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她抄完了,滿懷完成任務的喜悅,蹦跳著把這份對
于她這個人三年的鑒定和紀錄交上去了。孩子啊,你拿自己都不
當回事兒,還要期盼著別人拿你當回事兒嗎?外界越不拿你當人,
你就越要拿自己當人看!不僅做人,還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我為她感到惋惜,竟然一絲抗爭都沒有,就這樣被淹沒了。
在我無限憤怒哀愁的時候,我又得知,其實在很多偏遠的
縣鄉(xiāng),高考作弊是絕對存在的。有一個朋友甚至和我說,她高
考的時候,全班同學和老師都逼著她交出英語試卷,讓同學抄。
但是她拒絕了,同學們就罵她,說她自私,說她不會做人。結
果她發(fā)揮嚴重失常……后來我和一位記者朋友交流,他說他們
已經(jīng)做了一期揭露高考作弊的節(jié)目,但是囿于影響太過惡劣,
容易激起公憤,不利于打造和諧社會,上面就把節(jié)目給和諧了。
全民造假。
然而,誰是全然無辜呢?若我們心里都有詭詐,若我們行
事為人不全然正直無偽,我們誰有資格指責地溝油、毒奶粉?
而很多假貨,若沒有大學的化工知識,又怎么可以造得出來呢?
這些人,是誰教育出來的?是誰在縱容甚至鼓勵他們?
若死后真無審判,孰不可為?人心,為什么要選擇誠實?
如果中學可以重來
那些受教育的年代,如果可以重來,哪些是我真正需要的,
哪些是累贅?究竟什么才是教育的真諦?
我曾經(jīng)一路順著精英教育的模式長大,稱得上一路名校,
然而——這又如何?當我走進社會時,當我真正接觸人生時,
我驚覺過去的精英教育是殘疾教育。我的兩條腿根本不一樣長。
在做精英之前,我還不會做一個人!回頭看那些狹隘的自私的
精英教育,我感到反胃。這個世界不是不需要精英,然而究竟
誰才是精英?精英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無意將一切問
題都歸罪給精英教育,必須承認,在成長的道路上,我也有自
身的限制,我也要為許多問題承擔責任。我反思精英教育,并
不想純粹批判,更希望可以探討怎么做才可以讓下一代擁有真
正好的教育。
究竟什么是精英教育?
2012 年8 月17 日,教育學者熊丙奇老師在博客上發(fā)表一
篇名為《從博士抱怨下基層看我國的精英教育》的文章。其中
引述了一位廈大的女博士在微博上關于“下基層”的看法:“……
考察收獲:1. 畢業(yè)后不下基層! 2. 畢業(yè)后堅決不下基層! 3. 畢
業(yè)后死都不下基層。!減肥,回去找個好男人。”熊老師寫道:
“博士生下基層,通常被認為是深入進行‘田野調(diào)查’,加深
對國情,尤其是我國低層社會的了解,然而,這位女博士下基層,
顯然不是搞什么‘田野調(diào)查’,而是希望被照顧好,吃好喝好
玩好。”
我想并不用對這位女博士過分苛責,誰都有自己成長的過
程,況且這可能僅是她的一種略顯極端的情感宣泄。也許通
過這個事情,她可以好好思考自己為什么要讀博士,受教育
的目的是什么。她的這種想法,其實和她身處的社會、學院
大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只不過她將這種想法赤裸裸地表述出來了。
這也令我們反思,精英教育的胸懷和目的是什么?
