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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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手洗說完這段話之后便外出了，我馬上打國際電話給玲王奈報告整個經(jīng)過。她雖然給了我私人電話號碼，可是我每次打過去都只聽到英文的語音答錄。
我把從御手洗那里聽來的內(nèi)容，簡略世界歷史說明的部分，都留在語言答錄里，我再怎么說錄音都沒有中斷，所以我講了很長一段時間。
“……I’llcallyoubackassoonaspossible.Thankyou!Pi——”在她這段流利的錄音之后，開始出現(xiàn)我低沉的聲音說：“呃……嗯……喂？”我掛掉電話后才開始擔(dān)心，聽著我絮絮叨叨地用日文說著不知何時會結(jié)束的冗長內(nèi)容，玲王奈到底會怎么想呢？她的語言信箱里想必會有許多流利的英文留言，在那其中只有我的留言像念經(jīng)一樣，聽起來一定很不舒服吧？
連我自己聽了都覺得陰沉，但是我這個人生來性格就是如此，也沒有辦法。不過仔細想想，我對著語言留言說話的技術(shù)多少有了進步。這個可怕的機器開始在世界上普及的時候，在沒有對方回應(yīng)之下我實在說不出任何話，有好長一段時間只說了聲“那我晚點再打”就掛掉了。如果遇上得講比較久的事情，我就會緊張得手足無措，然后想不起自己的電話號碼、說錯地名、叫錯朋友的名字、說錯約定的日期等等。訂正重講的時候，往往會講成自己從來也不曾通過的奇怪說法，到最后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說錯，匆匆忙忙掛掉電話。我總是為此感到懊悔，唉，真希望再重錄一次剛才的錄音。一想到自己說的那些話總有一天會被朋友聽到，我還曾經(jīng)羞愧得想到自殺，躲在棉被里憂郁個大半天。
玲王奈的回電意外地快，隔天上午就打來了。御手洗這是已經(jīng)出門，房間里又是我一個人。一拿起話筒聽到是玲王奈的聲音，我就好像惡作劇被發(fā)現(xiàn)的小學(xué)生一樣畏縮。
“喂，石岡先生。”
“啊，玲王奈小姐，真、真是不好意思��！”我用近乎慘叫的聲音道著歉。
“�。渴裁�？怎么了？”正興致勃勃地要開始說話的玲王奈，似乎被我潑了一盆冷水，明顯地降低了聲調(diào)，“石岡先生，你干嘛要道歉呢？”玲王奈問。
“因為，我在你的語言信箱留了那么陰沉的留言啊。”
“一點都不用覺得抱歉啊！那些內(nèi)容非常精彩呢，沒想到安娜塔西亞竟然是高級腦部功能障礙！她之所以不說俄文，原來是因為顳葉的損傷��！真想不到！目前為止所有研究安娜塔西亞的學(xué)者都忽略了這種角度來看呢？不過大家對這種病的認識可能還不夠普及吧。”
“是啊。”
“在現(xiàn)代社會里交通事故就像家常便飯一樣，可是這種病還不是很普遍。但是仔細想想，頭蓋骨有多處凹陷性骨折的人，大腦機能怎么可能沒有受到損傷呢？我覺得這個著眼點非常了不起。真不愧是御手洗先生��！”
“哦……”
“我覺得，大家在潛意識中都很嫉妒安娜塔西亞的地位，包括我在內(nèi)。所以看到安娜這種女人，心中就忍不住希望她是個天生的壞脾氣，雖然她的行為有可能是遭遇暴力受傷所導(dǎo)致的，其實這些事實大家只要仔細想想就會想通，為什么在這之前沒有任何一個人這么推測過呢？這實在是太過分了。沒錯，這樣的推理可能性相當(dāng)高啊。”玲王奈自己一個人自問自答著。
