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五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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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你也看到了,在家庭“悲劇”發(fā)生還不到半年的時間里,母親就迅速把它扭轉(zhuǎn)了方向,使它變成了一場男女的較量。直到今天,我也不愿意承認(rèn),這轉(zhuǎn)變就 是輕佻的,因?yàn)樗谋澈罅⒅钠D難。生存和男人都很重要,可是母親抿嘴一笑,就把它們糅合到一塊兒去了。很多年后,我仍禁不住要微笑:女人能把世上的一 切關(guān)系最后都變成男女關(guān)系,這個實(shí)在是太奇妙了。
我們母女度過了一段愉悅時光,即便一個人呆坐著也忍不住要發(fā)笑;這世上大概沒有比男女之事以及對它的切磋探討更讓女人動心的了?傊移迫送鲋, 母親領(lǐng)著我一個斑斕轉(zhuǎn)身,使整個事件看上去就像一場幽默。由此我也知道,這世上是沒有真正絕境的,絕境走到頭,那必是不著邊際的輕松荒唐;然而我們做的時 候卻是認(rèn)真的。
沒課的時候,我就陪母親在校園里走走,或是找一個有樹蔭的地方坐下來;若是有男生走過,我和母親總是要搭上他們一眼。我得承認(rèn),那時我不夠純潔,才二 十歲,連男孩的手都沒摸過,可是剛從重壓之下逃生出來,人輕得簡直要飄起來;我看男生的眼光,如果不是不三不四的,至少也有點(diǎn)玩世的。可是母親及時糾正了 我。
母親說,喏,這個孩子不錯。
我問怎么不錯。
她說,他身上有一股氣場,你注意看他的神情——看到?jīng)]有?他是能沉得住氣的那種,這會使他將來有出息的,即便時運(yùn)不濟(jì),他也能安安分分地過日子。
我指著另一個說,這個呢?
母親搖搖頭說,這個不行。
我問為什么?
她只簡單地說了一句,這個太機(jī)靈。
有些話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母親利字當(dāng)頭,可是即便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她也沒有把我往火坑里推,她沒有讓我嫁給一個老頭子,或是暴發(fā)戶,我想她秉承的 是“利益最大化”原則,她的女兒還這么年輕,她應(yīng)該有這個耐心,在校園里弄到一張“潛力股”,她對女婿的要求是,一是人品,二是能力——我問,那愛情呢?
母親笑道,愛情嘛,當(dāng)然也要有一點(diǎn)的。
下面的事情我就不多說了?傊,在母親的默許下,我談過幾個男朋友,我愛過他們,幸福的時候也曾渾身發(fā)抖,失戀的時候也曾傷心欲絕,可是即便這個時 候,我也很清醒,知道這全是過程;這就好比過河搭橋,人生的目的,是為了走到河對岸,而不是為了那幾座橋;可是無論如何,橋于我們是必需的。
母親的小飯館不久就開張了,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之前,她就是靠這個來養(yǎng)活我,省吃儉用也要給我買漂亮的衣服——這于她是一筆投資,許家的“發(fā)達(dá)”在此一舉也未可知!她說,要打扮得漂亮些,男人喜歡這個東西。
我遲疑道,也不一定吧,也有男人不看重這些的。
母親笑道,扯淡,沒有男人不吃這一套的,他們肚里那幾根花花腸,我是太清楚了。
她常跟我嘆道,許家是垮了,可是許家的女人不能垮,人活著就為一口氣,精神頭要足,平時把腰桿給我挺直了!——那幾年我也確實(shí)爭氣,“窮兇極惡”去掙獎學(xué)金、去做家教,當(dāng)過業(yè)務(wù)促銷員,在街上散發(fā)過傳單……稍微得一點(diǎn)空閑,就跑到母親的小飯館去幫工。
母親的飯館開在城南的一條陋巷里,說是飯館,其實(shí)也不過是兩間違章搭建的棚舍,以前這里是一家發(fā)廊,開倒閉了,母親便從舅舅那里籌一筆錢把它盤了下 來。母親的飯館什么都做:小炒、套餐、面條、餃子、桂花酒釀、鴨血粉絲湯……我母親心靈手巧,她是邊學(xué)邊賣,一道工序也要費(fèi)盡思量,炒菜時她也不忘要加一 點(diǎn)罌粟。
母親的顧客多是附近的居民,或是一些看上去農(nóng)民工模樣的人;她又能言善道,生得又白皙端莊,每天又都收拾得干凈利索的,所以你應(yīng)該能想象,常來照顧她 生意的還是男人們占多。母親既做男人的生意,她就必得凸顯她女性的特征,整天笑得咯咯的,把他們侍候得舒舒服服的,哄得他們既掏了錢,又不時來店里幫她做 義工。我去店里幫忙的時候,母親就把我往前臺推,因?yàn)槲夷贻p秀色,又是大學(xué)生,這都是小店的門面。我給他們端茶倒水,上菜點(diǎn)煙……其實(shí)就是一個女招待的角 色了。
諸位看官讀到這里,千萬別起下流心思,以為我們母女是做什么的;其實(shí)我們還不至于此,生財也得有道;這個道就是利用男女兩性的微妙,我母親深諳其中的關(guān)節(jié),她的分寸一向把握得好——她利用了這個東西,又能使自己不濕腳,那真叫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逢著店里沒人的時候,我們母女便會坐下來,隔著半開著的玻璃門朝街上看,街上走過的或有男人,或有女人,而我腦子里晃晃悠悠的也不知為何全是男人。一 個面色暗黃的中年人從門前走過,又退回兩步,眼睛在我們母女身上瞇了兩眼;母親一臉靜容,完全視而不見,待他走過了,她才在地上重重“呸”了一聲。我也抬 頭深思,想著對于女人來說,男人真是世上的一筆大單子啊!
