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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第六章

十二

現(xiàn)在,該來講講江南水泥廠了。

日軍入侵中國以后,所到之處,除了殺人、放火、強奸,更有各式各樣的掠奪,小到雞鴨鵝狗、米面食品、穿戴首飾,大到鐵路、礦山、工廠、古玩、字畫……小的為了填滿士兵的饑腹與貪欲;大的則為了填滿日本國家的貧乏與貪婪。

僅舉一例,資料記載,日軍入侵南京以后,三井物產(chǎn)會社就強占了中國大型化工南京永利铔廠,改名為房禮化學株式會浦口工業(yè)所,用來生產(chǎn)戰(zhàn)爭所需物資。1942年,又把永利铔廠生產(chǎn)硝酸的全套設(shè)備劫掠到日本,包括8座吸收塔、1座氧化塔、1座濃硝酸塔、鼓風機、酸泵、離心泵,共計28套,1482件,均為貴重合金鋼板所制,重達550噸,外加價值4萬美金的鉑金網(wǎng),將其安裝在日本九州大牟田東洋高壓株式會社橫須賀工廠。日本戰(zhàn)敗后,中國多次與日本交涉,1948年才將該廠機械要回來,運回南京。

日軍占領(lǐng)上海、南京之后,便強行占領(lǐng)了上海水泥廠和南京龍?zhí)端鄰S等國內(nèi)幾家大型水泥廠,對設(shè)備一流、礦質(zhì)優(yōu)良、亞洲第一的南京江南水泥廠,當然不會放過。

從1938年12月13日,日軍占領(lǐng)南京開始,江南水泥公司與日本就展開了一場長達數(shù)年的馬拉松式的斗爭。

南京淪陷后,日方便不擇手段,挖空心思,一心要把江南水泥廠搶到手!

面對國家淪陷,敵寇掠奪,江南水泥廠董事會的成員,是有尊嚴地站著,還是奴顏婢膝地拜倒在日本人的腳下?

這將拷問著江南水泥廠董事會的每一位成員。

采訪時,當我得知常務(wù)董事袁心武是袁世凱的第六個兒子,心想,袁世凱與日本簽署喪權(quán)辱國的“二十一條”,被國人罵為賣國賊,他兒子對日本人持什么態(tài)度?是不是也像他父親一樣?

采訪中獲悉,袁心武始終與董事會站在一起,并沒有出賣國家和企業(yè)利益。

袁心武和陳范有等人,一方面用電話、電報及信函,遙控指揮水泥廠中方領(lǐng)導庚宗溎、趙慶杰、孫柏桿等人,向昆德傳達董事會的決議,包括如何接納難民,如何應(yīng)付日本人,如何保護工廠財產(chǎn)等事宜。另一方面,董事會又絞盡腦汁,用智慧來抗爭日軍及日本商界對水泥廠的強占與收買!

水泥公司董事會的宗旨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千方百計與日方周旋!

日本人深知江南水泥廠的礦質(zhì)好,生產(chǎn)的水泥標號高,適合軍用。

南京淪陷后,日本三井洋行和小野田水泥公司,立刻派人前來江南水泥廠,命令廠方留守人員,馬上投入生產(chǎn)!

留守人員卻說:“水泥廠董事會在天津,事關(guān)重大,工廠職員無權(quán)答復!”以此進行搪塞。

于是,日本三井洋行及小野田水泥公司,向江南水泥公司展開了一系列的攻勢——

首先,向天津江南水泥廠董事會送達備忘錄,要求江南水泥廠盡快投入生產(chǎn)!繼而又“以受軍部托管名義,要求江南公司簽約合作,擬定產(chǎn)品統(tǒng)銷”,并與丹麥史密芝東京公司接洽,試圖直接接管江南廠。

遭到拒絕之后,小野田公司又派出常務(wù)董事朝枝信太郎及三井會社水泥部副部長西田宮舉,找常務(wù)董事袁心武和陳范有面談,嚴詞恐嚇:“日軍部方面對于江南延不開機,深為不滿,請江南廠注意!”

從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到1943年7月14日,歷時五年半,日方耍盡威脅、收買、利誘等等一切手段,但是,始終沒有拿下江南水泥廠。

江南水泥公司一直采取“抱不資敵,不合作素志”的態(tài)度,不肯屈服,沒有出產(chǎn)一粒水泥,并以種種理由加以拒絕,堅決不與日方合作!