“而且御手洗先生竟然還曾經(jīng)參加過尼古拉一家的遺骨調(diào)查團，真是的，都不曉得這個人都偷偷做了些什么事。在這項調(diào)查中，果然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安娜塔西亞的遺骨啊。”
“好像沒有。”
“這次的事件真的讓我很有感觸。其實我們跟布爾什維克分子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革命其實就是嫉妒，雖然財富分配不平均，在上位的人實在是太過分了點，再加上當(dāng)時正在打仗，我想是程度的問題吧，身為革命勢力那一方的人，一定要保持冷靜才行，要不然如果太過火，就會變成單純的報仇求個痛快而已。對于一般民眾來說，只是換一批人來迫害自己罷了�？纯船F(xiàn)在的俄羅斯，我真的有這種感覺。”
玲王奈遠比直接聽御手洗說明的我聽出了更多的道理呢。
“對了，理查?范諾威有一個朋友，一位名叫杰瑞米?克拉維的作家，這個人專門在研究安娜塔西亞。他現(xiàn)在好像到日本去找你們了。”
“啊……”我忍不住叫了一聲，玲王奈則咯咯地笑了。
“杰瑞米真是個急性子呢，簡直可以去演理查拍的喜劇了。所以他到日本之后可以麻煩你們照顧一下嗎？我把石岡先生告訴我的事情轉(zhuǎn)述給杰瑞米聽，他馬上就說一定要見見御手洗先生，一聽說御手洗先生會說英文，他馬上就飛奔到洛杉磯國際機場去了，算算時間，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太平洋上空了吧。他說，就算御手洗先生不愿意，他也絕對要到箱根的富士屋去看那張幽靈軍艦照片，就是船身上有羅曼諾夫家徽的那艘軍艦，他說想寫成書呢，完全就是個安娜塔西亞迷。御手洗先生明后天有什么計劃嗎？”
“應(yīng)該沒問題，我沒聽說他有什么事。”
“真的嗎？那就太好了。”玲王奈安心地說道。
“照片我們已經(jīng)跟飯店的村木經(jīng)理要到了復(fù)印件帶回來了，所以我想他不用到箱根也可以馬上看得到……”
“太棒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那就請你幫我跟御手洗先生打聲招呼啰，杰瑞米到了應(yīng)該會打電話過去的。”
“�。侩娫�，打到這里？”我緊張了起來。
“要是不打過去你們怎么見面呢？電話號碼我也已經(jīng)告訴他了。沒問題的，杰瑞米人很好，我可以保證，所以石岡先生你就別擔(dān)心了。拜拜！”
隔天中午之前，杰瑞米?克拉維從成田打了一通電話到我們家。我再三拜托御手洗待在房間里，讓我得以回避掉用英文講電話的苦差事。
聯(lián)絡(luò)的結(jié)果好像決定我們要到關(guān)內(nèi)車站去接他。我們吃完午餐后，便在關(guān)內(nèi)車站檢票口外面等待杰瑞米。沒多久，我們看到一個男人身穿著好像剛從夏威夷回來一樣的花哨襯衫，左右交叉斜掛著照相機和斜背包，以美國人來說個子算矮小的。他喀拉喀拉地拖著附滾輪的行李箱出現(xiàn)在檢票口，外國人就這么一個，所以就連我也能夠馬上發(fā)現(xiàn)到。
他的頭發(fā)有點稀疏，個子又小，再加上有點老土的裝扮，我咋看之下還以為他是從沖繩附近來的日本人。他好像也很快就認出了我們，馬上舉起了手，滿臉喜悅地走向我們。
御手洗和杰瑞米一邊說“嗨！”一邊握著手，不知情的人看到他們這個樣子，可能以為是十幾年沒見的朋友重逢的場景吧。他的身高比御手洗矮許多，看起來就好像御手洗才是來自遠方的客人。接著，他也對我伸出手。
“你好。”是日文。
“你好啊，一路辛苦了吧。”我當(dāng)然也用日文問候他。
“啊，他說什么？”他用英文詢問御手洗。御手洗說明之后，他回答我：“不會，一點都不辛苦。”
