是，牛馬在成為奴隸前必須得被人類制服，而人類自身在被社會奴化之前尚有燕麥需要播種。毋庸置疑，人并非都同等地適應(yīng)文明；只因多數(shù)人天生擁有狗和綿羊的溫順品性，便要求其他人背離天性，屈尊到同等水平，這是毫無道理的。人類整體上是差不多的，但他們被劃分成好幾個等級，因而也就有區(qū)別。若看低級用途，人們之間幾乎沒有差距；但若是高級用途，就要看個人能力了�？鬃诱f：“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比欢�，無論是使虎變馴順，還是使綿羊變兇殘，都不是真正的文化；而用其皮囊做鞋子也只是大材小用。

在我看來，若根據(jù)人的特點而將其分組命名，那對哲學來說是件好事。這樣一來，只需了解一個人的類屬以及種族便可了解其本人了。我們不相信羅馬軍隊的每個士兵都有自己的名字，因為我們根本想不到他們會有自己獨特的個性。

現(xiàn)在，綽號是我們唯一的真名。我認識一個小男孩，由于精力過剩，他的玩伴們稱他為“搗蛋鬼”，而不是他的大名。

一些旅行家告訴我們，印第安人生下來是不起名字的，而是要自己去贏得名字，因此他的名字便是榮譽；在某些部落中，每獲得一次榮譽便可得到一個新名字。一個人若既沒有獲得名字，又沒有贏得榮譽，而只是為方便而起名，那他是很可憐的。

僅靠名字來使自己引人注目，是我所不能容許的，但仍有很多人這么做。一個陌生人不會因為有一個我熟悉的名字而讓我覺得親切。野蠻人可能有個我們熟悉的名字，但他心里或許還記著自己曾在森林中獲得的榮譽頭銜。我們內(nèi)心住著一個野蠻人，或許在某個地方我們將它的名字記成了我們的。我鄰居的名字中有我們熟悉的“威廉”和“埃德溫”。我發(fā)現(xiàn)，他們一脫外套，名字也會隨之掉下來。不管他們是睡覺還是生氣，激情四射還是靈感迸發(fā)，名字都不會如影隨形。在這些時候，我似乎總能聽到他的親戚用拗口而悅耳的聲音叫他原始的名字。

這就是我們遼闊、野蠻和咆哮的大自然母親，她的身體遍及四野，如此美麗，并像豹子一樣對孩子充滿慈愛；然而，我們被迫過早地離開她的懷抱，投入充滿人際交往的社會中。

在社會中，或者說在人類最完善的機構(gòu)里，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某種早熟特質(zhì)。在應(yīng)該成長的年齡段，我們已經(jīng)是小大人了。

我想要這樣一種文化：它從草地汲取大量糞肥，從而土壤深厚，而不是僅僅依靠發(fā)酵肥、改良工具和文化模型。

我聽說有很多可憐學生因為熬夜到很晚而眼睛腫痛。他們要是實實在在地拿出跟“傻瓜”一樣多的睡覺時間，那他們的體力和智力都將得到更快的發(fā)展。

我不愿讓每個人或者人的每個部位都被教化，正如我不愿每一寸土地都被耕耘：一部分用來耕耘，而更大一部分用作草地和森林，這不僅有立竿見影的效果，還能預(yù)防植被在遙遠的未來腐爛掉。

我們聽說過一個“實用知識傳播會”。據(jù)說知識就是力量云云。在我看來，我們同樣需要一個“實用無知傳播會”，并稱無知為美好的、有更高實用價值的知識：因為大部分我們引以為傲的所謂的知識，不過是有所知的自負，它剝奪了我們無知的優(yōu)勢。我們所謂的知通常是積極的無知；無知，消極的知。

一個人通過長年的勤奮堅持和閱讀報紙（科學的圖書館不過是成卷的報紙），積累無數(shù)真理，并存到記憶中。然后他會在人生的某個春天，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奔向思想的廣闊田野。我會對“實用知識傳播會”說：到草地去吧。你干草吃得夠久了。

春天帶著它的綠草地來到了。母牛們也在五月底之前被趕到了鄉(xiāng)村牧場；不過，我聽說有一個奇怪的農(nóng)夫把牛拴在牛舍里，一年到頭喂它干草。而實用知識傳播會也經(jīng)常這樣對待讀者。