這使日方大為惱火。

在軍國主義訓導下的臣民,其侵略與掠奪已成為國家與民族的生存之道。商人與軍人之間的區(qū)別,不過是武力與陰謀之分罷了。而且,雙方都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甘休之架勢!

看看江南水泥廠與日方長達八年的較量,簡直令人觸目驚心。

1941年12月,日本空軍偷襲美國海軍基地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急需水泥等大批軍工材料。

日方看到江南水泥廠遲遲不肯投入生產(chǎn),只好采取更卑劣的手段。

1943年7月14日,日本駐北平使館官員,向常務(wù)董事袁心武提出一個嚴厲的要求:由于江南水泥廠一再延宕,不肯開工生產(chǎn),機器一直廢置。山東張店制鋁,急需江南水泥廠的設(shè)備,必須進行拆卸!并且提出,江南水泥公司立刻與日本輕金屬公司簽署合作和租借契約!

江南水泥公司董事聞訊,無不憤慨,找人多方斡旋,都未成功。

1943年9月6日,日本駐上海使館經(jīng)濟部長奧田,邀見啟新公司董事長顏惠慶,向董事長面交六條書面條款,提出強行“借用”水泥機器部件!

顏董事長則用中國公司法加以拒絕,稱其事件重大,必須由股東大會決定,他董事長無權(quán)自作主張!并且,立即召開股東大會,投票表決,絕大多數(shù)股民都反對拆遷,并提出“寧為玉碎,在所不計”之主張!

股東大會剛一結(jié)束,日本駐北平使館人員,立刻邀見常務(wù)董事袁心武,要求召開股東大會懇談,以促使股東轉(zhuǎn)變態(tài)度。

袁心武憤然道:“本人實感無此才力,萬不得已,只好辭職,另請賢能!”說罷,拂袖而去,令日本使館官員大為惱怒。

1943年9月14日,日本駐上海使館全權(quán)公使田尻愛義,再次致函顏惠慶董事長,在強行“借用”機件的六項條款基礎(chǔ)上,又增加一條恐嚇條款:“移搬及設(shè)立工作,全部以軍事需要看待!”

并宣布在9月之內(nèi),務(wù)必開始動工拆遷!

萬般無奈,9月15日,水泥公司全體董監(jiān)事聯(lián)名致函汪偽“南京政府”,懇請汪偽“南京政府”出面,拒絕日本“借用”江南水泥廠機器一事。

可是,汪偽“南京政府”不但不站在水泥公司一方,為自己國家的企業(yè)說話,反而認賊為父,為虎作倀,完全站在日本一邊,逼迫南京水泥公司交出全部水泥機件——

1O月22日,汪偽“南京政府”以實業(yè)部名義,下達通知:“查此案最高國防會議意見,以事關(guān)協(xié)助大東亞戰(zhàn)爭,應(yīng)予協(xié)助。……對于棲霞山工廠機件,日方急需拆遷,時間迫切,應(yīng)速洽商辦理。”

寫到這里,我的民族自尊心再次受到了無情的嘲弄。

嘲弄我的不是日本人,而是我們的逆賊同胞。

聽聽:“事關(guān)協(xié)助大東亞戰(zhàn)爭,應(yīng)予協(xié)助。”從汪精衛(wèi)之流嘴里說出來,說得多輕松。好像被侵略的不是他的國家,被屠殺的不是他的同胞,而是與他們毫不相干的外國人!皡f(xié)助大東亞戰(zhàn)爭”,不就是幫助日本帝國主義殺害中國同胞及亞洲人民,幫助日本掠奪中國的財富,從而稱霸亞洲嗎?可別忘了,就在汪精衛(wèi)之流的腳下,卻埋葬著三十萬被日軍屠殺的同胞尸體!將這三十萬尸體鋪陳起來,大概能鋪滿半個南京城了。

但是,對汪偽集團以“政府”名義下達的命令,江南水泥公司仍然不肯就范。股東再次進行投票表決,再次拒絕拆遷!

