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生育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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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討厭的工作必定各有不同，我討厭生育診所的工作，甚至用痛恨來說也不為過，所以每到周二下午我就愁眉苦臉。我討厭的不是艱苦，當然這份工作確實十分艱苦。每到周二，助產(chǎn)士會提前做好一天安排，盡量在中午十二點前結(jié)束探視。早早吃過午餐后，從下午一點半開始布置診所，以便兩點接待病人。隨后就會一直忙，等所有病人走了，通常已經(jīng)是晚上六七點了。然后，繼續(xù)進行夜間探視。
艱苦—那算什么，我可以吃苦。但我無法面對不洗澡的女人的身體，難以忍受翻涌的熱氣和潮濕，以及喋喋不休的嘮叨，尤其是味道。無論我洗幾次澡，換幾次衣服，都要幾天之后才能擺脫那令人惡心的味道：陰道分泌物、尿液、汗臭和臟衣服的氣味。它們混在熱氣騰騰的蒸汽之中，穿透了我的衣服、頭發(fā)和皮膚—穿透了我整個人。在診所工作時，有好幾次我不得不跑到室外，趴在門旁的欄桿上，忍著不讓自己吐出來。
可人和人有所不同，其他助產(chǎn)士并沒有這種感覺。如果我說起來，她們由衷地驚訝：“什么味道？”或者說：“哦，可能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庇谑俏揖痛蜃�，不再說了。為了讓自己堅持工作，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想想生育工作的特殊重要性，告訴自己這會大幅度降低生育死亡率。當我感覺撐不住，無法再為下一個女人檢查身體時，我就回憶一下助產(chǎn)工作的歷史，以及女人生育時所遭受的無盡痛苦。
自古以來，孕婦和分娩就遭到了人們的徹底無視。在很多原始社會，女人的月經(jīng)、懷孕、分娩或哺乳被認為是不潔行為，會因此被隔離，往往不允許其他人，甚至女人觸碰，只能獨自一個人飽受煎熬。因此，只有最健壯的女人才能幸存下來，再經(jīng)過基因突變、適應環(huán)境、畸形遺傳，如胎兒頭部與骨盆尺寸的不相稱，以及種族滅絕，尤其是在世界偏遠地區(qū)，人類的分娩最終變得容易多了。
而在西方社會，即所謂的文明世界，并沒有出現(xiàn)孕婦被隔離的情形，但孕婦除了要面對十幾種孕期并發(fā)癥（其中有些是致命的）之外，各種自然災難更是雪上加霜，如人口過度擁擠，葡萄球菌和鏈球菌感染，像霍亂、猩紅熱、傷寒和肺結(jié)核等傳染性疾病，以及性病、佝僂病，頻繁的分娩和疫水感染。除此之外，再加上人們對分娩的一貫冷漠無視，你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分娩曾被稱為“夏娃的詛咒”，女人往往要犧牲自己的生命來迎接新生命。
圣賴孟多· 農(nóng)納都修道院的生育診所設(shè)在教堂大廳里。換作今時今日，如果將整間診所設(shè)在改造過的舊教堂大廳，這簡直駭人聽聞。衛(wèi)生督察員、公共健康督察員以及能想到的各種督察員無一例外都會趕到診所大聲斥責。但在20 世紀50 年代，人們并不大驚小怪，事實上，修女們還因為其積極性和獨創(chuàng)性而備受贊譽。
