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小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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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將日之后的第二天,就是和孩子們一個月一度的聚會日,這可是我的大日子。為了這一天,我可算是做了一個月的準備。先是備課,看看電視上有什么新菜譜,然后就是試菜,當然了,評委就是那三個麻友唄。我說王惠淑煮粥作弊,其實我也是一樣的,只不過對象不同,她針對那個對她好像也沒什么表示的老官員,我針對的對象則是一直給我面子的孩子們。
每次我都要空出一天來準備家庭聚會的食物。我對吃本來就沒什么追求,不光因為一個人住,比較隨意,也因為常年吃學校食堂,吃不出什么好壞來。蘇康在國外,其他在家的三個兒女每次都很客氣,他們都說好吃,讓我別累著。可是,馬俊和蘇曼就沒那么虛偽了,他們經常嚷嚷著沒勁,或者當面就說不好吃,然后掏出口袋里的薯片來充饑,要不就說叫肯德基外賣。
都說抓住男人的心就是要抓住他的胃,我看這道理對外孫和孫女同樣適用。大概是隔代親的緣故,我看著兩個小孩子不滿地嚷嚷,心里不但不煩惱,反而由衷地歡喜——他們總算沒有像他們父母那樣跟我客套,他們知道我寵他們,所以才肆意撒嬌的。
女婿馬躍也曾經提議到外面包廂聚,這不光是因為他生意做得不錯,跟酒樓熟,能打折,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怕我累。孩子們都同意了,只有我反對。酒樓包廂畢竟不是家啊,服務員要下班,誰好意思待那么久呢?還是把時間節(jié)約下來,在家跟孩子們說說話吧,而且,我還是想為孩子們做點什么。
我既期待又不期待每月一次的聚會。期待是因為,就算只看著這么一大家人坐在一起都很幸福,不期待是因為,他們離開后我經常要吃一個禮拜剩菜。蘇可和蘇嵐都成家了,只有蘇巖,三十五歲了還在耍單幫,還從來不肯帶菜回去。我就不明白了,電視臺的盒飯能比自家做的好吃多少,能有家里的干凈放心嗎?想到這里,我不禁賭氣,發(fā)狠今天一定要少做兩個菜,讓你們不夠吃、吃不飽,問媽要!雖然這么想著,可是到了傍晚,我還是忙活出了一大桌菜。
五點半了,就算有任務要執(zhí)行,在聚會日這一天,蘇嵐也一定是第一個到的。我總說蘇嵐就跟一個班級里的班長似的,永遠都很積極,而且總是起帶頭作用。第二個來的是大兒媳楊霞帶著他們的女兒蘇曼。楊霞是個辭了職的銀行職員,她在家炒股、買黃金什么的,不比蘇可掙得少,她總是得體的、有禮貌的。楊霞說不上對我不好,也說不上和我關系親密,這種理智的性格大概是銀行工作給她的影響吧,有時候我安慰自己:相敬如賓也是不錯的婆媳關系,掏心掏肺也許容易互相傷害呢。
今天蘇嵐、楊霞和蘇曼是同時到的,我真的就跟獻寶似的拿出iPad給蘇曼玩,沒想到蘇曼淡淡地告訴我她早就有了。她矜持的表情讓我驚訝地發(fā)現,她已經悄悄地長成了一個耐看的小少女。馬俊和馬躍也來了,我又耍魔術般亮出iPad,馬俊歡呼雀躍,我終于松了一口氣,總算也摸著一次小朋友的脈。那種喜悅,不亞于我給學生們押中升學考試作文題的喜悅。我是個特級語文老師,可是,我是個特級媽媽嗎,是個特級奶奶嗎,是個特級姥姥嗎?我的這種不時的疑問,也會被一些小小的肯定打消,就像今天馬俊面對iPad的狂喜?墒,唯獨對蘇巖——我的小女兒,我總是感覺自己很失敗。