日方的拆遷陰謀,一次次地落空,一直未能得逞。

日方則拿出了最歹毒的一招,稱江南水泥廠拒不同意拆遷,有抗日之嫌疑!憲兵下令,準備逮捕常務(wù)董事陳范有!卻被日本使館人員制止了,這一損招才沒能得逞。

日方只好再次向汪偽“南京政府”施壓……

汪偽集團又以“南京政府”實業(yè)部名義,向水泥公司施壓——

1943年12月l3日,“南京政府”再次向江南水泥廠頒發(fā)“業(yè)工字第0301號”訓令:“現(xiàn)以時間緊迫,不容再緩,仰該公司迅速將指定制鋁所必需之機件交出!”

江南水泥公司董事會,仍然拒不執(zhí)行汪偽“南京政府”的訓令。

汪偽實業(yè)部官員大為惱怒,四天后,于12月17日,再次向江南水泥公司發(fā)出“業(yè)工字第0025號”訓令,并且列出詳細清單,命令江南水泥公司照清單交出機器部件,即:長達131米的旋窯2部,磨4部及附件,價值132萬美元……

江南水泥公司董事長顏惠慶,滿腔怒火,稱:“拆遷江廠機件截至今日止,江廠股東始終未同意。實業(yè)部訓令已經(jīng)奉到,乃是由實業(yè)部決定如此!”

兩天后,12月19日,日方負責人在汪偽“南京政府”官員及日軍的保護下,強行進入江南水泥廠。

12月21日,日本使館秘書及汪偽“南京政府”實業(yè)部要員,找代理廠長卡爾·昆德談話,要求昆德配合拆遷。

昆德卻冷言拒絕:“我洋行尚未履行合同中的全部條件,機器尚未裝完,也沒有試車,又沒有正式交貨給江南水泥廠。我洋行不能清理債務(wù),請您慎重行事!”最后說道:“我要將此事報告給德國使館!”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兩天后,1943年12月23日。

一個令人欲哭無淚的日子!

這一天,從江南水泥公司董事長,到董事會每一位成員,再到代理廠長昆德,以及全體留守職工及其家屬,所有人都在默默地流淚。

不,不是流淚,而是心在流血!

想想,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用八年心血培育起來的孩子,卻被強盜活生生地大卸八塊,搶走了。

誰能不痛心?

誰能不仰天長嘆?

從1935年開始采址,到1937年11月工廠落成,再到1943年12月被擄,上上下下,幾百號人,足足奮斗了八年,抗爭了六年,最終仍然沒有逃脫被強盜掠奪的命運。

1943年12月26日,一列承載著憤怒與罪惡的火車,滿載著中國人民的血與汗——第一批拆卸的水泥機件,呼嘯而去,運往山東省張店。

從此,便拉開了擄奪的序幕。

接下來的戲,一出比一出更強暴,一出比一出更無恥!

第一列拆卸機件剛運走第二天,12月27日,汪偽“南京政府”實業(yè)部,就急不可待,又拋出一道“業(yè)工字第403號”命令,并加以行政法令,強制江南水泥廠按照通知附件所開的清單,全部交出機器部件。

第一批機器部件還沒有全部運走,1944年4月23日,日方又提出拆卸第二批機件要求,并列出詳細的拆卸清單,卻再次遭到水泥公司董事會的嚴厲拒絕!

1944年5月8日,汪偽“南京政府”實業(yè)部,又厚顏無恥地出面,向董事會提出增加拆遷第二、第三批機件的要求,再次遭到江南水泥公司董事會的強烈反對!

于是,汪偽集團實業(yè)部又于5月27日下令:要求江南水泥公司須按日方所開之機件,全部拱手供出!

5月29日,江南水泥公司派出庚宗溎,代表江南水泥公司與日方及汪偽“政府”,官員談判,他嚴肅地說道:“中日當局”必須以書面形式給廠方以明確意見,所“借用”的第二批機器是最后一批,并要求日方公司全權(quán)負責“借用”機器的償還事宜!

如此強硬的態(tài)度,令日方極為惱怒。

6月6日,日本派出駐上海使館調(diào)查官陸軍中佐田邊新之,身著軍裝,滿臉殺氣,出現(xiàn)在庚宗溎的談判桌前,沒等落座,“啪”一聲,將手槍重重地放到談判桌上,亮出一副日本軍人的蠻橫與傲慢,厲聲道:“你們應(yīng)該按照所提出之機件詳單內(nèi)所列的機件,全部交出,不可用做生意的方式來討價還價!”他還說:“我已查明有一部分機件藏于水池及土里,要求江南公司向日方毫無保留地交出來!否則,視該廠是對日本的敵對行為!”