我們并沒有改變教堂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只安裝了衛(wèi)生間和自來水。熱水則由水龍頭旁邊墻上安裝的阿斯科特牌熱水器供應。
教堂大廳中央有一座用來取暖的巨大煤炭爐。每天清晨，鍋爐工弗雷德早早將這個黑色鑄鐵大家伙點燃。那個年代，這種煤炭爐相當普遍，我甚至在醫(yī)院病房里也見過（記得在病房里，我們用架在爐子上的平底鍋和熱水給針管和針頭消毒）。這種爐子十分堅固，頂是平的，添煤時要先打開上面的圓蓋子，用煤斗傾斜著向里面加煤。加煤著實需要一些力氣。爐子之所以設(shè)在大廳中央，是為了讓整個大廳都能受熱。爐子的煙道從大廳中央筆直向上，一直通到屋頂。
診室內(nèi)有幾張檢查床，為病人遮羞的移動屏風和寫報告用的木制桌椅。一個長條大理石面桌子位于水池旁，上面放著工具和其他醫(yī)療設(shè)備。桌上還有一盞煤氣燈，燈旁擺著火柴，我們經(jīng)常用這盞煤氣燈加熱尿液。那股味道，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仿佛還能聞到。
這個小診所以及全國類似的診所，現(xiàn)在看起來頗為簡陋，在當時卻拯救了成千上萬名母親和嬰兒的生命。我們的助產(chǎn)士診所是波普拉區(qū)唯一一家生育診所，直到1948 年，波普拉醫(yī)院開設(shè)了擁有八張病床的婦產(chǎn)科后，情況才有所改善。盡管波普拉區(qū)的人口密度據(jù)說已達到每平方公里五萬五千人之多，但在此之前，波普拉區(qū)并沒有婦產(chǎn)科。戰(zhàn)后曾有人決定開設(shè)婦產(chǎn)科，卻遲遲不撥款。只簡單設(shè)兩個小病房，一間用來接收病人，另一間用來分娩，后來又增加了兩間病房，就構(gòu)成了生育診所，遠不能滿足人們的需求，不過聊勝于無。與現(xiàn)在相比，那時的住宿、吃飯、醫(yī)療設(shè)備和科學技術(shù)的重要性并不大，最重要的是助產(chǎn)士的知識技能和經(jīng)驗。
最令我頭疼的莫過于診所檢查。我一邊為診所開門做準備，一邊又回憶起上周那令我揪心的經(jīng)歷，甚至想一下都渾身發(fā)抖。
感謝上帝，我當時戴了手套，我暗想。如果沒戴手套，真不知道后果會怎么樣？
過去一周里，我腦海里會時不時浮現(xiàn)出她的樣子。那是下午六點左右，她急匆匆沖進診所，頭上戴著發(fā)卷，腳上穿著拖鞋，嘴里叼著煙，帶著五個還不到七歲的孩子。她預約的時間原本是下午三點。當天下午工作并不累，我在打掃診所。兩名助產(chǎn)士學生已經(jīng)走了，剩下的那個正在接待最后的病人。診所里只有見習修女露絲在場，她讓我接待莉蓮· 霍斯金。
莉蓮的月經(jīng)已有五個月沒來了，今天才想起到生育診所檢查。
我估計還要再忙半個小時，我一邊拿出筆記本，一邊暗暗嘆了口氣。我翻看著莉蓮的病歷：懷孕十三次，胎兒成活十次；沒有傳染病史，沒有風濕熱和心臟病，也沒得過肺結(jié)核，有點膀胱炎，但不能確定是腎炎；生第三胎和第七胎之后還得過乳腺炎，但孩子都是母乳喂養(yǎng)。
讀罷病歷，對她的狀況有了大概了解，但還要再問幾個問題以了解她現(xiàn)在懷孕的情況。
“有出過血嗎？”
“沒有。”
“陰道分泌物呢？”
“有一點�！�
“什么顏色？”
“主要是黃色�！�
“腳踝腫嗎？”
“沒有�！�
“感覺喘不過來氣嗎？”
“沒有。”
“想吐嗎？”
“有點，但不厲害。”
“便秘嗎？”
