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從金沙和都江堰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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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成都，鐵腳海棠真的像長了腳，奔跑在滿街滿巷，肆意地怒放。
站在開闊的金沙遺址前，我的心隱隱有些激動。以前來過成都很多次，從未到過這里，去過的地方大多是武侯祠、杜甫草堂，或望江樓等輕車熟路的老地方。到了這里，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成都的了解是多么地膚淺。其實，它離市中心不遠，成都的老西門雖然已經(jīng)不在了，但位置還在，金沙遺址就在原來西郊處，離西門不遠，如今不過是在三環(huán)內外，屬于城區(qū)。四周被新建不久的樓盤小區(qū)包圍，有意對比得這塊古老神秘的地方越發(fā)顯得幽深。在鬧中取靜之地，有點處變不驚的淡定，像是一位閱盡春秋演繹的滄桑長者，老眼慣看往來路，流年暗換南北人。
摸底河從西向東橫穿金沙遺址，向青羊宮流去，然后匯入府南河，和成都古城連在一起。摸底河，是一個奇怪又有意思的名字。摸底，摸什么底？又要摸誰的底？這條河仿佛是從古至今的一條臍帶，即使在金沙遺址未被發(fā)現(xiàn)之前，就已經(jīng)是歷史留給人們的一種隱喻：摸清成都文明乃至成都人自己前生今世的來龍去脈。到了這里，我才明白，訪成都，金沙是非來不可的第一選擇。
已經(jīng)現(xiàn)代園林化的金沙遺址，腳下卻依然滄桑如一個古老的謎。挖掘出來的秘密，不過是冰山的一角。想如今的房產開發(fā)商廣被詬病，但金沙的發(fā)現(xiàn)，確實起于房產開發(fā)商的掘土機下。2001年的2月，轟轟作響的掘土機下，挖出了玉璧、玉璋和青銅器，還有象牙，讓這塊土地比開發(fā)商圖紙上建筑的價值升值不少，而且一下子價值連城。趕來的文物人員從掘土機下狼藉一片的泥土中，小心翼翼拼接出來一千四百余件各種珍貴文物時，不禁嘆為觀止。因為，所有這些和三星堆出土的文物有著驚人相似的歷史胎記和血緣關系，證明成都地區(qū)的歷史要往前上溯到三千年以前。
這些足以證明這塊土地下埋藏的商代晚期到春秋早期歷史的遺存，被考古人員無可辯駁地還原為那個時期的宮殿、祭祀、住所和墓葬四大區(qū)域，構筑成古蜀國的一個輝煌的城邑。讓我震驚的，不僅是它的歷史的久遠和規(guī)模的宏大，以及與中原文明的淵源，更重要的是它自身文化的獨特性。正是這種文化的獨特性，造就了這個地域的文明，包括了物質與精神文明日后的發(fā)展——成都城的建立、成都人的成長，才有了自己的根。
站在這里，讓我嘆為觀止的，除了太陽神鳥之外（那只太陽神鳥格外神奇，外圍是象征著大自然四季的四只首尾相連的神鳥，中間放射著象征一年十二個月和十二生肖的十二道金光，道道精致入微，筆筆神機妙算，實在是鬼斧神工，就是現(xiàn)代人用再先進的機器和技法，也難以在這樣薄薄的只有零點零二厘米厚的金箔上鏤空刻成），便是象牙和石頭壘成的龜。
它們都是為那時候人們的祭祀所用，既是用品，也是儀式，更是心中的圖騰和神靈。很多時候，我們強調這樣一些物品的宗教之義，以前我們斥之為迷信，現(xiàn)在我們奉若為神明。在我看來，更是那時候的人們對于先人、對于自然、對于神靈的一種敬畏之心。有著敬畏之心的民族，才會肯于對這個世界垂下頭來，思考這個世界的未解之謎，并省悟自己的未竟之心，才不會對待什么事情都持有大無畏之態(tài)而自認為是某種精神。因為如果那樣，無論是開發(fā)世界，還是放縱自己，都容易缺乏節(jié)制，失去底線。
這里用大小不一的石塊壘疊而成的龜狀的圖騰，經(jīng)三千年的歲月更迭，居然還能完好地保存如初，若不是大自然的造化，就一定是神靈的護佑。在其他地方出土的文物中，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神奇之景，讓再普通不過的石塊如此地點石成金。雖然龜有長壽的古老之意，但在古蜀國是以龜為龍之子來膜拜的，龜便有了天之意。龜圖騰，實際上是古蜀國的一種信仰，或者說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命運象征。