只有晚上打烊的時候,母親才恢復(fù)了她疲憊的面目,她白天的鮮活好看全不見了,我看到她老了,生活的辛勞把我母親變成這個模樣!可是她一會兒又活了,因 為她開始盤點(diǎn)算賬了,她數(shù)錢的手勢真是可愛極了,五個手指頭快速飛舞;蘸了一口唾沫,慢慢再數(shù)一遍;又把它遞給我,說,毛利八百六十五,你再數(shù)數(shù)。
我一邊數(shù)著錢,一邊心在顫抖,白熾燈光下洋溢著我今生再也不能描述的幸福溫暖;勞動如此莊嚴(yán),可是我直想放聲大哭,因?yàn)檫@里亦有我母女的含辛茹苦。我 想母親一定比我更能體會到“勞動”一詞的分量,從前家底何等豐厚,她也沒這么緊張過,可是現(xiàn)在,一天區(qū)區(qū)幾百塊錢的進(jìn)賬就使她喪失了從容!鈔票的失而復(fù)得 一定打擊了她,使她變得膽小害怕了,這就是為什么在最窮困之時,她還能挺住,在掙到錢之后她卻信了耶穌。
教堂離我們的飯館不遠(yuǎn),母親每天買菜都要經(jīng)過這里,偶爾她也會站下來,隔著紅鐵護(hù)欄朝里頭看:彩繪玻璃窗,高高的拱形門洞,從門洞里出入的面帶愁苦的 人群……我猜想,這其中一定有什么東西讓母親感到了安全;大概就是從這時起,母親才意識到,她也該為自己的心找個歸處,她相信,只要她是虔誠的,上帝就會 保佑她的錢財不會再次流走。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陪她去禱告,她閉著眼睛,雙手合十;我看著她,心一陣陣刺痛,同時又略微有些擔(dān)心,她這么功利,上帝若是 知道恐怕也會不高興吧?
《圣經(jīng)》里說,人要行善,戒欲念。行善她是愿意的,戒欲念卻難;好在她是中國人,曉得變通,知道書上寫的是一回事,現(xiàn)實(shí)卻是另一回事;所以她一邊鄭重 其事地畫十字,一邊親切地跟上帝提要求,她說,你要保佑我女兒找個好男人,還要保佑我的飯館不斷地有客人……說來說去,都是男人、客人。
有一天下午,幾個客人喝多了,賴在店里磨磨嘰嘰不想走,不停地拍桌子,要酒上菜,我把一盆老鴨湯端上去,其中一人便涎著眼睛看我,口水哩啦地也不知說 了些什么,我把湯盆放下,他順勢捏了捏我的手——也沒什么,只是捏了捏我的手;我把手縮回來,帶笑不笑地走到門外站了一會兒。
其時正是夏日的午后,暑氣逼人,我抬頭看了看樹梢,盛大的陽光從綠葉深處掉下來,我靜靜地瞇縫著眼睛,不由得就想到了父親,想到他溫儒的形象,想著在 沒有他的日子里,為什么我們母女與這世界的關(guān)系竟變得這樣曖昧荒唐,我又想到我的男友,一個踏實(shí)上進(jìn)的青年,在男女之事上一直有他清貞的道德操守……大學(xué) 畢業(yè)不久,我就嫁給了他,現(xiàn)在父母與我們同住。有時飯桌上,兩個男人難免就會提到那段清貧的歲月,我們母女是怎么度過的;然而我和母親也只是云淡風(fēng)輕,笑 了一笑。
母親的飯館后來很是掙了一點(diǎn)錢,因?yàn)橐?guī)模大了;她的女婿也很爭氣,現(xiàn)在是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企業(yè)的老總,總之,我們又回到了“富裕階層”,只是不再有欣喜,因?yàn)槲覀兏冻隽似D辛勞苦——我們只記住了這勞苦,所以有時更覺委頓。
現(xiàn)在,讓我們再回到那個夏日的午后,你將會看到,母親怎樣走出小店,在我身邊惶惶站了一會兒,不時也拿眼睛打探我;有那么一瞬間,我們兩人都回頭看小店,隔著玻璃門,那幾個客人也在睡眼惺忪地看我們,母親不安地朝我笑笑,問,他們沒把你怎么樣吧?
我說沒有。
母親搭訕道,這些個死鬼。
我也會意地笑笑。
一輛卡車從路邊疾駛而過,風(fēng)浪掀起了陣陣灰塵,使這個真實(shí)的世界在那一刻顯得模糊了;我站在漫天的灰塵里,腦子一片空白,后來微笑就漫到了臉上。
。ā妒斋@》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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