人的無知有時不僅實用，而且美麗；而他所謂的知識不僅丑陋，而且通常一無是處。一個人對某話題一無所知，并有著極罕見的自知之明；而另一個人一知半解，卻以為自己無所不知；二者哪個更好打交道呢？

我對知識的渴望是間歇性的，但我對進步的向往卻是堅定而持久的。我們能達到的最高點不是知識，而是對智慧的認同。

當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過去所謂的知識是多么不足，且世界之豐富遠非我們的想象所能及，我們會感到新奇和震驚，而我們的大腦會豁然開朗，猶如陽光驅(qū)散了迷霧。我不知道那種高級認知是否比這種感覺更具體。人不能獲得比這更高的知識了，正如他不能沉靜安詳而泰然自若地直視陽光。迦勒底神諭上說：“汝欲知此物，勿以感具體之物之法�！�

尋求法則以供自己遵守，這一習慣有幾分奴性。方便時我們可以研究法則，以使其為我們服務(wù)，但成功的人生是無需法則的。我們過去受到法則的約束卻不自知，如今才發(fā)現(xiàn)真相，這無疑是不幸的。霧靄之子，自由地活著吧。在知識方面，我們都是霧靄之子。自由活著的人，憑其與立法者的關(guān)系，超越于任何法則之上。《毗濕奴往世書》里說：“積極的義務(wù)，不是為了奴役我們；知識，可以使我們解放；除此之外，其他任何義務(wù)都讓人疲憊，任何知識也不過是藝術(shù)家的小聰明�！�

我們歷史中發(fā)生的事件和危機如此之少，這令人不可思議。

我們的大腦如此疏于開發(fā)，我們的經(jīng)歷如此匱乏。盡管它伴隨著漫長而悶熱的黑夜和暗淡季節(jié)的掙扎，盡管它會打破這種單調(diào)的平衡，但我卻欣喜于自己迅速而茁壯地成長。相比無聊的喜劇或鬧劇，我們的生活哪怕是神圣的悲劇，都是好的。但丁、班揚等人的頭腦似乎比我們開發(fā)得多：我們順從的文化，是我們社區(qū)學校和大學所沒有思量過的。就連穆罕默德這個惹人尖叫的大名人，其為之生為之死的東西都比普通人多得多。

偶爾，當一個人正在鐵軌上散步，并產(chǎn)生某種念頭的時候，他是聽不到汽車經(jīng)過的聲音的。可是沒過一會兒，某條不變的鐵律又將汽車送回到他的身邊。

惠風和煦，無影無蹤地漫游徘徊，

暴風雨中，環(huán)繞盧瓦爾的薊低垂，

多風的幽谷里，旅行者啊！

你為何這么快就消失在我耳際？

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來自社會的磁力，但只有極少數(shù)人被大自然深深地吸引。盡管人創(chuàng)造了藝術(shù)，但在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中，他們大多表現(xiàn)得比動物還卑微。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就像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通常并不美麗。我們對景色的欣賞，少得如此可憐！

我們需要有人告訴我們，在希臘語中“世界”是美麗和秩序的意思，而我們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在我看來，就自然而言，我過著一種邊緣生活，偶爾去里面的世界轉(zhuǎn)一轉(zhuǎn)。為了我理想中的自然生活，我甚至會樂此不疲地追隨鬼火，穿過難以想象的沼澤泥潭，沒有月亮和螢火蟲為我引導方向。自然是如此的浩瀚遼闊，以至于我們從未窺到其一絲一毫。有人走在我家附近的那片熟悉的田野，偶爾會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另一片土地，而他手里還拿著原來土地主的地契。正如在康科德邊界的一處遙遠田野，其實已經(jīng)處于轄區(qū)之外，康科德一詞的意義也就不復(fù)存在。我親身勘測過的農(nóng)場，我親自豎立的邊界，依然如霧靄一般模糊不清；但它們沒有化學試劑來自我修復(fù)，而是消失于鏡中，只留下畫家曾經(jīng)的畫作朦朧地立在那。