“是的，但現(xiàn)在沒有！”
“你確定你懷孕啦？你還沒檢查或測試過？”
“我就是知道。”她饒有深意地說道，嘴里發(fā)出一聲尖笑。
莉蓮的孩子此刻正在診所里亂跑。在他們眼里，空蕩蕩的大廳無疑是個好玩的游樂場。我對此并不介意—但凡健康的孩子都忍不住想在空地上撒歡，如果你只有五歲，你就會知道這種沖動有多么強烈了�？衫蛏徠故疽幌滤鳛榧议L的威嚴。她一把抓住身旁跑過的一個孩子的胳膊，把他拖到身前，劈頭蓋臉就是一記重重的巴掌。她大喊道：“給我閉嘴，老實點，不然有你好瞧的！你們都給我聽著！”
挨打的孩子又痛又委屈，哇地哭出了聲，他躲到離他媽媽大概十米遠的地方，開始邊跺腳邊放聲號叫，哭到幾乎上不來氣的時候，停一下，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哭。其他孩子都被嚇得不敢再跑了，有幾個孩子還跟著嗚嗚哭起來。剛才五個小孩子只是有點吵，這個傻女子卻將原本歡樂的場面瞬間變成了戰(zhàn)場。從那一刻起，我開始討厭眼前的這個女子了。
見習修女露絲走到挨打的孩子面前，試圖安慰他，可小家伙一把推開修女，躺在地上一邊亂踢，一邊放聲大哭。莉蓮齜牙一笑，對我道：“別管他，哭一會兒就好了�！比缓髮δ莻�孩子大喊道：“乖乖閉嘴，不然就再賞你一巴掌！”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怕她再濫用暴力，我告訴她我要給她驗尿，將一個陶罐遞過去，讓她去衛(wèi)生間接尿。回來后再給她做其他檢查，需要脫光下身，躺在檢查床上。
莉蓮離開接尿去了，腳上的拖鞋噼里啪啦拍打著木地板�；貋頃r，她咯咯笑著將尿液遞給我，然后撲通一聲躺在診所床上。
我討厭地咬咬牙，不明白她莫名其妙笑什么。挨打的孩子還躺在地上，不過哭得沒那么厲害了。其他孩子悶悶不樂，都不敢玩了。
我走到工作臺前開始驗尿。石蕊試紙變?yōu)榧t色，說明酸度正常。尿液混濁不清，比重過高。我需要檢查尿液中的糖分，于是點燃煤氣燈。在試管中裝入半管尿液，加了幾滴斐林試劑① ，放在煤氣燈上加熱。沒有發(fā)現(xiàn)糖分。最后還要檢查尿蛋白，我換上新的尿液，只加熱試管上半部分。尿液沒有變白或濃稠，說明沒有蛋白尿。
驗尿用了大概五分鐘，那個孩子已經(jīng)不哭了，正坐在地上和見習修女露絲玩氣球，他將幾個氣球推來推去。露絲身子前傾，頭上白色頭巾落下，正好擋住她那張精致嬌美的臉。孩子一把抓住頭巾，拉扯起來，別的孩子見狀放聲大笑。孩子們又開心起來了，但這可不是那個粗暴野蠻的母親的功勞，我向正躺在床上的莉蓮走去。
莉蓮體態(tài)臃腫，皮膚松弛，身上臟且閃著汗珠，散發(fā)出一股潮乎乎未洗澡的味道。我必須碰她嗎？走近莉蓮，我心中問道。
我試著勸慰自己，她和丈夫、所有孩子可能住在兩間或三間房里，沒有浴室，甚至都沒有熱水，可這方法沒能驅(qū)散我的反感。若不是剛才她沒心沒肺地打孩子，也許我不會這么討厭她。
我戴上外科手套，用毯子蓋住莉蓮的下半身，先檢查胸部，我讓她脫掉套頭衫。莉蓮咯咯笑著，晃著身子脫掉上衣。抬起胳膊時，那股難聞的味道立刻加重了。她胸前兩只碩大的乳房跳出衣外，乳房上的血管清晰可見，蜿蜒通向已接近黑色的大乳頭。
這是懷孕的明顯特征，而且乳頭上還能擠出些液體。差不多可以下定論了，我心道。我告訴莉蓮她懷孕了。
① 德國化學家赫爾曼·馮·斐林（Hermann von Fehling，1812 － 1885）在1849 年發(fā)明的。常用于鑒定可溶性的還原性糖存在。
莉蓮尖聲笑道：“我早就說了吧，是不是？”
