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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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道紅酒蒸鮑魚真是好吃。”御手洗說道。
杰瑞米爬回高凳上，屏氣凝神地看著主廚的臉。這到底是御手洗的新笑話，還是認真的呢？他也完全摸不著頭腦。
我也看著主廚的表情。這種橋段我比杰瑞米熟悉多了，但是驚訝的程度依然不下于他。我完全搞不清楚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情況。而且來得這么突然，一點前兆都沒有。所以為了摸清情況，我只能一直盯著老人的表情。
我原本你以為是年老的關(guān)系，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這位主廚并不是日本人，自習一看很容易可以看出來�？赡芤驗樗L于日本，又會說日文，他給人的印象和外表都是個十足的日本人�？墒亲屑氁磺�，他根本就是個白人，而以一個白人來說，他還帶有一股格外高貴的氣質(zhì)。我也看了看御手洗的臉，他也一樣盯著主廚看。接著，我拿起放在柜臺上的火柴盒，上面寫著點名“瑪諾斯”。
我的腦袋好不容易追上了御手洗的思考。我隱約想起了玲王奈寄來的影迷信中，曾經(jīng)寫過這么一段話：“我父親在橫濱車站西口開了一家名叫瑪諾斯的小餐廳，父親已經(jīng)六十五歲了，還精神抖擻地每天開店。”距離寫這封信已經(jīng)過了十年，我眼前這位男性的年齡正好比六十五歲又多了十歲。那么御手洗是一開始就知道這一點，才把我們帶來這里的嗎？進到這家店里，難道并非偶然嗎？
我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我回想起信中的種種說法，一切細節(jié)很吻合。寄信人倉持由里曾說，自己的際遇和玲王奈很像，我當時覺得奇怪，倉持由里的父親明明還活著，為什么說跟玲王奈很像呢？原來她的父親是俄羅斯人，這么一來，她就是白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兒了，所以才說和蘇格蘭人與日本人的混血兒玲王奈很像。
而這家店賣的又是俄羅斯料理，安娜塔西亞祖國的料理，一切都很吻合。但為什么他會是安娜塔西亞的兒子呢？為什么御手洗會知道這件事呢？他是從什么地方推理出來的呢？
“您是御手洗先生吧？”主廚終于開了口。
“前幾天您打過電話來，所以各位一走進來我就知道是您了。”他說道。
御手洗則點點頭說：“是嗎？”他繼續(xù)說，“寢無里先生，這位是杰瑞米?克拉維先生，他是從美國來的，和住在夏洛茨維爾的父親相當親近。如果想知道您母親的狀態(tài)，就可以問他……”
“我并不想知道！”主廚斷然地說。
“那個拋棄我的女人，我一點都不想知道。”御手洗小聲地將他的反應(yīng)窸窸窣窣地翻譯給杰瑞米聽。杰瑞米聽了再次睜大了眼睛。
“那個人生下我之后，只說了聲不想看到我的臉，就棄我不顧。之后連一句聯(lián)絡(luò)、一封信也沒有，她不曾寄過生活費來。我家的經(jīng)濟狀況并不輕松，所以我從學生時代開始就一直工作賺錢。那種人才不是母親，對吧？”
“說得也是。”御手洗忙著翻譯，所以我回應(yīng)著主廚點點頭。
“我只希望能平平靜靜過日子，希望別人不要來打擾我。什么羅曼諾夫、什么俄羅斯皇帝血統(tǒng)，到底在講什么？我一點興趣都沒有，這些和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就像各位所看到的，我只是一個餐廳里的老頭子，一個住在橫濱的日本人，倉持寢無里，我希望這一輩子就這樣結(jié)束。聽起來讓你不舒服嗎？除此之外，我可沒有什么好說的。”
“不，沒有這回事，”御手洗說，“不過，您倒是有點過度緊張了。”
“過度緊張了？”
“沒有錯，既然對您來說無所謂，那把您知道的事告訴我們又何妨呢？”
他聽了哼笑了一聲。
“這么一來將有助有歷史研究的前進。歷史雖然不是由真相建構(gòu)起來的，但是至少可以減少一些謊言的分量。能請您幫幫忙嗎？”