我很認同熊老師的看法:“在我國的教育體系中,博士教
育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精英教育,旨在培養(yǎng)精英人才。而
真正的精英人才,有三個基本特點,即有杰出的能力,有強烈
的社會責任感,有深厚的平民情懷。與這樣的精英人才相比,
我國培養(yǎng)的一些博士,杰出的能力談不上,在社會責任感和平
民情懷方面也有十分巨大的差距。不少博士生把精英人才理解
為享有特權、擁有更多社會資源的階層,調(diào)查顯示,我國博士
畢業(yè)生占相當比例將公務員作為首選。這樣的‘精英’,根本
就不是精英。
“我認識多位哈佛大學在校生,他們每年都利用暑假回國
到我國中西部義務支教,沒有學校組織,也沒有學校發(fā)文要求‘地
方接待’,他們回校后,也不會將此作為一項業(yè)績進行匯報、展示。
他們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出于社會責任心,和對社會公益事
業(yè)的熱愛。他們的價值觀,與美國的精英教育,強調(diào)社會責任
感和平民情懷有關。”
我也曾經(jīng)深深陶醉于擁有特權、優(yōu)越感、等級分明、脫離
底層的“精英光環(huán)”中。很多年后我才覺醒,看到自己的生命
出了問題,原來我患上了嚴重的“精英病”。在病入膏肓中,
我想的竟然是“離開美國去火星”。
“離開美國去火星”
阿君是我的好朋友,他雖是男生,心腸卻極為柔軟,大哭
頻率遠超過我。每逢我在尋夢的路上感到灰心失意,都會寫信
給他,而他也往往在回信中表達相同的困惑與偏執(zhí)、改變與希
望。他在北大獲得化學學士和教育學碩士學歷,按他的話說:“我
本來奮斗的目標是離開老家去成都、離開四川去北京、離開中
國去美國,最好能夠離開美國去火星。”但是,“后來我放棄
了離開。汶川地震發(fā)生后,我返回四川做志愿者,那段時間我
重新建立對四川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并決定畢業(yè)五年后回四川
定居。”碩士畢業(yè)后他去了廣東番禺的一間工廠,服務那里的
工人。現(xiàn)在他真的回到了四川老家。
我與阿君曾經(jīng)一同追求所謂的“精英價值”,竭力脫離平庸,
走向不凡。底層的勞苦我們是從不過問的,但是上帝偏偏安排
我們在底層人民的群體中,干著許多瑣碎、重復、默默無聞的
工作。我們一個畢業(yè)于港大,一個畢業(yè)于北大,踏在這條卑微
的服侍道路上,心中有許多不甘心!當中的委屈和磨練,都多
如海沙,磨礪著我們前行的雙腳……
阿君的文字總會引起我極大的共鳴,使我對于自身生命有
深刻反思(感謝阿君同意分享以下內(nèi)容):
“早前我處于嚴重的迷失中,原因有兩個,第一是收入太低,
但更主要是仿佛淪落到社會底層的無力感。你曾經(jīng)說過,我們
走得太遠,就忘記為何出發(fā)了;我的情況卻是,我有太多抱怨
以致于忘記原先的目的。但當我回想原先來番禺,是為了學習
成為教育者;我所抱怨的,來番禺之前我早已料到,我就慢慢
站穩(wěn)過來,走出迷失。
“我的首要目標是放棄精英思維,踏實地站回平凡而卑賤
的地面。求學時我的目標是成為精英,與眾不同。初來番禺時,
我仿佛被打回平凡卑賤的原形中,痛苦得輾轉(zhuǎn)反側(cè)。但當我從
象牙塔的思維中走出來,接觸最普通的流水線工人和辦公室文
員,我才明白從前的教育理念太曲高和寡。
“2009 年我參加香港突破機構的國際華人青年領袖訓練營
。↙eadership Academy,簡稱LA),其中一個活動是貧富宴。
還記得當時突破機構的總干事梁永泰博士說:‘豪華游艇永遠
不會開到被貧窮和苦難折磨的港灣。如果我們總是留在游艇里