我給她量了血壓，血壓非常高。她需要好好休息，我心道，但我懷疑莉蓮根本沒法休息。孩子們此刻又恢復了精神，正四處撒歡亂跑。
她露出大肚子，肚子上有明顯的妊娠紋。手輕輕一按肚臍上方立刻就現(xiàn)出了宮底。
“你最后一次來月經(jīng)是什么時候？”
“我想想，記得是去年�！彼┛┬Φ溃亲由系娜怆S之亂顫。
“你感到肚子有動靜嗎？”
“沒有。”
“讓我聽下胎心�！�
我找出胎心聽診器。這是一種金屬喇叭狀工具，將大頭一端放在肚子上，耳朵貼在稍小平頭的一端聽胎心。正常情況，這時應該能聽到胎兒清晰有力的心跳聲，可我聽了一會兒，什么聲音也沒聽到。因為需要根據(jù)胎心確定懷孕時間，于是我喊來露絲。
她也聽不到胎心，但其他癥狀足以證明莉蓮懷孕了。露絲讓我繼續(xù)做內(nèi)檢確認。
我就知道結(jié)果會是這樣，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我讓莉蓮支起雙膝，分開雙腿。她照做之后，一股陳尿、陰道分泌物和汗臭味撲鼻而來，我努力忍住沒吐。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千萬不能吐。
成簇的陰毛被黏黏的汗水和臟東西粘成一團。她說不定有陰虱，我心中暗想。見習修女露絲正瞧著我，她也許明白我的感受—修女們其實很敏感，只是不說。我浸濕藥棉，清洗著潮濕泛濫的陰戶，我發(fā)現(xiàn)一側(cè)有些水腫，另一側(cè)卻沒有。我用兩個手指分開陰戶，在陰戶一側(cè)碰到一個小硬腫塊。我反復摸了幾次，確實是腫塊。柔軟部位的硬性腫塊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癌癥。
我知道修女露絲正密切關(guān)注著我的檢查。我抬起頭，向露絲投去求助的目光。露絲道：“護士，我去拿雙手套。你等一等，先不用檢查了�！�
幾秒鐘后，露絲回來替換了我。接下來的整個檢查過程中，她一言未發(fā)，直到她收回手，把毯子重新蓋在莉蓮身上。
“莉蓮，你現(xiàn)在可以把腿放下了，但請?zhí)稍诖采蟿e動，因為馬上還要再檢查。護士，請跟我到桌子那邊去好嗎？”
桌子位于房間的另一側(cè)，我們來到桌前，露絲十分平靜地對我道：“我覺得那個腫塊是梅毒硬下疳① 。我現(xiàn)在馬上給特納醫(yī)生打電話，看能否趁莉蓮在這兒時讓他過來做檢查。如果只告訴她去看醫(yī)生，她很可能不會去。梅毒可以通過胎盤感染給胎兒。不過梅毒硬下疳只是一期梅毒，早確診，盡早治療，有可能治愈并保住胎兒。”
我當時聽了差點沒暈過去，事實上，我不得不使勁抓住桌子才沒有倒下去。我剛才竟然一直在碰她—那個惡心的家伙—和她的梅毒硬下疳。我已經(jīng)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修女親切地安慰我：“別擔心，你一直戴著手套呢，不會被感染的�！�
① 梅毒早期癥狀。
露絲離開診所，去農(nóng)納都修道院給醫(yī)生打電話，我則一動也不能動，在桌旁坐了整整五分鐘，與一浪接一浪的惡心和顫抖做著搏斗。孩子們圍著我玩耍，開心得不得了。屏風后面卻一點動靜也沒有，直到一陣低沉平穩(wěn)的鼾聲傳到我耳邊，莉蓮竟然睡著了。
十五分鐘后，醫(yī)生趕到了診所，露絲讓我陪著醫(yī)生一起檢查。
我當時一定臉色蒼白，所以露絲修女才會問我：“你還好嗎？能挺得住嗎？”