當我看到這個神奇的石塊壘疊而成三千年來未被移動和風化的神龜?shù)臅r候，立刻想到秦滅蜀國之后，命張儀來修筑成都城的事情。張儀卻是出師不利，筑城時屢筑屢塌。一日，忽見一烏龜沉于江中，趕緊向巫師請教。巫師建議他以龜形筑城，張儀依此筑城，城不再塌，才有了日后的成都城。如今看成都古城地圖，果然如烏龜形狀。所以，成都又有別名叫做“龜城”。
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樣的聯(lián)想有些牽強，但是，如果站在金沙遺址的四十三號坑前，看到這個石塊壘疊而成的神龜?shù)臅r候，你不得不作這樣的聯(lián)想。這樣的聯(lián)想，是有著歷史的基因在內的，文化的繁衍與延續(xù)，總是會有著形似和神似的依托。
在三星堆出土的文物中，有八十余根象牙，當時已屬罕見。但在金沙這里遠遠不止這個數(shù)字�？茨浅啥牙鄯e成小山一樣的象牙，多達八層，最長的有一點六米，無疑會平添人們想象的空間。三星堆出土的象牙，人們還以為那或許是從云南或印度運來的。但這里如同林中伐木歸楞一樣累積成那樣整齊浩大的象牙堆，不可能從那樣遠的地方運來這么多的大象，而只會是本地出產的大象。如果真的是這樣的一種情景，那么那時候的成都平原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景象？森林與河流、氣候和生態(tài)，都會因有自己獨具的特色，而繁衍出不一樣的人種，之后出現(xiàn)的文化便也帶有熱帶或亞熱帶雨林一樣溫潤而斑駁的色彩。
看那些一根根完整的象牙整齊地朝著同一個方向，看象牙被切割成餅狀或柱狀朝著同一個方向，看一根根象牙只留下象牙尖朝著同一個方向，盡管擺放的方法不盡相同，方向卻是出奇地一致。如今，真的無法想象其中的玄機與奧秘，以及心靈深處的那一份虔誠，和天人合一的那種感應。我們只知道，早在《周禮》一書中就有過象牙擊敗水神的記載，說是以“象齒擊沉之，則其神死，淵為陵”�；蛟S正是這種象牙崇拜，再次證明了成都平原那時候水患成災。便由此將遙遠的歷史碎片連綴成了醒目的冊頁，才將一千余年之后的都江堰突兀出來，取代了金沙；才時勢造英雄將李冰父子推出，在成都的歷史上書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章。是李冰父子的都江堰，制服了成都平原的水患，變淵為陵。李冰父子所創(chuàng)造的都江堰奇跡，便是金沙時期遠古人們象牙崇拜的理想寄托與實現(xiàn)。
不知別人會不會這樣想，我是這樣想的。
我一直這樣認為，世上麗水，秀水，晶瑩之水，清澈之水，恢弘之水，浩瀚之水多的是，但最富性格、最有靈性的是這兩處——都江堰和九寨溝，都在四川。
九寨溝的水，是出世之水，寧靜恬淡，清澈透明，遠避塵囂而靜靜地存在。都江堰的水，則是一種入世的水。到都江堰看水，看的是水如何從天上流入人間，如何從神話流入現(xiàn)實，如何將自己的兇惡無常馴化為一種哺育人類、灌溉莊園的生命。
記得多年前在成都參加國際熊貓節(jié)，在成都體育場觀看開幕式上五千人的雄壯演出。李冰父子治水一幕，滿場旌旗飄揚，刀光劍影，戰(zhàn)鼓震天，黃沙滾滾，李冰父子率領眾人終于戰(zhàn)勝了龍王惡神，才使得這樣一片泛濫的澤國變?yōu)榱颂旄畤�，澤披兩千年不變。李冰父子是成都人心目中的英雄。都江堰是成都人心目中的自然之神�?br />
看都江堰的水，看的是強悍奔騰的水如何層層疊疊化為生命的涓涓細流。飛奔如獸、桀驁不馴的江水，經(jīng)過都江堰，立刻將仰天長嘯變?yōu)猷氁鳎瑢⒗藵缟阶優(yōu)檎渲樗囊�，將兇猛如火變�(yōu)槿崆槿f縷……出寶瓶口流入內江，立刻呈現(xiàn)一派水光瀲滟的情景，讓人嘆為觀止，看到水的柔勁、可塑和萬難不屈、常流不懈的生命活動。那是一種將絢爛歸于平淡，將剛勁寓于柔順，將一時融于永恒的生命。
是李冰父子將這樣的水通過都江堰化為永恒的生命。
站在金沙遺址前，想起都江堰，我要說，要想真正了解成都，第一站的出發(fā)點應該選擇金沙和都江堰。因為前者可以尋找到成都的文化之根，后者可以看到成都的生命之源。前者，很多已經(jīng)看不見，但可以靠我們的想象和追尋去填充，去鉤沉；后者，很多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見，我們可以一掬清澈之水，去親近去感受遙遠的歷史濕漉漉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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