我們所熟知的世界消失無蹤了，而且后人也不會紀念它。

一個午后，我漫步在斯波爾丁家的農(nóng)場，這時我看到在莊嚴的松林后面，落日正發(fā)出耀眼的余暉。它金色的光芒灑向林間小道，仿佛照進宏偉的大廳。我肅然起敬，仿佛某個古老而榮耀的家族悄悄地住進了康科德這片土地。他們視太陽為奴仆，從不參加村里的社交活動，而且也沒有人登門拜訪。穿過森林便是斯波爾丁家的蔓越莓草地，他們的公園和游樂場就在這里。

長高了的松樹為他們的房子搭建了山墻，而房子在四周樹木的掩映下依稀可見。我不記得是否曾聽到他們的低聲歡鬧。他們似乎生活在云端。他們有兒女，身體很健康。農(nóng)夫的車徑直穿過他們的大廳，就像偶爾透過倒映的天空看到池塘底的淤泥，但對此他們并不介懷。他們從沒聽說過斯波爾丁，也不知道他們彼此是鄰居，盡管我能聽到斯波爾丁趕著車隊經(jīng)過的時候吹的口哨聲。斯爾個人生活之寧靜，無與倫比。青苔是他們的標志：松樹和橡樹上畫得滿滿都是。他們的閣樓在樹梢。他們沒有政治，也沒有勞動的嘈雜，不管織布還是紡紗。然而，在風住聲歇之時，空氣中會飄來一陣婉轉(zhuǎn)悠揚的樂聲，像五月里微弱的蜂鳴，那也許就是他們思考的聲音吧。他們沒有慵懶的思想，而外人看不到他們勞作，是因為他們不會糾纏在繁雜的瑣事上面。

我們擁抱大地，卻很少攀登！

依我看，我們可以稍微爬高一點。

我們不得不活在當下。一個人若不因懷念過去而浪費當下的生命，那他將是有福之人。在我們的生活信條里，若目光所及之處的所有公雞都在打鳴，那就說明為時已晚。普遍來說，這個叫聲是個提醒——我們的行為和思考習慣正逐漸生銹過時。

這只雞發(fā)出的旋律，其動聽之處在于沒有哀怨憂郁。它的歌聲輕易便讓人潸然淚下或喜笑顏開，但誰能給我們帶來清晨般純粹清新的快樂？當我郁郁寡歡，耳邊會傳來時遠時近的小公雞的打鳴聲，打破周日清晨木走廊的寧靜，也驚擾了守靈人的沉寂。這時我會琢磨：“不管怎樣，我和它總算有一個是安好快樂的�！庇谑�，我憂郁的心也就歡快起來。

去年11 月的一天，我們看到一次美妙非凡的落日。當時我正在小溪源頭處的草地上散步。在寒冷陰沉的一天過后，太陽終于要下山了，在即將下山之前，它突然變得清晰起來。它的光芒如晨曦般溫柔而明亮，點亮了枯草和對面森林的樹干，灑向山坡上低矮的橡樹葉。我們在草地上投下的影子，向著東方伸展延長，仿佛是陽光下僅有的一�；覊m。光線之美妙，是我們哪怕片刻前都想象不到的；空氣之和煦安詳，足以讓草原變成天堂。這不是永不再現(xiàn)的孤品，而是會永遠持續(xù)下去，在無數(shù)個夜晚為走去那里的孩子帶來快樂和信心。想到這點，我便覺得它愈發(fā)燦爛輝煌了。

在某個荒無人煙的幽僻草原，太陽落下山去。它傾盡絢爛光輝，仿佛這是它有生以來第一次落山一樣。在那兒，只有一只孤獨的澤鷹，雙翼被鍍上了金色；抑或是一只麝鼠，從它的窩里向外張望；還有某條黑色小溪穿行在沼澤深處，它正準備要改弦易轍，繞過一個腐爛的樹樁。在如此純凈而明亮的光芒下散步，我看到枯樹葉被鍍上了一層金色，顯得如此溫柔和寧靜。我想我從來沒有沐浴在這樣的一片金色海洋中，沒有漣漪或潺潺聲。每個樹林的西側(cè)和凸起的地面都閃爍著光芒，猶如極樂世界金光閃閃的邊界線。而身后的太陽仿佛是一位溫和的牧羊人，在傍晚時分趕我們回家。

我們就這樣朝著圣地漫步，直到有一天，太陽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照進我們的思想和心靈，并用偉大的醒悟之光點亮我們整個生命，如秋日的岸邊——溫暖、寧靜而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