杰瑞米做起了仿佛奇怪體操般的動作。接著他豎起食指，板起一臉冷硬派電影主角的嚴肅臉孔，用奇怪的腔調(diào)說：“到橫濱的公車，車……車站，在哪里？”
不過聽起來是日文沒有錯。
“我在飛機里拼命背的。”他用英文解釋著。
“哦，可是，成田機場好像沒有開往橫濱的公車哦！”御手洗說。
“嗯，沒有。”杰瑞米說著，然后指著我說，“伯父？”
這讓我聽了有點不高興。“我還是單身呢。”我說。
“其他還會說什么日文？”
“你好漂亮，要不要去喝咖啡？”
“這方面的詞匯石岡比較擅長。還有其他的嗎？”
“有漂亮小姐的地方，在哪里？”
我和御手洗互看了一眼。
“你這本日文書是在哪里買的？”御手洗問他。
“不，玲王奈給我的。”
“哦哦……”御手洗這才恍然大悟。
“那種日文只能在演藝界里通用，那本書還是別看了，我們會買正常一點的日文教材給你。”
“要不要去喝咖啡？”
“好啊，那我們到馬車道大番館那家咖啡廳去吧。”
于是我們幫他拿了行李，走向馬車道。他的行李并不多，我們決定待會兒再到飯店去辦理入住。三個人坐在馬車道十番館后方的位子上，點了咖啡，他馬上開始說明自己的工作。他曾經(jīng)在夏洛茨維爾和安娜?安德森?馬納漢以及她的丈夫約翰?馬納漢見過好幾次面，也借住過他們家。在這之前已經(jīng)寫過一本關(guān)于安娜塔西亞的書，但是那本書寫作的時期他自己還沒有確信安娜?安德森就是安娜塔西亞，內(nèi)容了無新意，所以自己并不滿意。最近他希望寫出更充實的杰作，就在這時候，從玲王奈那里聽說了御手洗和我的事、遺留在箱根那張不可思議的照片的事，當(dāng)他聽到御手洗先生曾經(jīng)參加過在葉卡捷琳堡的尼古拉遺骨調(diào)查，便馬上飛到日本來。他也想將這些軼事編入自己的書中，所以無論如何都想來婷婷，另外，他也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訴我們，請我們不用客氣，盡管提問。
接著，他拿出了自己的著作、安娜?安德森的照片，以及安娜塔西亞的照片排在桌子上。那就是玲王奈之前傳真過來的照片。
“怎么樣？看起來完全像不同的人吧？再怎么看都不會覺得這兩個人是同一個人。”
杰瑞米這么說，我也表示同感地點點頭。他繼續(xù)說：
“我也一直以為如此，雖然已經(jīng)是十年前左右，不過我當(dāng)時見過安娜?安德森好幾次，每次見完面后，我的想法都沒有改變。雖然這么說很不禮貌，但是她實在是個很會扯謊的人，她經(jīng)常會說些很離譜的謊，而且一說再說。說什么皇帝并沒有退位、在葉卡捷琳堡被殺的其實是他們的替身等等。這些事我從來就沒聽說過，就連卡通版的《安娜塔西亞》也沒有這種橋段。再說根據(jù)遺骨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也……”
“也都是否定的。”御手洗接著說道。他繼續(xù)說明：“那些遺骨是真正的尼古拉二世一家。但如果那些替身也有英國皇室的血統(tǒng)，那又另當(dāng)別論了。”
“那樣身份的人，怎么可能會愿意當(dāng)替身呢？”杰瑞米說道。
“所以那應(yīng)該是皇帝本人沒錯。因為這類謊言實在太多了，所以大家才會懷疑她。如果相信她所說的話去進一步調(diào)查，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都是謊言。有很多作家沒有去查證就把她說的話寫出來發(fā)表，到最后丟大了臉，而這些人后來反過來寫誹謗她的文章。也可以說，是她自己讓事情發(fā)展越來越不利的。”
“你認為她說謊的理由是什么？”御手洗問。
“根據(jù)我自己的調(diào)查和想法，我覺得她應(yīng)該是在試探對方。她吃過很多人的苦頭，所以可能因此想報仇吧。”
