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經(jīng)過劉氏王朝兩百多年來對皇權(quán)主義的不斷宣傳,皇帝“家天下”的思想已經(jīng)深入人心,即便是天下大亂,有資格承繼江山的也必須是皇帝的后代,否則人心不服。沒有超強的實力,誰也不敢另立中央,而在所有起義首領(lǐng)中,最適合當老大的,莫過于天下聞名的“柱天大將軍”劉演。劉伯升雄才大略,意志剛強,具有高貴的血統(tǒng),具有崇高的威望,一旦他被擁立為皇帝,可以想見,對于王莽政權(quán)將是一個多么有力的打擊。
“舍我其誰?”劉演是這么認為的,劉秀也是這樣認為的,舂陵軍的上上下下都是這樣認為的,甚至就連下江兵的王常將軍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惜的是,歷史總愛開玩笑。最合適的人不一定能得到最合適的位置。
綠林軍中新市兵、下江兵將領(lǐng)們過去都是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他們和劉演并不是一條心。公元17年,也就是六年前,湖北新市人王匡、王鳳率領(lǐng)幾百個饑民公開造反,打響了反莽起義的第一槍。很快,馬武、王常等豪杰聞訊趕來,率眾加入其中,很快隊伍就發(fā)展到了數(shù)萬人。他們以湖北當陽境內(nèi)的綠林山為根據(jù)地,被稱為“綠林軍”。這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農(nóng)民軍之一,后世的打家劫舍者們不斷打出祖師爺那永不磨滅的番號,也統(tǒng)統(tǒng)被稱為“綠林好漢”。
綠林軍總數(shù)有幾萬人,五六年來出生入死,大家結(jié)下了深厚的戰(zhàn)斗情誼。半路加入的“平林兵”總數(shù)只有幾千人,只能依附于人。劉演的舂陵兵也不過八九千人,也是弱勢群體。按實力來說,話語權(quán)不在劉演的手中。
打敗了嚴尤、陳茂之后,劉演不經(jīng)商議就自號“柱天大將軍”,這也使其他的首領(lǐng)很不服氣。綠林好漢們都是革命前輩,造反的資歷都高過劉演,很多人都看不慣劉演的張揚自傲。
三國時期李康所作《運命論》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一個領(lǐng)袖人物如何在弱小的時候贏得多數(shù)人的支持,既顯示出自己的能力,又能化解他人的嫉妒打壓,是歷史上常見的考試題。這道題曾經(jīng)難倒了無數(shù)的英雄好漢,不甘雌伏的劉演還沒有達到“外無傲氣,內(nèi)有傲骨”的超人境界,考試失敗也就在所難免了。
劉演的反對派們要公開推舉另一個人來坐頭把金交椅,于是,一個叫劉玄的人粉墨登場了。
劉玄,字圣公,他也是劉邦數(shù)以萬計的子孫之一。他的爺爺?shù)臓敔敽蛣⒀莸臓敔數(shù)臓敔斒峭粋人,都是第一任舂陵侯劉買。所以劉玄和劉演兄弟是同族兄弟,都一樣具有正宗的皇室血統(tǒng)。
劉玄的簡歷是這樣的:他的弟弟不幸被人殺死了,劉玄一心想為親愛的弟弟報仇雪恨,就請來了幾個心狠膽大的殺手,準備對仇人下手。
《續(xù)漢書》里記載了這樣的故事:有一天劉玄在家里正和殺手們喝酒,忽然手下來報告說,鄉(xiāng)里的派出所所長來了。劉玄不敢得罪,趕緊請所長進來一起喝酒。這時候幾個膽大妄為的江湖殺手已經(jīng)喝醉了,一看來了一個討厭的警察,就唱歌挑釁說:“朝烹兩都尉,游徼后來,用調(diào)羹味。”意思是說:“早晨我們剛剛煮了兩個公安局長,所長先生你剛來,蘸著佐料嘗嘗滋味吧!”
