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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jié) 第七章

十三

看到江南水泥廠被掠奪一空的慘狀,沒有比陳范有更痛心、更激憤的了。

十年心血,付之東流。幾百名股民的資金,全部化為烏有!

從選址、設計,到建廠,身為公司常務董事兼江南水泥公司總經(jīng)理的他,站在滿目瘡痍、一片狼藉的水泥廠區(qū),不禁悲憤交加,仰天長嘆:“江南制造水泥主要機器及其附件,全部被劫一空!十年苦心經(jīng)營之工廠,至此被敵人全部破壞矣!”

陳范有,這位早在1919年“五四”運動時期,就與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張?zhí)椎热,一起上街演講,以求喚醒民眾的愛國青年,目睹了中國半個世紀以來的屈辱,很早就認識到一條真理,一個自然界的生存法則——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無論是國家和個人,都是如此!

所以,他和父親一心要發(fā)展中國的工業(yè),一心想走實業(yè)救國的道路。

然而,十年心血,卻被日寇強掠一空!

他悲憤交加,不禁發(fā)出悲憤的慨嘆:我的國家呀國家,何時才能強大起來?

他不由得想起岳飛的《滿江紅》: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

然而,悲憤只能擊垮弱者,卻能激發(fā)強者更加強大。

陳范有的內(nèi)心:不甘!不平!不服!

他堅信:中國不會讓日寇永遠猖獗下去!他堅信,中國人民一定能把日寇趕出國門,早晚有一天會揚眉吐氣地站起來!

于是,就在離開江南水泥廠廢墟的當天晚上,他便做出一項重要決定:對護廠有功人員給以重獎!

他與常務董事袁心武商議,對護廠有功人員全部嘉獎,最多者獎勵二萬五千元。

他所以給這些人重獎,既是對他們護廠抗日及保護難民的首肯,也是覺得這些人忠誠可靠,將來必將成為重振水泥雄風的中堅力量。

寫到這里,我卻發(fā)現(xiàn),不管你是不是宿命論者,不管你相不相信宿命,但是,世間常常會發(fā)生一些驚人的巧合,甚至會出現(xiàn)令人難以置信的因果報應。

就在江南水泥廠機件被日方劫掠不久,1944年9月中旬,從徐州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抗日游擊隊消滅了二十三名日本人。

這二十三名日本人不是別人,正是代表日本輕金屬株式會社前來江南水泥廠拆卸機件的人,其中包括一個名叫寺坂的頭頭,全部被抗日游擊隊打死。

得知這一消息,水泥廠職工連呼報應!

還有一件事,更有意思。

日方費盡心機,耗時數(shù)年,將江南水泥廠機件全部拆遷到山東張店,其結果卻是,跟江南水泥廠的命運一樣,直到1945年8月15日本投降,該廠也沒有產(chǎn)出一只鋁錠,就像水泥廠沒有產(chǎn)出一粒水泥一樣。

還有一件事更為巧合,不過,那是歷史的必然。

就在當年救助幾萬名中國難民的江南水泥廠,日本投降后,居然成了關押日軍戰(zhàn)俘的集中營,關押了上萬名日軍俘虜。

關于卡爾·昆德的命運,則體現(xiàn)出另一種因果關系。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中國人民載歌載舞,歡呼勝利之時,德國人卡爾·昆德卻遇到了天大的麻煩。

報紙登出消息,作為戰(zhàn)敗國的德國僑民,必須全部送進集中營,等待遣返回國的命令。

這一消息如同噩耗,令昆德徹夜無眠。

他清楚記得,父親在第一次大戰(zhàn)后,全家被遣返回德國,其境況極為凄慘,找不到工作,沒有經(jīng)濟來源,沒有吃的,幾乎流落街頭。后來父親帶著全家又回到了中國。

昆德急忙給陳范有和董事會寫了一封長信,向他們求救。

他寫道:

八年來,我為公司多少次冒著生命危險,承擔著風險,忍受著侮辱……我為公司兢兢業(yè)業(yè),不是為了錢。我鞠躬盡瘁,都是為了公司美好的未來……現(xiàn)在,我正經(jīng)歷著一生最艱難的時刻……我漸漸走向崩潰。我的全部希望都在中國,我在中國已經(jīng)待了不止二十五年。事實上,我只為中國人工作,將我放逐回德國對我來說,則意味著死亡。我根本就沒有任何工作機會。請你們盡全力支持我,向中國政府說明我在中國的活動,如果有人得以幸免,我想我應該是其中之一。

陳范有和袁心武考慮昆德在保護水泥廠及救助難民的貢獻,派人以廠方名義,向南京政府打報告《江南水泥廠申請留用昆德不遣返的報告》,呈交給市長。市長特批,準許昆德全家不必被送進德僑集中營,免遣回國,繼續(xù)在江南水泥廠留用。

得知這一消息,生性冷漠從不動情的昆德,感動得熱淚盈眶。

昆德博士在江南水泥廠,后來升任化驗室工程師,一直工作到1950年12月,才辭職離去,攜妻兒返回德國。

十四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陳范有因其能力及人品超群,深得國民政府經(jīng)濟部兼行政院副院長、中國地質學博士翁文灝先生的賞識,準備聘他為資源委員會委員。

這卻被陳范有婉言謝絕了。像當年一樣,陳范有的志向并不在官場,而是在水泥廠。

他覺得,他不能丟下水泥廠的亂攤子不管,江南水泥廠從1935年建廠到1945年抗戰(zhàn)勝利,整整十年,股東股息分文未發(fā),更談不上分紅了。他要對得起股東,對得起同仁,對得起跟他一起打拼的職工。

他決心把江南水泥廠重新建起來!于是,他又全身心地投入到重新建造江南水泥廠的工作當中……

在接下來的幾年里,他與公司同仁付出了多少艱辛,歷經(jīng)了多少磨難,那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三年國內(nèi)戰(zhàn)爭,無法運回拆卸機件,索回一部分賠償款,又多方籌措資金,苦口婆心,向幾百名股東進行多次增資動員,再次從外國重新購進兩臺水泥制造機器,重新安裝……

可想而知,其困難,就像橫亙在面前的連綿山峰,一個接一個,但是,陳范有都一個個地闖過來了:

新中國成立以后,陳范有被全國水泥廠推舉為同行業(yè)聯(lián)合會主任委員。

1950年9月17日,歷經(jīng)十六個春秋的風風雨雨,被日寇毀掉又重新建造起來的江南水泥廠,終于正式投產(chǎn)了。

陳范有為其新生兒起名金輪牌,希望水泥像金子一樣滾滾而來,滾滾而去。

當看到第一窯水泥出窯的剎那,多少人的眼睛都濕潤了。

一個人一生,有幾個十六年?

一座工廠,被耽擱了十六年,多么巨大的損失!

這一切,誰之罪?

此刻,陳范有看到的不僅是江南水泥廠正式投入生產(chǎn),而是透過眼前的浮塵,看到了一個被列強欺凌上百年的民族,終于挺起腰桿站起來了!

他知道,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家企業(yè),其命運都與國家和民族的命運緊密相連,如同母子一般。

1950年9月開工,江南水泥廠單窯年產(chǎn)水泥1.5萬噸。

1951年9月30日,江南水泥廠雙窯投入生產(chǎn),年產(chǎn)水泥15.2萬噸。

因其水泥優(yōu)質、高標號、低成本,備受用戶的青睞,被蘇聯(lián)專家稱為“東方水泥之冠”。

江南水泥廠所生產(chǎn)的特種水泥,專門用于甘肅玉門油田施工。它的出產(chǎn),填補了中國油井水泥的空白,對抗美援朝及粉碎帝國主義對中國的經(jīng)濟封鎖,有著重大意義。

此刻,陳范有看到新中國剛剛成立,國家一窮二白,百業(yè)待興,便主動將自家在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北戴河的多處房產(chǎn),無償?shù)亟唤o了當?shù)卣。僅上海延安西路1547弄,就交出了十一幢聯(lián)體花園洋房。

1951年6月,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陳范有帶動江南水泥廠,積極響應國家捐獻號召,共捐款九千五百多萬元。他又積極協(xié)調(diào)江南水泥公司與中國水泥公司,聯(lián)合捐款七十五億元,購買了五架飛機支援前線。

一顆拳拳之心,明月可鑒!