“你是說，她在試探對方是不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嗎？”
杰瑞米聽了之后稍微思考了一下。那表情我好像曾從誰身上見過，但是，一時想不起來到底是誰。“她好像很相信我，她曾經(jīng)幾次對我說，我不會對你說謊，我會把真相告訴你的。”她說，因為我的眼睛和她父親尼古拉二世的眼睛很像。
“就是這個人吧？”御手洗打開正在翻看的杰瑞米著作其中一頁，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張尼古拉一家的合照。
我也貼近了臉，看著那張照片。硬要說像是想吧，不過我還是覺得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給人印象最不一樣的，就是嘴上的胡須。尼古拉嘴上長了胡須，但杰瑞米并沒有。
“我告訴她，我們眼睛的顏色不一樣啊。我的眼睛是咖啡色的，你父親尼古拉二世的眼睛跟你一樣，是藍色的。二世她還是堅持說，我的視線和他父親很相似，每當(dāng)我注視著她，她就覺得好像是父親投胎轉(zhuǎn)世。所以，在父親面前她不會說謊。”
“嗯……”
“我認為事實上她的確告訴我許多真相。五十年代有位名叫米克羅夫的亡命俄羅斯人，留下了大量和安娜塔西亞的訪談錄音帶，安娜甚至告訴我許多沒有告訴他的話。比方說尼古拉服用古柯堿、自己也曾經(jīng)服用過，因為是天然的產(chǎn)物，直到現(xiàn)在，她也從不覺得有什么不好，她還說拉斯普丁把古柯堿當(dāng)做處方等等。聽說在研究安娜塔西亞的學(xué)者耳中，這或許是不得了的獨家消息。不過當(dāng)然比不上兩位這次提供的消息啊。”
“哪里哪里。”
這時候，侍者端來了杰瑞米的咖啡和我們的紅茶。杰瑞米在咖啡里加了兩匙砂糖攪拌著。接著他說：“但是，即使這么相信我，安娜還是會在我面前提起替身的事。就好像真有其事一樣。安娜在說這些話時，她丈夫約翰也在旁邊，他興奮地抄著筆記，但是我并沒有因此上當(dāng)。我一直追蹤者尼古拉二世一家的消息，所以馬上就知道這是騙人的。所以在其他記者面前，她會扯出什么彌天大謊，也不難想象了。”
這時他喝了一口咖啡，贊了聲好喝。
“我想，她提出替身這件事，可能有其他的意圖在。”御手洗開了口。
“剛剛聽了你說的話，我又更加確信了。”
“什么意圖呢？”杰瑞米問。
“她可能希望世人知道未來都能夠相信替身這個謊言。要不然，她也不會再父親的眼睛面前說出來。”
杰瑞米什么也沒說，但是可以看得出他的眼神在問著理由。
“我猜，理由很可能是為了守護羅曼諾夫家族的榮耀。也許，她不想說出處刑前后布爾什維克帶給雙親和姐妹的屈辱。”
這是，杰瑞米又安靜了下來，認真地思考著。
“她可能認為，自己一旦說出口，就會成為歷史性的事實，流傳到后代吧。”御手洗說完后，杰瑞米也表示同意。“嗯，她應(yīng)該會這么想吧。”
“為了守護羅曼諾夫的榮耀，就算自己被視為假公主、騙子、說謊的波蘭女人，自己的名譽喂糟蹋得遍體鱗傷，和家族的榮耀比起來都只是小事一樁吧？”
沉默許久之后，杰瑞米這么說著：“她大量謊言的根源，都是因為這個原因？”
御手洗安靜地點了好幾次頭。
“沒有錯。這其中一定存在著她無論如何都不愿意說出來的事實，如果要證明自己是真公主的話，就不得不公布這些事實。但即使被當(dāng)做假貨，她也不愿意說。”
“嗯。”
“她刻意說的謊言里面，可能有一大部分都是出于這種想法吧。所以她對于世人承認自己是真公主這件事，其實可能早已抱著放棄的心態(tài)了。”