結(jié)果可想而知,一向橫行鄉(xiāng)里的派出所所長“大怒,縛捶數(shù)百”,把這幫歹徒狠狠地教訓了一頓?赡芫藳_突的過程比較激烈,劉玄一看大事不好,趕忙逃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如狼似虎的警察們把劉玄的老爹劉子張給抓到了監(jiān)獄里。劉玄一看連累了父親,不能坐視不管,于是就想出了一條妙計——“詐死”。他煞有介事地“使人持喪歸舂陵”,官府聽說劉玄已經(jīng)死在外地了,算了吧,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案子,就把老劉頭給放了,從此家里風平浪靜。
作為隱姓埋名的通緝犯,劉玄流浪了好一陣子。就在公元22年,也就是一年前,劉玄加入了平林軍,主動投奔了陳牧、廖湛。陳牧一看來了個宗室子弟,還有點文化,就讓他擔任了平林軍的“安集掾(yuàn)”,安集掾負責吃穿住行、征兵接待等后勤事務。此后劉玄一直隨軍行動,兢兢業(yè)業(yè),恪盡職守,“沘水大捷”甄阜被消滅之后,劉玄被推舉為“更始將軍”。
那么綠林軍為什么要選劉玄來做老大呢?《后漢書》說:“新巿、平林將帥樂放縱,憚伯升威明而貪圣公懦弱,先共定策立之。”綠林軍這些土匪一樣的將帥們?yōu)樗麨,不愿意被管束,軍隊紀律一向很差,而劉演一向治軍比較嚴厲,所以膽大妄為的張昂等將領(lǐng)們都很忌憚劉演,怕受到他的約束。如果是立了懦弱無能的劉玄,就可以高枕無憂了。的確,劉玄孤身一人投到軍中,自然比擁有八千子弟的劉演更容易駕馭,而且二者在能力上也絕不是一個檔次。
王匡、朱鮪、張昂等人還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劉玄比劉演血統(tǒng)更純正。因為劉玄的太爺爺是大老婆生的,繼承了侯爵;劉演的太爺爺是小老婆生的,接不了班,只做了個郁林太守,所以劉玄比劉演更正宗。
經(jīng)過數(shù)次秘密會議,綠林軍的骨干分子大部分都同意擁立劉玄為皇帝。最關(guān)鍵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幕后軍師”朱鮪,一個是“急先鋒”張昂。
朱鮪此人有謀,深沉,干練,堅持原則,是綠林軍中少有的領(lǐng)袖人物;張昂此人有勇,無謀,性格粗鄙,敢想敢干,不擇手段。這對有勇有謀的黃金搭檔很快就分頭行動了起來,要把生米煮成熟飯,給劉演來個既成事實。
一場陰謀開始了!
《東觀漢記》說:“朱鮪立壇城南淯水上,詣伯升。呂植通《禮經(jīng)》,為謁者,將立圣公,為天子議以示諸將。”朱鮪已經(jīng)在城南河畔設(shè)立了舉行皇帝登基大典的祭壇,才派人去通知劉演。有個叫呂植的人學過《禮經(jīng)》,知道皇帝登基的禮儀,就讓他擔任主持人。
一切已經(jīng)按部就班地安排好了,“然后使騎招伯升,示其議”。讓人騎馬先把劉演請來,再告訴他大家的決議。由此可見朱鮪等人之中有精通權(quán)術(shù)的高人。調(diào)虎離山,把劉演請到自己的地盤上,才告訴他我們要立劉玄為皇帝。
消息來得很突然,劉演措手不及。在客場作戰(zhàn),寡不敵眾,身邊也沒有什么謀士幫手,該怎么辦呢?劉演不愧是機敏過人,此時既不能站出來說“我要當皇帝”,也不能說“我堅決不同意劉玄當皇帝”,于是劉演說了這么一番大道理:
“大家要立我們姓劉的當皇帝,我們都很感激。不過現(xiàn)在除了我們綠林軍造反,山東的赤眉軍也有好幾十萬人馬。如果我們立了皇帝,他們得知后,必定也立一個皇帝,那樣起義軍內(nèi)部就會打起來。況且歷史上先建立帝號的起義軍很少有能成功的,例如陳勝和項羽都是如此。
而現(xiàn)在我們才占領(lǐng)了從舂陵到宛城三百里的地方,還沒有什么資本。貿(mào)然稱帝,我們必將成為天下人的靶子,讓后來的人漁翁得利,這絕非上策!不如現(xiàn)在我們暫緩稱帝,退一步先稱王,用以號令全軍。如果赤眉軍立的皇帝賢良有德,那我們就去歸附效力;如果他們也沒有立皇帝,那么我們滅了王莽,戰(zhàn)勝了赤眉軍之后,再擁立皇帝也不算遲。請大家三思!”