然而,事隔半年,1952年3月31日,一代中國水泥業(yè)之先驅,一位著名的民族實業(yè)家,卻帶著滿腔的冤屈走了。

當時,全國正在開展“三反”“五反”運動,一個心術不正之人,因在賬目上搞名堂受到陳范有的批評,與陳范有產(chǎn)生無法調(diào)解的矛盾。此人乘“三反”、“五反”運動之機,檢舉陳范有有“偷逃”國家稅款之嫌。

陳范有找該人談話,此人卻拂袖而去。

陳范有歷來視名譽為生命,他認為“士可殺,不可辱”,既然無法洗清對方的誣陷,那么,就以決絕方式來證明自身的清白吧。

他在給江南水泥廠工會小組的遺書中,這樣寫道:“不要因為我的關系,而停止這項偉大的運動,而妨礙了我們的生產(chǎn)!

一個如此忘我之人,卻選擇了輕生。

1952年3月31日,一個看似平常的夜晚,在上海法華路580弄3號住所,一位著名的企業(yè)家留下三封遺書,服下了大量安眠藥,結束了他年僅五十五歲的人生。

在他給妻子和七個子女的遺書中,寫道:“汝等均是積極前進分子,盼你們能為國家努力……我的財產(chǎn)除酌留少數(shù)為你母親的生活費外,全部歸還人民,望你們即交人民政府為盼!辈适铝⑾逻z囑:“要最簡單的火葬,不要通知任何親友!

遺囑中,還附有財產(chǎn)清冊及活頁輔助賬本一套。

一位中國水泥工業(yè)先驅、建筑設計大師、愛國實業(yè)家,帶著對親人的眷戀,帶著對江南水泥廠未竟事業(yè)的遺憾,也帶著對誣陷者的怨恨,就這樣走了。他的離去,不僅使江南水泥廠蒙受巨大損失,而且也是中國水泥業(yè)一大損失。

那位誣陷陳范有之人,并未因為陳范有的離去而獲得好處,而是被廠方解聘。此人不服,雙方訴訟到了法院。

寫到這里,我忽然覺得:人,原來如此堅強,卻又如此脆弱。

一個中華民族工業(yè)之精英,就這樣被一個小人物給輕而易舉地打敗了。打敗他的并非什么高新武器,不過是一點無中生有的舌尖功夫罷了。一位中國水泥工業(yè)的先驅,承受了十六年的重荷,日本人的恐嚇、刁難、資金短缺、兩次建廠等重重困難,都不曾壓垮他,他都頑強地挺過來了。

可他,卻被幾句輕如鴻毛的誣陷給壓垮了。

我不由得想起那句話:一個人可以承受無邊的苦難,卻承受不住誣陷和不公。因為尊嚴是一個人的立足之本。

也許真是如此吧。

1953年1月24日,陳范有妻子魏訓彤女士,遵照丈夫的遺愿,向中央人民政府發(fā)出關于捐贈陳范有遺產(chǎn)的信函。

當時,國家還沒有接收捐贈的政策,直到1958年,其子女才將父親的366張價值100.45萬元投股票及定息單據(jù),包括上海、天津等地的多處房產(chǎn),全部捐給了國家。

魏訓彤女士不僅將百萬家產(chǎn)全部捐獻給國家,而且,繼承丈夫未完的善愿,用她為數(shù)不多的錢財,繼續(xù)資助社會辦學。1956年,魏訓彤應邀參加全國工商業(yè)家屬和女工商業(yè)者代表會議,受到毛澤東主席及國家領導人的接見。

1955年,當周恩來總理到唐山水泥廠視察,得知陳范有蒙冤自殺的消息,連說兩聲:“可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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