杰瑞米慢慢地點頭。“的確很有可能，不，我想一定是這樣沒有錯。聽你這么一說，我也想到不少可能的跡象。”接著，笑容從他的臉上消失，他暫時呈現(xiàn)了失神的狀態(tài)。那副表情的確有點神似尼古拉二世。
“這些事待會兒再說好嗎？這個話題不太適合在這里談，我希望能換個場合再談。”他說。
“這兩張照片真的差好多啊。”這時我插了嘴。御手洗馬上將我的話翻譯給杰瑞米聽。
“就是啊。但是安娜塔西亞的照片，只有漂亮的留了下來。”杰瑞米臉上浮現(xiàn)了苦笑，說，“當(dāng)時大家并不認為她是羅曼諾夫?qū)m廷里最漂亮的女孩。她個子不高，也被認為器量不如上面三位姐姐。出嫁的順序排在最后，出嫁的夫家地位一定沒有姐姐們高貴。在姐妹之中絕對不是最受重視的一位。”
“安娜塔西亞開始出名，是在進入五十年代之后，美國百老匯和好萊塢把她塑造成傳說中的女主角。在這之前的安娜塔西亞，只不過一個不起眼的幺女、一個淘氣的女孩。在宮廷里她的綽號叫做小丑，總是表演各種把戲，討周圍人的歡心。因為知道自己不起眼，所以才故意這么做，其實我自己在兄弟姐妹中也是這樣的角色，所以很能了解她的心情。”
“哦。”聽著御手洗的日文翻譯，我覺得相當(dāng)意外。因為我完全沒有預(yù)料可能會有這樣的事實。
“在宮廷里有一位名叫秀拉的侍女，負責(zé)照顧安娜塔西亞。革命之后，她改名為亞歷山德拉?特格麗娃，住在瑞士，歐麗嘉公主道圣瑪利亞醫(yī)院確認安娜身份時，曾經(jīng)寄信給她，要求她也一起去�？吹叫憷臅r候，安娜馬上走近，在秀拉的手掌里滴了兩三滴古龍水，接著秀拉用古龍水替安娜塔西亞涂在臉頰和脖子上，這好像是只有兩個人才知道的儀式。進行完這項儀式后，秀拉得以確認安娜身體上的各種特征，所以她確定這的確是安娜塔西亞公主。”
“哦！”
“但是就這么連這么親密的秀拉，在第一眼見到時也不認為安娜?安德森是安娜塔西亞。足見她外表的變化有多大。就像您這位朋友說的一樣。”
杰瑞米用手指了指我。
“我聽說您具有最新大腦科學(xué)的專門知識，您認為這些事真的有可能發(fā)生嗎？”這次換杰瑞米詢問御手洗。而御手洗則認真地反問著他：“聽說她頭蓋骨上有幾處凹陷性骨折，請問正確的部位在哪里？”
杰瑞米撇著唇，雙手一攤：“我也不知道。在我收集到的資料里，并沒有提到這一點。”
“那真是遺憾啊。柏林的達爾道夫精神療養(yǎng)院難道沒有把當(dāng)時的診斷病歷交給法庭嗎？”
“沒有，達爾道夫醫(yī)院的病歷已經(jīng)被燒毀了。”
“也對，醫(yī)院的病歷通常保留五年后就會銷毀了。”御手洗點點頭說。
“都已經(jīng)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呢。”
“可是照你剛才所說，那種病例是實際存在的。”御手洗斷言道。
“哦。”
“比方說哈佛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里有一座沃倫解剖博物館，這里藏著菲尼斯?蓋吉這個人的頭蓋骨。在頭骨的頰骨和頭頂前方、額頭稍微上方附近有個很大的洞。這是一根鐵棒從左邊臉頰貫穿到頭頂部前方的意外所造成的。”
“咦？我好像聽說過。”杰瑞米說。
“你去過LA嗎？”
“經(jīng)常去，不過沒有住過。”
“好萊塢呢？”
“也常去。”
“那你一定知道好萊塢蠟像館前的“信不信由你”這座獵奇博物館吧。”
“哦，這我當(dāng)然知道。”
“那里面就展示著這個蓋吉的人像。從臉頰到頭部，有一根粗鐵棒貫穿的狀態(tài)。”
“原來是那個��！我看過、我看過！”杰瑞米大聲地說。
“就是他。他是十九世界的人，一八四八年在佛蒙特州建造鐵路時發(fā)生了意外。當(dāng)時他們必須在巖石的裂縫中塞火藥，再塞進砂子，用鐵棒用力往內(nèi)壓固定后進行爆破，但因為身旁在吵架的伙伴讓他分了心，一不小心在放入砂子前就用鐵棒往內(nèi)壓，然后爆破，于是鐵棒直接打到臉部，從臉頰貫穿到腦部。”