吃喝玩樂,怎會看到真實的世界呢?’我想,現(xiàn)在的基層生活
對我們是有益的,因為親身體會過貧賤的意義之后,我們才有
行公義、好憐憫的基礎。
“我生于底層,但是從讀書開始便拼命脫離底層;現(xiàn)在重
回底層,于我是一件幸事。否則,若我一直逃離面對底層,我
的生命只會像草木禾秸的房子,遇火就燒得一點不剩。”
這封信給我極大的安慰和鼓勵,也如一面鏡子。從前我也
想離開北京去香港,離開香港去美國,離開美國去火星,但最
后我沒有去火星,反而進入了北京農(nóng)民工子女的世界中。一直
以來,我都不敢像阿君那樣坦言對底層人民的輕視,因為這透
露出我的驕傲和陰暗,令我羞愧——從前我只想與“體面”的
人接觸,過“體面”的生活,眼中沒有農(nóng)民工這個群體;我與
許多人一樣,認為北京只需要人力,不需要人口,而人口只會
為北京帶來問題,他們是麻煩的制造者。
面對收入的落差、親戚朋友的不解和壓力,我仍然深信,
這是通往生命的路。我開始重新認識世界和自己,正如阿君說:
“否則,若我一直逃離面對底層,我的生命只會像草木禾秸的
房子,遇火就燒得一點不剩。”過去我常常被周圍的浮躁拉扯,
時常動搖。許多人說“有了物質(zhì)基礎才配追求夢想”,“在殘
酷的現(xiàn)實面前只能妥協(xié)”。但是我也漸漸看清,“現(xiàn)實”終究
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有怎樣的信念,就有怎樣的人;有怎樣的人,
就有怎樣的現(xiàn)實。
在現(xiàn)在的這份工作中,我真實感受到愛的存在和力量,并
且堅信我們所做的,在上帝的永恒里有份——這是一種只能去
經(jīng)歷、無法被證明的信念。這種信念也使我更加明白齊克果在
日記中所言的“質(zhì)樸性”①:“每個人天生有一顆質(zhì)樸性的種子……
破壞你的質(zhì)樸性,你極可能在此世獲得進展、功德圓滿——但
是永恒性將和你無緣。追隨你的質(zhì)樸性,在人間你將遭遇風浪,
但會被永恒性接納……質(zhì)樸性、靈魂是指安貧樂道,先求上帝
的國。”
如今我時常為過去的狹隘、自私和驕傲感到羞恥。我重新
學習一種品格——謙卑;學習“與哀哭的人同哭”,用平等的
尊嚴接觸所服侍的人,我這才感到活得更像一個人。
我決心和“享受優(yōu)越特權,追求體面不凡,脫離勞苦貧賤”
的“精英價值”說再見。雖然這種價值觀根深蒂固,但我愿意
一次又一次在刮骨療傷的痛苦中再次重溫起初的信、望、愛,
但愿我悔改后重新得著。
① 出自《克爾凱戈爾日記選》,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頁
162。
找一位人生導師
不久前我在博客中寫了一篇文章——《當姐的心》。我提
到6 月23 日零點與一直接觸的北川中學的高三學生一起等待高
考出分,提到幫我們北京農(nóng)民工子女項目中的一位學生找到一
份難得的實習,提到我想將“生命導師”的光芒傳遞下去。“哭友”
阿君看了這篇文章后,有一天約我吃晚飯,他說:“我也很遺
憾在我曾經(jīng)懵懂、郁悶、自卑的時候,沒有一位生命導師可以
安慰我,引導我。”——聽到這句話,我?guī)缀跤忠錅I。我說:“阿
君,你知道嗎,我在高中時,也深陷在懵懂、郁悶、自卑之中。
而更痛苦的是,那時幾乎沒有一個人能明白我(至少我這么覺
得),而且我絲毫不知道怎么走出這些困境,也不知道前路如
何走下去!”阿君驚訝,“你怎么也會自卑?”我當然會自卑,
只不過是人前看不到的罷了;乜茨菚r的歲月,如果我們身邊
有一位生命導師,可以耐心地陪伴我們成長,可以與我們建立“亦
師亦友”的關系,可以和我們分享他們走出失敗的經(jīng)歷,可以
為我們的前路指點迷津——那該是多么的幸福!