姍姍來遲的蘇巖,一進門就把電視轉臺了。她跟楊霞說,不許看這個節(jié)目,這個可是她競爭對手的節(jié)目。楊霞驚訝地張大了嘴,說有那么嚴重嗎?蘇巖跟蘇嵐完全是不同的風格,她一頭長發(fā),臉上的每一處曲線都是溫柔的,只有說話的時候才露出她的鋒芒和傲氣。而蘇嵐的一身警服和一頭短發(fā),走路風一樣的速度,讓人忽略了她的單純和熱情,她對人再好似乎姿態(tài)上也有攻擊性。
蘇浩然在的時候,最寵蘇巖,整天讓她騎在自己肩膀上夠大樹上最大最香的槐花串。蘇浩然去世后,蘇巖就住藝校了,然后上了大學,畢業(yè)了就住單位宿舍。她從十四歲開始,就不在我的身邊了。我總想,現在退休了,我盡量跟她多待待,把過去缺少的陪伴補回來,可是她沒有一次是領情的。
這次也不例外。在大家穿外套要走的時候,我把憋在心里好幾天的話說出來了:很快就是蘇巖生日了,不如在下個月聚會前加聚一次。沒想到蘇巖第一個就跳出來反對,她嘀咕了一個詞:“幼稚。”我感覺到,我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晚上躺在床上越想越難受,又不是青春期對更年期,可蘇巖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她對我的逆反什么時候才算是頭啊。蘇嵐對我說話雖然也是干脆的、硬邦邦的,甚至有時候索性是斥責的,可是從來沒有蘇巖的那種不屑。“幼稚”這個詞是說過生日的事兒,還是說我當時反對她和那個有家室的、要為她離婚的男人交往的事,或者是更早的,上初中的事?蘇巖上初中的時候早戀,我利用自己是教師之便,把蘇巖調到我的班里嚴加看管。從那時起,她就拼命考藝校,最終成功轉學了。后來,她眼神里的不屑和嘲諷就常常流露出來。我總在等待著,等待著她荷爾蒙的平復,更是等待著我們隔閡的真正清除。可是,她似乎一直像一只戒備的刺猬,F在,她的獨身也是對我的逆反嗎?一個母親對女兒婚戀的正常干涉難道就那么讓她記恨嗎?
我瞬間萌生了一個念頭——明天去電視臺看她,來個突擊檢查,我管你高興不高興,怎么了,我一個當媽媽的想孩子了還不能去看看?你是我生的,這是到死都不會變的事實!我真討厭這樣的自己,卻又克制不住,這樣的我真是一個招人煩的老太太。同時,我也樂觀地說服自己,會給人驚喜,那是多浪漫的一個老太太啊。
第二天,看到電視臺發(fā)射塔的時候,我遲疑了,我怕看到蘇巖使我無言以對,怕她看到我大發(fā)雷霆而影響工作?墒莵矶紒砹耍y道就這么走了?我心虛地想了一萬個理由,最后,還是選擇了一個樸實無華的理由——路過,也就意味著我不是有預謀而來的。
還沒進電視臺就看到蘇巖穿著正裝站在門口,似乎在等人。她似乎是看到我了,露出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微笑!她比在電視里還要光彩照人,我?guī)缀醵疾徽J識她了!她在家時的淡漠面容、慵懶又嘲諷的語調都被這個微笑驅散,就像太陽出來的時候,向日葵一下子抖擻起來,你會原諒它所有的萎靡,并把它解釋為綻放前的蟄伏和準備。直到一個拎著塑料袋的男人走向她,我才意識到,那樣的笑容是給特別的人的。
我本能地退縮了,不想讓蘇巖看到我,尤其是在她這樣快樂而特殊的時刻。這個男人是梁冬,是當年我反對的那個有家室的人,他無名指上的戒指一度刺痛了我的眼睛。然而,我又猶豫起來,也許只有他才能讓蘇巖那樣地用整個心靈來微笑。
我想到了蘇嵐,讓她去探聽一下吧。盡管蘇巖覺得蘇嵐一貫像個往老師辦公室里跑得最勤、小報告打得最多的馬屁精,當然了,這個老師就是我?墒牵R屁精也比老師親切啊,在老師批評她的時候,馬屁精還維護她呢!再說了,一個刑警,了解她妹妹的感情狀況,肯定是連她專業(yè)技能的百分之一都用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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