“哦！”
“但是菲尼斯卻奇跡般地生還了。鐵棒貫穿腦部破壞了額葉的右側(cè)，但是腦干和邊緣系統(tǒng)并沒有損傷，所以得以恢復(fù)。之后他失去了左眼的視力，包上黑眼罩回去工作，但不久就被開除了，理由是他的個性變了。“
“哦，怎么個不同呢？“
“發(fā)生意外之前的他是個相當(dāng)冷靜沉著的人，個性也很低調(diào)、沉穩(wěn)的，所以雖然才二十幾歲卻很有人緣。而發(fā)生意外之后他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幼稚無禮、個性陰晴不定，喜歡說低級下流的話，經(jīng)常對女性性騷擾和施暴。女性都說，千萬不能到她周圍或者他伸手可及的范圍、”
“哦？”
“所以公司無法將工作交給他負責(zé)，再加上戴著眼罩的關(guān)系，臉部長相完全變了，就連他從小認識的好友，都不認得他就是菲尼斯。”
“原來如此，人格和長相都會改變啊。為什么會這樣？”杰瑞米問道。
“醫(yī)學(xué)上的說明是因為額葉受到破壞，所以變成缺乏感情抑制力的人格。”
“哦，那么安娜塔西亞也一樣啰？”
“嗯，跟菲尼斯的例子很相似。”
“的確很像。”
“安娜塔西亞也有可能因為額葉或者顳葉的損傷影響到人格的改變，并且改變了她的長相，遮眼法的假設(shè)應(yīng)該有某種程度的可能性吧。但如果沒有她的診斷記錄，很難再做更多的判斷。”御手洗說。
“這就和那個，叫什么來著……葡萄牙的精神科醫(yī)師，到底叫什么名字呢……”杰瑞米說，
“埃加斯?莫尼茲的前額葉腦白質(zhì)切斷術(shù)。”御手洗說。
“沒錯！和那個一樣，對吧？”
“關(guān)于額葉方面的意義的確是一樣的，但是內(nèi)容其實有很大的不同。前額葉蛋白質(zhì)切除術(shù)是切斷了連接額葉中制造出情感的無意識部分，和意識到此情感的皮質(zhì)部分組織。手術(shù)的結(jié)果讓部分患者從激動把情感和痛苦中解放，可是菲尼斯的情況確實失去了打半部的額葉，只剩下本能，但是自我決定能力卻幾乎消失了。所以情況很不一樣。”
“哦，原來是這樣啊。安娜塔西亞活著的年代，剛好流行這種手術(shù)啊。”
“沒有錯。要是她表現(xiàn)出更兇暴的個性就危險了，很可能會被逼著進行手術(shù)。”
“就是啊。對了，聽說你們在箱根的富士飯店找到了一張不可思議的照片？”杰瑞米說著。
“是富士屋飯店。”御手洗馬上加以更正，可能是擔(dān)心杰瑞米書寫原稿時的正確性吧。
“富士屋飯店？”
“對。”
“不好意思，我可以把我們的對話錄音嗎？”杰瑞米舉手發(fā)問。
“輕便。”御手洗回答，接著杰瑞米從背包中取出一個看似日本制的卡式錄音機，可以明顯地看到他指尖的動作倉促而慌亂，連忙設(shè)定為錄音狀態(tài)。
“我聽說御手洗先生和您的朋友手上有那張照片的副本，能讓我看一下嗎？我已經(jīng)一分鐘都不能等了。”
聽到杰瑞米這么說，我想起自己在魔術(shù)室時也是這樣的心情，連忙打開帶來的公事包，拿出照片的副本。
“哦！”一交給他，杰瑞米就激動得叫了起來，他將照片迎著外面射進來的光線，在通道上來來回回地一邊走動、一邊看著照片。
“這張照片會有多的副本嗎？”他低頭輪流看著我和御手洗，用不安的眼神詢問著我們。
“沒有了，不過你請拿去吧。這張是你的，我們只要輕飯店再寄一張來就好了，飯店經(jīng)理是我們的朋友，底片應(yīng)該在他手上。”御手洗揚起手，很大方地說。