有一次,我和一位高中同學提及我們在北京的農(nóng)民工子女
項目,其中有一個元素是成長向?qū)в媱潯N覀兣c京城很多所大
學合作,為北京的農(nóng)民工子女提供一對一的成長向?qū)Х⻊铡?/div>
于很多孩子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接觸北京人,甚至第一次有
機會乘坐他們父輩參與修建的地鐵和電梯。一年下來,孩子的
改變很多,無論是人際交往能力還是自信心、解決困難的能力,
都顯著提升。這位同學畢業(yè)后回到我們的高中母校教書,她近
乎含著淚水對我說:“趙晗,我支持你,你們在做的,是多么
的有意義。如果我高中的時候可以有一個導師陪伴我,我未必
會走得那么辛苦。”走得那么辛苦,啊,原來你也走得很辛苦?
每一個處在青春期的少年,都有許多的迷惘。我甚至覺得,
很多我們成年后的痛苦,都源于年少時的迷惘。工作后,我有
機會接觸到很多研究論文,發(fā)現(xiàn)原來在海外,這種導師計劃已
經(jīng)得到業(yè)界的普遍肯定和支持,于青少年的成長格外重要。而
這種師友關系,不是家長和普通任課老師可以取代的。不是說
家長和老師不重要,而是除了這兩者的干預,還需要有一位肯
花時間陪我們成長的生命導師。
過去讀書,只是被教育要自己一味地向前沖。至于那條路
是不是自己的路,自己沖得辛不辛苦,則很少有人問津。對于
格外脆弱又格外敏感的青少年,學校如果可以提供超越于學校
體系的師友計劃,對于學生成長,絕對大有裨益。此外,“駐
校社工”這一職位,在香港已非常普遍,但在內(nèi)地仍舊非常陌
生。“社工”和“生命導師”,與班主任和任課老師的角色不同,
但同等重要。
慶幸的是,在我現(xiàn)在供職的機構,我找到了生命導師。他
們與我同行,是我的燈塔,是我的朋友。是這些扶我上馬的人
給予我的最真摯的鼓勵和支持,讓我可以懷揣著這份激勵和信
任,在尋夢的道路上馳騁。當我孤單無助時,他們本可以轉(zhuǎn)身
走自己的路,但是他們卻在我身旁停了下來,拍拍我的肩頭,
或者陪我走幾里路……這些我生命中的導師,是嚴冬的溫暖,
是黑暗中的星光。今天的我,有著10 年前沒有的成熟,也愿意
將導師的光茫,傳遞下去。
前幾天收到一位摯友的鼓勵,他對我說:
“其實我無比羨慕那些能得到你指導的孩子們。我也希望
可以在我人生的道路上得到一個原本不認識的人給我加油鼓勁,
可是我沒有看到,所以在我性格中有一些缺失。你鼓勵過很多
人,而且現(xiàn)在做的依然是在寫書呼吁更多人、政府、社會來關
心幫助他們。你以前編寫的教材我看過之后覺得,如果我年少
的時候有人告訴我什么是抗逆力,我會更主動地去學習這些。
而不是真的有一天發(fā)現(xiàn)努力不一定有結果的時候去憤怒和失落。
我見過因為激烈競爭而變態(tài)的人,我甚至有些后怕。所以我一
如既往地支持你!”
這番話,我等了許多年。是理解,也是鼓勵。沒有人可以
一直自己走下去,不需要別人的加油。我們成長的路上都需要
幾位恩師,而我們自身,那些光榮也好不堪也罷的經(jīng)歷,其實
也可以成為別人極大的祝福。弟弟妹妹們,姐姐愿意陪你們走
下去,特別是在道路不那么平坦的日子里。
有一首描寫恩師之情的小詩,每次讀,內(nèi)心都非常感動。
很遺憾在我最需要引導的年齡,偏偏走得那么孤獨。感恩的是,
今日的我,不但找到了生命導師,也愿意將這恩師的火種和亮
光傳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