倉持寢無里側(cè)過身去，說：“我哪里懂什么呢？我剛剛聽了你們說話，一點都聽不懂。什么俄羅斯革命、羅曼諾夫王朝，你們要比我清楚多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橫濱的事情我還比較清楚，俄羅斯的事我一概不知道。很抱歉，吃完這些就請回吧。”
寢無里說完后。杰瑞米接著發(fā)言，御手洗把他的話譯成了日文：“他問你，你覺得住在弗吉尼亞的安娜?安德森是不是安娜塔西亞？”
“我怎么可能知道？”倉持說話變得很不客氣，我也預料到她會有這種反應(yīng)。
“那個安娜什么的？我哪知道她是誰啊，我怎么可能會知道，為什么要問我這種問題？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既沒有看過、也沒有想過，我今天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我是日本人，一個日本人怎么可能會知道！”
“松崎玲王奈好像來過這間餐廳。”御手洗說道。
“嗯，以前來過。這又怎么了？”
“你知道由里小姐寄了信給玲王奈小姐嗎？就是這封。”
御手洗從口袋里取出倉持由里的信。他是什么時候帶在身上的呢？御手洗從信封里抽出信來攤開，交給了他。
這一瞬間我又想起了幾件事。我終于知道為什么由里的祖父是玲王奈的影迷，還有他為什么說玲王奈是蘇格蘭公主。仔細想想，由里可以說是羅曼諾夫的公主。眼前這位老廚師如果是安娜塔西亞的兒子，他的女兒由里就有羅曼諾夫的血統(tǒng)。倉持平八可能是從自己孫女的遭遇去聯(lián)想，才會說玲王奈是蘇格蘭公主的吧。
倉持寢無里讀著女兒寫的信時，御手洗一個人默默地吃著紅酒蒸鮑魚和俄式小餡餅，他也催促著發(fā)愣的我們趕快吃。
讀著信的時候，寢無里的表情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變化。御手洗一定是想藉由過世女兒所寫的信對他動之以情。我也猜測，十年后看到自己過世的女兒寫的信，他一定會變得感傷吧�？墒怯窒催@項策略失敗了。寢無里面無表情地把信還給御手洗，他的神經(jīng)簡直像鐵打的一樣。
御手洗什么都沒有說，接著放回了信封，他把信放在柜臺上寢無里的眼前。
“你這是做什么？”
“這信封交給你。”
“我不要。”寢無里馬上說。
“我家里還有很多女兒留下的其他東西。”他的語氣異常的頑固。
“但這封信很特別啊。”御手洗說。
“哪里特別？有什么特別的？由里的文筆很好，會讓做父親的我感動落淚的文章，但是還有一大堆，像是遠足的作文或者是寫父親的作文。”
御手洗點點頭，繼續(xù)說：“不是的，是關(guān)于平八先生。這里面仔細地記載了平八先生死前的遺志，這是很重要的。其他地方一定找不到。平八先生養(yǎng)大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你，一輩子保持單身不是嗎？這是為什么呢？”
但是寢無里不屑地笑了，說：“你到底想要我說什么？”
御手洗將剩下的俄式小餡餅一口塞進嘴里，把手舉在臉前，說：“哎呀，寢無里先生，請不要誤會，我也跟你一樣，不喜歡那種哭哭啼啼的戲碼，我只想告訴你，這就是平八先生的遺愿。平八先生他希望住在弗吉尼亞那位被嘲笑了一輩子的安娜?安德森?馬納漢女士，能夠被世人承認為安娜塔西亞，并且停止她所受到的不當迫害。同時，關(guān)于過去自己無心的錯誤，想要對她道歉，關(guān)于這一點您同意吧？”
但是寢無里的表情依然沒有出現(xiàn)任何變化。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種令人驚訝的冰冷，因而開始推測他在日本可能度過了相當不一般的人生。
“但是他的愿望還沒有實現(xiàn)就過世了，想幫助他完成心愿的孫女，也不行死于交通事故中，現(xiàn)在安娜女士也過世了。知道這些歷史秘密的人，只剩下你一個人了。如果你打算讓這些秘密跟自己一起埋葬，安娜?安德森就永遠會是一個腦筋有問題的老太婆。”
“那有怎么樣？有什么不好嗎？這樣有什么問題嗎？那個什么羅曼諾夫王朝，不是早就滅亡了嗎？現(xiàn)在回頭挖掘這些真相又有什么意義？什么皇室，根本就是胡說八道，革命？革命有什么不好，你說她被嘲笑，拋棄我的女人，受點嘲笑是理所當然的報應(yīng)。我或許不夠資格說這些話，不過這一定是上帝所做的選擇。這么一來大家就扯平了。”寢無里說。