庚宗溎見狀,只好假裝友好,沉著應(yīng)對:“田邊君,我曾經(jīng)在西洋留學,看到白種人輕視黃種人,心中極為憤慨……希望中日為同種同父如兄弟之邦,應(yīng)平等互助,忠誠合作之態(tài)度,建設(shè)東亞,此乃較田邊君之宏論更進一層,諒田邊君必贊同之!

庚宗溎的這番話麻痹了對方。

田邊中佐起身與庚宗溎握手,并收起了手槍。

隨后,庚宗溎謊稱密室用木板釘死,里面存放的并非機器要件,而是一些電線之類的物品。

田邊中佐信以為真。

至此,水泥機器少數(shù)重要部件才得以保存下來,沒有被日方全部擄走。

1944年7月3日,汪偽“南京政府”實業(yè)部,又下達了“業(yè)工字第921號”訓令,命令江南水泥廠按日方要求,提供第二批、第三批增加的拆卸機件!

1944年9月4日,江南水泥廠最后一批機件被全部拆卸運走。

至此,南京江南水泥廠被日本洗劫一空!

其間,汪偽集團為了滿足日方的要求,不顧江南水泥廠全體股民及董事會的強烈反對,不顧中國同胞的權(quán)利和尊嚴,以“南京政府”實業(yè)部的名義,接連向江南水泥廠董事會下達了六次訓令,而且,措辭一次比一次嚴厲,態(tài)度一次比一次急切!最后,汪偽集團居然帶領(lǐng)日軍官兵開進江南水泥廠,在日軍荷槍實彈的看押下,開始拆卸水泥機器部件……

寫到這里,我敲擊鍵盤的手再次沉默了。

我無法不沉默。

我的思緒不得不離開江南水泥廠,轉(zhuǎn)向汪精衛(wèi)之流……

作為一個中國人,一個被日寇奴役十四年的東北人后代,我不能不停下疾書的腳步,回過頭來,用我昏花但卻深邃的老眼,透過七十年的厚厚霧障,去審視我們的民族,審視我們民族中舉世罕見的漢奸現(xiàn)象:

大敵當前,不是同仇敵愾,共同抗日,而是毫無民族氣節(jié),自己出賣自己,自己逼迫自己,甚至自己“殺害”自己,為敵寇瘋狂地助紂為虐!

何等的悲哀!

而且,這種現(xiàn)象并非個案!

的確,日本入侵中國期間,上至傀儡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南京政府”代主席汪精衛(wèi);下至日本在各地區(qū)扶植起來的大大小小的傀儡政權(quán),小到各個村鎮(zhèn)的保長、村長,實在太多了,數(shù)不勝數(shù),到處都有被收買的靈魂,到處都存在著為敵人效命的漢奸!

這就是有識之士所說的一種漢奸文化,它并非日本入侵后的產(chǎn)物,而是早在清朝末期,甚至更早朝代,就存在著。那些人不惜出賣國家和民族利益,來換取個人的茍且偷生及榮華富貴。

1842年8月29日,當時,代表清政府與英國簽訂中國近代史第一個喪權(quán)辱國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的清朝高官耆英,在英國“漢華麗”號艦艇上簽約時,居然喝高了,而且唱起了滿洲小調(diào)。第二年,耆英去香港與侵華急先鋒璞鼎查舉行《南京條約》換文儀式,又再次喝高,而且,居然認反華急先鋒璞鼎查之子為義子,并將隨身佩戴的金環(huán)和書畫紙扇贈給對方,臨別時,居然抱住璞鼎查老淚縱橫……

耆英老臣所表現(xiàn)的一系列丑態(tài),包括他貪杯的數(shù)量,不是被中國人寫進歷史,而是被當時在場的英國人記錄下來,寫進了英國史,成為世界恥笑中國人的笑柄。

一個民族祖先遺留下來的劣性,令后人深感汗顏,想從骨子里剔出這種劣根,沒有刮骨療毒的決心,談何容易?

由此想到江南水泥公司董事會成員的所作所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骨氣,不能不令人感到欽佩。

當時,延安《解放日報》1944年2月3日,以《敵“沒收”淪陷區(qū)工廠》為題發(fā)表長文,強烈譴責日寇強掠江南水泥廠機器設(shè)備的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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