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洗脖子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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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有人開始懷疑我的脖子為什么洗不干凈的時候,我還從沒聽說過關(guān)于毛玻璃城的事。
那天,我坐在小院子里一心一意地啃青苞米,頭頂上的屋檐下掛著十幾串曬干的黃花和蘑菇。我把青苞米啃得吭哧響。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對面抽煙的爸爸一直在盯住我看。見我抬頭看他時,他對我說:“你過來。”我舉著手里的青苞米說:“你要啃它?”爸爸說:“你過來。”
我走過去后,他就用眼睛在我臉上找東西。爸爸的樣子看上去,像是在用有牙齒的眼睛啃我的臉。
我說:“你在我臉上找什么?我臉上少東西了嗎?”我自信地用手把鼻子眼睛嘴巴耳朵摸了一遍。
爸爸說:“沒少什么,你接著啃青苞米去吧。”
那天早上,我站在院子里洗臉時,媽媽就站在我的身后,手里拿著我的毛巾。我臉上滴著水找毛巾時,媽媽就把毛巾遞給了我,想了想,她又親自給我擦臉蛋兒。她擦得很仔細(xì),其實不然,她擦得很慢,讓毛巾在我臉頰的皮膚上一點(diǎn)點(diǎn)滑過,她的眼睛也在我的臉上碾過。
我說:“我的臉上少東西嗎?”
媽媽說:“沒少什么,你接著洗吧。把泥脖子洗干凈了。”
我沒聽媽媽的話,我的脖子我從不自己洗。一般情況下,是在過去了十天左右的時間里,媽媽就像摁牛頭一樣,把我的臉往臉盆里摁,用絲瓜瓤用力地搓我的脖子。只要我看見媽媽在院子里擺著一盆熱水,還有一塊絲瓜瓤子,就躲著媽媽。媽媽常在飯桌邊上逮住我,我一看見飯菜,就忘了自己的脖子。媽媽要是在飯桌前看到我的泥脖子,就會把什么都忘了,從不放過我的脖子。媽媽搓我脖子的時候,嘴里常說的一句話是:“我不能讓人家說你是個沒媽的孩子。”一頓猛搓過后,我的脖子先是從顏色上變了,發(fā)著紫紅色,然后是疼,手摸著疼,衣服領(lǐng)子蹭著也疼。
我誠心誠意地跟媽媽談判:“媽,即使我不洗脖子,也不能說我就是一個沒媽的孩子?”
媽媽一邊發(fā)力地搓我的脖子,一邊說:“你的脖子就是媽的脖子。”
我一下子為自己找到理了:“媽,你干脆洗自己的脖子好了,為什么摁著我的脖子不放?”
媽媽把我的頭又用力朝下摁了摁:“你從不照鏡子吧,看看你的脖子跟鞋后跟上的泥有什么不同?”
媽媽為了強(qiáng)行給我搓脖子上的泥,常拿我脖子上的顏色和鞋后跟上的泥做比較。我說:“大面瓜的脖子還不如我的脖子白呢!”
媽媽聽我提到了大面瓜,就用手拍了我的脖子一下:“你跟大面瓜比?大面瓜天天跟他爸爸泡在魚池里,除了一身的腥味,就剩下黑泥了。”
我感到媽媽搓我脖子的手勁越來越大。想跟媽媽講理,那絕對是犯了大錯誤。我嘴巴說得越多,我的脖子就被搓得越疼。
媽媽每次清理我的脖子,就像是發(fā)動了一場不大也不小的戰(zhàn)爭。勝利的是媽媽,遭殃的永遠(yuǎn)是我。
奇怪的是,我的脖子剛剛洗過時很白,很干凈。媽媽總是欣賞著我的脖子說:“這才像媽媽的脖子。”但是,用不了一天,那地上的泥啊,天上飄著的灰啊,就主動找到我的脖子,賴在那里不走了,它們就像是找到了真正的家。
小學(xué)五年級時,面瓜很少有時間跟我玩了。他幫著爸爸照看河邊上的魚池,我就跟著面瓜在魚池邊上玩。玩得太晚時,媽媽就找到面瓜家的魚池邊上來了。媽媽離很遠(yuǎn)就喊叫我的名字:“水!水!回家了!”
水是我的名字。媽媽從不在村里喊我的全名。我的全名叫梅水,讓人聽上去像是沒水。這是因為那年,媽媽一個人不慎把我生在了河邊上,我的身體又被虛弱的媽媽失手掉到了水里,她慌里慌張把我從水里撈出來時,看見我沒被水淹著,而且,嘴巴里的河水還讓我很興奮。
我回頭看見媽媽走過來就問她:“現(xiàn)在也不吃飯,叫我回家干什么?”
媽媽說:“搓搓你的脖子。”
我一聽又要搓我的脖子,我的兩條腿就有點(diǎn)發(fā)軟。我不想回家,面瓜也不想讓我回家。面瓜就跟我媽媽說:“你看看我的脖子,還不如梅水呢,我就不用洗!”
我拍著自己的脖子說:“怎么樣,怎么樣?面瓜的脖子比我黑多了,他都不用洗,你為什么老是不肯放過我的脖子?”
面瓜說:“梅水的脖子多干凈啊,還洗什么。”面瓜不是故意說謊,他認(rèn)為我的脖子就是干凈。
媽媽不理睬面瓜,只是跟我說:“不跟我走,我明天給你洗脖子時,就搓一百二十下!”媽媽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一聽,乖乖地跟在媽媽身后:“上次搓了一百下,怎么這回一下子就搓一百二十下了?”
媽媽勝利在望地看著我:“今天洗不洗脖子?”
我裝作乖巧地說:“洗,我洗……”
媽媽說:“這還差不多!”說著,讓我走到她前邊去,她在后面跟著。我心里覺得是媽媽押解著我回家。
那一次,媽媽給我洗著脖子,還在院子里大聲地說道:“梅水,我就不信洗不干凈你的泥脖子!”
我受著別人給我洗脖子的痛苦,反抗道:“已經(jīng)一百下了,你怎么還搓啊?”
媽媽說:“還不干凈!”
我叫道:“夠干凈了。”
媽媽手里的絲瓜瓤子把我的脖子搓得嚓嚓地響:“你的腦袋在水里,怎么會知道自己的脖子干不干凈?”
我說:“我的脖子疼,我當(dāng)然知道了!”
媽媽終于把摁著我腦袋的手松開了,用毛巾擦干我的臉和脖子,用一種解不懂算數(shù)題的表情說:“我就不明白,你的脖子怎么就是洗不干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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