“我想說的不是這些。革命理論到底對不對，現(xiàn)在根本就無所謂了，我在意的是平八先生的事。我只想問你，你真的可以不顧自己父親的遺愿嗎？”
御手洗說完后，寢無里瞪著御手洗一會兒。接著這么對他說：“我父親非常照顧我，如果可能，我非常想報答他，但是我并不打算連安娜?安德森都一起報答，那不關(guān)我的事。我從以前到現(xiàn)在，從來不曾把那種女人誤認為是自己的母親。以后也不會，想都不愿意想。”
接著，寢無里在柜臺對面的椅子上慢慢坐下，我們剛好可以看到他長長的側(cè)臉，鼻子很高、臉頰瘦削，看了之后我更加確信，他并不是日本人。
很奇怪地，這時候我開始思考日文的威力。日文這種語言一定有著特殊的力量。一個長相完全是俄羅斯人的人，只因為能說一口流暢的日文，我就以為他是日本人。那不僅是因為他說話時的氣氛，包括眼神、表情、態(tài)度，還有稍微駝背的姿態(tài)，都完全像個日本人。說到底，他給人的印象想當不起眼�？赡苁鞘艿饺瘴暮腿毡久袂榈挠绊懓�。如果他以俄羅斯皇室中心人物的身份接受了精英教育，想必會培養(yǎng)出完全不同的風范吧，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為什么我要出生到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我要到這里來？兩次世界大戰(zhàn)時我?guī)缀醵荚谶@個國家經(jīng)歷，你們知道我受過什么遭遇嗎？我連說都不想說了，就算說了，別人也不會了解吧。我在這個國家學會了如何一個人活下去。從小我就過著走在路上天天被人丟石頭的日子，一直被排擠，這樣的人生我過了好幾十年，現(xiàn)在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觀。”寢無里說著。
但是御手洗卻開始講起完全沒關(guān)系的事：“這個俄式小餡餅真好吃，紅酒蒸鮑魚也是。寢無里先生，我以前去過莫斯科，在那里的餐廳吃到的東西很難吃，一點都不覺得美味。我翻開菜單點了半天店里什么都沒有，只剩下鮑魚�？墒悄氵@里的東西卻相當好吃，羅宋湯的味道呢？石岡？”
御手洗從柜臺下，使勁地踢了我的小腿。“啊、哦，好吃，很好吃啊！”我連忙說著，但是心里卻擔心著腳有沒有骨折。
“是誰教你做菜的？”
“沒人教我。”寢無里搖搖頭。
“你無法忘記自己是個俄羅斯人的事實，所以并沒有開日本料理餐廳。”
“誰教我長成這個樣子，大家都說我做俄羅斯料理，客人比較捧場，如此而已。不過你看，結(jié)果客人也沒幾個。年紀大了之后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結(jié)果女兒也死了，真是無趣的人生啊。”
“為俄羅斯人奉獻一生的令尊，曾經(jīng)跟你提過什么嗎？”御手洗問道。
“提過什么？”
“關(guān)于安娜塔西亞的事。”
“我忘了。”寢無里很冷淡地說。
“那么身為安娜塔西亞之子，你有什么話……”
“我否認。我不是那種人的兒子。”
御手洗沒有說話，他點了兩三次頭�？赡茉谙�，這個男人真難應(yīng)付吧。“也就是說，你沒有任何話要說？”
“沒有。”寢無里保持著用側(cè)臉面對我們的姿勢。
“你剛剛說，從小就一直被別人丟石頭，因此你產(chǎn)生了不同的人生觀。”
“沒錯。那又怎么了？”
“你曾經(jīng)哭著回家嗎？”
“那當然，畢竟那時候還小。怎么了？”
“那么，當時平八先生有什么反應(yīng)呢？”
聽了以后，寢無里慢慢把臉轉(zhuǎn)向這里，靜靜地瞪著御手洗。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你想說什么？”
“他一定不會覺得高興吧？這時候的父親和你，誰心里會比較難受呢？到底是什么東西，在支撐著平八先生呢？尤其是當兒子哭著回家的時候。”
接著御手洗站了起來，拿起旁邊的火柴盒說道：“好了，火柴盒上面寫著，營業(yè)時間到晚上十點……我們會在那間東急飯店地下室的酒吧等到十二點。如果你覺得愿意告訴我們些什么，就請到那里去吧。”
但這時的寢無里，依然一句話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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