“謝謝你、謝謝你！你們兩位真是我的好朋友。”他激動嘶喊著，才又坐回椅子里，“這實在是一張相當(dāng)珍貴的照片，劃時代的大獨家啊。走在這里的女性一定就是安娜塔西亞。雖然被其他人擋住，但是微微低著頭的這個樣子、嬌小的體型，沒有錯，我這十幾年來看過她不計其數(shù)的照片。這張照片是一九……幾幾年拍的呢？”
“一九……一九一九年八月三十日。”
“是一年之后啊！布爾什維克分子屠殺尼古拉二世一家的一年后，安娜塔西亞一個人來到了日本！真不敢相信�？墒牵@實在是太棒了��！”他整個人完全亢奮起來，接著又顯得無比陶醉，“這張照片可以讓我當(dāng)做下一本書的封面嗎？”
御手洗稍微看了看我的臉，接著攤了攤雙手說：“應(yīng)該無所謂吧。”
“謝謝！謝謝你，我想全世界都會因此而感到震驚的。關(guān)于安娜塔西亞，不，是羅曼諾夫王朝的滅亡還有之后的俄羅斯共產(chǎn)革命，兩位都清楚嗎？”
我們點點頭。雖然我是臨時抱佛腳，也大致了解了概略的知識。杰瑞米繼續(xù)說：“安娜塔西亞還有他們一家被屠殺之前的歷史，大家都很清楚，現(xiàn)在知道的細節(jié)更多了，因為發(fā)現(xiàn)了尼古拉二世留下的日記，這本日記和有他入鏡的大量家族合照，一起留在莫斯科。從圣彼得堡到托博爾斯克，最后到葉卡捷琳堡，在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被處刑的過程，藉由這些資料得以掌握正確的事實。”
“過了一年半之后，一九二〇年二月十八日的清晨，安娜?安德森只身一人出現(xiàn)在柏林的蘭德維爾運河，那是一個寒冷到凍入骨髓冬夜，從那之后，安娜?安德森的足跡也都很清楚。以柏林的運河為起點，到她在美國夏洛茨維爾死亡為止的一生，都留下了很詳細的記錄。”
“然而，只有一九一八年的七月十七日到一九二〇年的二月十八日之間，完全沒有人清楚她的行蹤。當(dāng)然，前提是安娜?安德森的確就是安娜塔西亞。這是一個謎，這一年半的行蹤完全是一片空白。她到底在哪里、在做些什么，還有，為什么只有一個人。”
“而這個謎不只是因為大家不知道真相，更是因為實際上幾乎不可能。當(dāng)時全國處處充斥著布爾什維克分子，也就是列寧革命軍。人人都全副武裝、殺氣騰騰。要是被哪股外國兵力鎮(zhèn)壓的話，這些革命軍當(dāng)然會被殺，所以對他們來說也是性命交關(guān)的事。在這樣的氣氛中，安娜塔西亞要沿著西伯利亞鐵路從西伯利亞逃到德國柏林，根本辦不到。”
“如果是瑪麗亞皇太后那還有點可能，尼古拉的妹妹歐麗嘉也有可能。一般國民對他們的長相并沒有那么清楚，而且她們也不屬于皇帝一家。可是安娜塔西亞是皇帝的女兒呢，大家發(fā)狂似的搜尋著皇帝一家的下落，怎么可能讓她逃過？”
“當(dāng)時奧麗嘉、塔季揚娜、瑪麗亞，還有安娜塔西亞這四姐妹，在歐洲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有好幾萬張的圖片散布在各地，就像現(xiàn)在的邁克爾?杰克遜一樣知名，不知在國內(nèi)，全歐洲都知道她們的長相。在這種狀況下她要如何逃離葉卡捷琳堡，出現(xiàn)在柏林呢？這實在很難想象，完全不可能。而且全家人都被殺了，只有她一個人逃出來？這的確是歷史上的巨大謎團。從西伯利亞的葉卡捷琳堡，在國內(nèi)遍布布爾什維克分子的狀況下，竟然能夠逃亡到柏林！”
“我當(dāng)然也問過安娜?安德森這些問題，而且問過不只一次。她是怎么逃過那場屠殺？如何逃到柏林？搭火車？步行？還是卡車？為什么只有一個人？身邊沒有半個隨從嗎？但是她的回答總是一樣。想不起來了、不記得了，老是重復(fù)著這些話。”