我愣愣地點點頭，不能說“不”，畢竟我可是一名受過訓練、曾經(jīng)歷過各種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大場面的護士。我曾在醫(yī)院里工作過五年—見識過急診、手術(shù)室、癌癥病人，截肢、瀕死之人和死亡—但從沒有人像莉蓮這樣讓我感到如此討厭。
醫(yī)生檢查過莉蓮，刮了一些梅毒硬下疳的組織留待化驗室檢查，同時給莉蓮抽血做了乏色曼試驗① ，然后對莉蓮道：“我認為你患上了早期性病，我們……”
沒等醫(yī)生的話結(jié)束，莉蓮發(fā)出一聲大笑：“哦，天��！不會又來了吧，真是可笑，沒錯！”
醫(yī)生沉著臉道：“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我現(xiàn)在要給你打盤尼西林，接下來的十天你必須每天都打。我們要設(shè)法保住胎兒�！�
“隨你們吧，”莉蓮咯咯笑道，“我隨便。”她對著醫(yī)生眨眨眼。
醫(yī)生面無表情地在針管里抽了大劑量的盤尼西林，在莉蓮的屁股上打了一針，然后我們離開檢查床回到桌子旁，好讓她穿衣服。
“通過血液和血清的病理學報告就能知道結(jié)果，”醫(yī)生對修女露絲道，“但我認為診斷肯定沒錯。你們可以安排人每天去給她打針嗎？如果讓她去診所，她要么不會去，要么就會忘了。如果胎兒還活著，我們必須盡全力保住�！�
此刻早已過了晚上七點。莉蓮穿好衣服，大喊大叫讓孩子跟著她回家。她又點上一根香煙，樂悠悠地大喊道：“好了，都走了。”
她故意斜眼瞥了一眼修女露絲，說道：“保重�！比缓蟀l(fā)出一串尖笑聲。
我告訴她我們每天會去給她打針�！半S你們便�！彼柭柤�，離開了。
我還要繼續(xù)打掃診所衛(wèi)生，可雙腿像灌了鉛，幾乎挪不動步。
這一定是今天精神和感情上受到重大打擊的結(jié)果。
修女露絲親切地咧嘴一笑：“這種事你早晚會習慣的。你今晚還要去探視嗎？”
我點點頭：“三位產(chǎn)婦。其中一位住在彎弓街那么遠�！�
“你去探視吧。這里交給我。”
離開診所時，我打心眼兒里感謝露絲。呼吸了幾口室外新鮮空氣之后，我整個人都精神了，蹬著自行車，感覺身上又積蓄了力量。
① 由德國細菌學家乏色曼（Wasserman，August von）于1906 年發(fā)明的一種梅毒診斷試驗法。
第二天早上，我查看工作日志，修道院安排我去給莉蓮打針，她住在皮博迪大樓。雖然早知道躲不過去，可心里還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根據(jù)工作安排，給莉蓮打針是午飯前最后一件事，針頭和針管都已單獨放好，沒有放在助產(chǎn)包里。另外，我還要戴手套，這點倒不用特意說明。
位于斯特普尼區(qū)的皮博迪大樓臭名遠揚。十五年前人們就打算拆掉它，可現(xiàn)今依然屹立不倒，還有人住在里面。皮博迪大樓環(huán)境惡劣在出租房里是有名的，因為樓里唯一的水源設(shè)在陽臺后面，那兒也是唯一一個衛(wèi)生間的所在地。出租房里沒有任何設(shè)施。
如果我不得不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也許我也比莉蓮好不到哪兒去，一想到這兒，我對莉蓮的態(tài)度不禁緩和了許多。
莉蓮家大門敞開著，但我還是敲了敲門。
“進來吧，親愛的，正等著你呢。我給你燒了些水。”
真是太好了。她一定費了很大勁才搞到水，然后燒開。房間里臟兮兮的，散發(fā)著一股異味。地上甚至看不出一寸原來的地板，小孩子們光著屁股在房間里四處撒歡。