“她看起來并不像在說謊，而且是真的不記得了，不會有錯的，我認識她那么久的時間，那樣子絕不是在演戲。但是她曾經(jīng)這么說，她只記得一件事，有一個名叫克拉契瓦的軍人，始終跟她在一起。是克拉契瓦幫助她逃走，她從頭到尾都很依賴這個人。”
“于是，我去仔細地查看當(dāng)時俄羅斯白軍的軍人名冊，從頭一個一個看，但是并沒有名叫克拉契瓦的軍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個難解的謎啊！但是安娜很堅決地說“就是克拉契瓦，是克拉契瓦牢牢握著我的手，拉著我走的。””
“世人都說，安娜塔西亞還沒有體驗過身為女人的幸福就年老過世，這幾乎成為不可推翻的說法了。但是我在訪談過程中深深覺得，對她來說，只有這位克拉契瓦是特別的存在。因為當(dāng)時有丈夫約翰在一旁，所以她沒有說太多，但是我想安娜一定深愛著克拉契瓦，甚至可能打算結(jié)婚，兩人之間有一段浪漫的愛情�？墒悄俏豢死跬叩降自谀睦�？不過我已經(jīng)放棄尋找克拉契瓦了，畢竟連安娜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實在無從找起。”
“可是，現(xiàn)在我終于找到解謎的關(guān)鍵了！就是這個，就是這張照片！我就是為了遇見這張照片才當(dāng)記者的！你們知道這種感覺嗎？我就是為了今天這個日子，才每天過著埋頭在打字機和電腦前的生活。老婆跑了、孩子也走了，現(xiàn)在只能期待每星期六法官規(guī)定的見面日才能見到孩子，星期五我到處去買玩具，到了星期六早上買好冰淇淋，滿心期待著與孩子的會面，現(xiàn)在還要忍受被貼上低收入者的標簽。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對這個謎團的窮追不舍，我就仿佛和安娜塔西亞的幻影結(jié)婚了一樣，將近二十年，每天都追逐著這個謎。所以我現(xiàn)在有多高興，我想你們一定無法體會吧！關(guān)鍵竟然藏在日本，所有解謎的關(guān)鍵……我現(xiàn)在有多興奮、多么幸福，你們一定不會了解的！”
杰瑞米感動到幾乎要哭出來�？吹剿臉幼�，我也覺得很感動、興奮。他始終一個人默默地和文字搏斗，這種心情我非常能感同身受。我雖然不像他，有一個那么狂熱的對象，但是卻很羨慕這樣的他，也可以想象他現(xiàn)在體會到的感動。
“不好意思，在你這么感動的時候打斷你。”這是御手洗異常冷靜地說，“我想事情沒有那么簡單，這可是一張完全不合常理的照片啊。”
正在不斷親吻著照片的杰瑞米，暫時停下了動作，抬起頭來。接著他對御手洗說：“你說什么？難道照片里的地方不是日本嗎？”
“不，的確是日本。”御手洗很鎮(zhèn)定地說。
“那就沒問題了�。∥疫�以為你要說這是火星上的海呢，這是日本的某一處海岸吧？我?guī)Я巳毡镜貓D來。”
杰瑞米在桌子邊彎下身，在背包窸窸窣窣地翻找了一陣。御手洗滿懷同情地說：“其實跟在火星上沒什么差別。很抱歉，這可能是你目前遭遇的大大小小眾多謎團中最大的一個謎。這并不是海岸，是距離太平洋十五英里的深山里。”
“深山里？”杰瑞米的臉就像初升的太陽一樣，從桌面上探出一半，眼睛瞪著圓圓的。方才眼睛里的笑意已經(jīng)消失。
“沒有錯，只住著貍貓的深山里。這座湖里只有小船，連個像樣的港口都沒有。就像這樣，只有一座細小的木臺突出水面。這是一個湖啊。”
他又坐回椅子上。大聲叫著：“啊，你在開我玩笑吧？這種軍艦要怎么開進山里啊？”
御手洗夸張地談了談雙手說：“我也想知道答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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