莉蓮在自己家里仿佛變了個人�；蛟S是因為有點害怕診所，所以才覺得有必要表現(xiàn)一下以示威嚴。而在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里，她的聲音小了很多，也不那么傲慢無禮了。至于那惱人的咯咯笑聲，我突然意識到，不過是她一貫無法控制的好脾氣。她在家里也把孩子們推開，但不粗暴。
“走開，你們這些家伙，護士都進不來了�！比缓筠D(zhuǎn)身對我道：“你來了，東西可以放在這兒�！�
莉蓮在桌子上費力收拾出一小塊地方，在旁邊放上洗臉盆、香皂和臟手巾。
“我覺得你需要一塊干凈漂亮的毛巾，對不對？”
干凈的定義顯然因人而異。
我把包放在桌上，只掏出針頭、針管、針劑、手套和浸過酒精的藥棉。孩子們饒有興趣地盯著我掏出的這些東西。
“退后，不然我就擰耳朵了，”莉蓮樂呵呵地警告道，然后問我，“打腿上還是屁股上？”
“沒關(guān)系，隨你喜歡�！�
她掀起裙子，彎下腰。圓滾滾、肥碩的臀部完美詮釋了什么是兩半屁股的團結(jié)。孩子們睜著大眼睛圍了過來。莉蓮高聲尖笑，像馬一樣向后踢腿，想趕走孩子。
“你們又不是沒看過！”
哈哈大笑的她屁股亂動，根本沒法打針。
“嗨，扶住椅子，穩(wěn)住別動，好嗎？”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莉蓮依言照辦，沒用一分鐘針就打完了。因為注射劑量很大，所以我用力揉揉針眼附近以加快藥水流動。我將所有東西放進棕色紙袋里以做區(qū)分，洗過手后為了讓她開心，我用她的毛巾擦干手。
助產(chǎn)士都隨身自帶毛巾，但我覺得用自己的毛巾顯然是在表示嫌棄對方。
莉蓮將我送出門口，一直送到陽臺上，孩子們都跟在她身后。
“那我們明天見，我等著你，給你準備一杯好茶�！�
騎車回去的路上我思緒起伏。在自己家里，莉蓮不但不令人討厭，反而是個女英雄。她在那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獨自支撐著整個家，孩子們看上去也開心快樂。她樂觀向上，不怨天尤人。至于她是怎么染上梅毒的，那不是我該管的事。我的工作是治病救人，不是做道德裁判。
第二天拜訪時，我滿腦子正在想如何拒絕她請我喝茶的好意，所以當門打開，我一下子愣在門口，呆呆瞧著眼前的莉蓮，總覺得好像哪里有點不對。眼前的莉蓮個子變矮了點，看上去胖了點，但拖鞋、發(fā)卷、香煙都一樣，可就是覺得好像哪里不對。
隨著熟悉的尖笑響起，眼前的“莉蓮”露出嘴里沒有牙齒的牙齦。她戳了一下我的肚子，“你以為我是莉蓮，是不是？大家都這么想。我是她媽媽。我們看起來像雙胞胎，非常像。莉蓮去醫(yī)院了，我覺得是好事。她已經(jīng)生了十個孩子了，夠了，而且他還總不在家。”
經(jīng)過一番問答，我終于了解了情況。原來，昨天我走后不久，莉蓮就覺得身體不舒服，想吐。她躺在床上，派一個孩子去找外婆。接著她開始宮縮，又想吐，然后一定是昏過去了。
莉蓮的母親對我說：“讓我照顧一個女人，我隨時都行，但沒命的女人可不行，不行�！�
她打電話給醫(yī)生，莉蓮被直接送到了倫敦醫(yī)院。后來得知莉蓮的嬰兒生下來時就已經(jīng)夭折了，死亡時間可能是三四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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