平心而論,即便這是劉演的緩兵之詞,也是極有道理的。劉演此時只是自號“柱天大將軍”而已,并沒有萌生要當皇帝的想法,就是因為當皇帝的時機非常重要,過早,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過晚,就會喪失應有的號召力。無論是誰,此時稱帝,顯然都為時尚早,必然要遭到王莽政府的全力攻擊,也會遭到其他起義軍的敵視,對保存和壯大自己的實力十分不利。
后世的政治領(lǐng)袖們都吸取了教訓。孫權(quán)曾經(jīng)給曹操寫信勸他稱帝。曹操說:“是兒欲著吾爐火上也!”意思是,這小子要把我放在爐火上烤啊!曹操不愧是一代英豪,他不是不愿意當皇帝,而是用理智克服了個人的欲望。再比如朱元璋就采取了“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的策略,不著急稱王稱帝,做到了利益最大化。劉演作為有鴻鵠之志的政治領(lǐng)袖,自然要比綠林軍中的草莽之輩目光遠大。此時稱帝時機還不成熟,這應該是他的真心話。
這番話一說出來,大家聽了不由得頻頻點頭,覺得很有道理。馬武、王匡也都說王莽還沒有消滅,不如暫且稱王。
外面朱鮪和劉玄等人都把登基儀式彩排妥當了,自己的同伙還在這里猶豫不決。眼看劉演又要扭轉(zhuǎn)乾坤,張昂這個最頑固的家伙十分氣惱。他知道自己辯論不過劉演,仗著這是自己的地盤,拔出寶劍砍在地上,大聲喝道:“叫天公都行,叫天子怎么不行?!今天的事就這么定了!”
在反對勢力的暴力威逼之下,劉演等人好漢不吃眼前虧,只能屈從。盡管勉強同意了,但是“由是豪杰失望,多不服”。
公元23年二月初一,幸運兒劉玄正式成了“更始皇帝”,國號“漢”。
當初朱鮪、陳牧等人和他說要選他做“法人代表”,劉玄的第一反應是“別逗了”,當確信這不是玩笑時,不由得從心里驚呼:“天上真的會掉餡餅。”
投身革命僅半年就從一介平民變成了最高元首,劉玄可以說是一步登天!《后漢書》記載道:“更始即帝位,南面立,朝群臣。素懦弱,羞愧流汗,舉手不能言。”寥寥幾字把劉玄給丑化得夠嗆,這恐怕是有點夸張了。劉玄弟弟被害,敢于雇用殺手報仇,敢于孤身主動參加革命,可謂有勇;詐死救父并獲得成功,可謂有謀。就算他是一個才智平庸、性格懦弱的家伙,但也還不至于如此窩囊。
古代史書的作者擅用“春秋筆法”,在行文中有著明顯的褒貶態(tài)度。唐朝的史學家劉知幾說:“曲筆阿時,獨成光武之美;諛言媚主,用雪伯升之怨。”認為這是史官在替劉演兄弟鳴冤出氣,這種看法是頗有見地的。
不管怎么樣,在宛城外淯水岸邊高高的壇場上,當劉玄頭戴通天冠南面而立的時候,下面“萬歲”的歡呼聲還是響成了一片。
劉玄原來號稱“更始將軍”,如今當了皇帝,還用“更始”作年號,史稱“更始皇帝”。他大赦天下,拜封群臣。領(lǐng)導班子一共七個人,分別是:
劉玄,國家元首、三軍總司令。
劉良不僅是劉秀的叔叔,也是劉玄的長輩,所以被封為“國三老”,當時的禮節(jié)要求皇帝要“父事三老”,所以劉良的地位非常尊榮。
綠林起義首倡者,王匡為定國上公,王鳳為成國上公,地位都在三公之上。
朱鮪被拜為大司馬,三公之首,是全國最高軍事長官。大司馬在朝廷中地位最高,權(quán)力最大。因為皇帝不過是個傀儡,所以大司馬就是全國軍權(quán)的實際控制者,朱鮪如愿成了最大的贏家。
劉演被拜為大司徒,加封漢信侯。大司徒是全國最高行政長官,相當于國家政府的總理。不過戰(zhàn)爭時期哪有什么行政可為呢?軍事、財政等實權(quán)都不在他的手里,劉演的大司徒只是徒有虛名而已。
劉玄的第一個上級——平林兵的首領(lǐng)陳牧被拜為大司空,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家副總理兼建設(shè)部、民政部部長。
其余的人在中央政府中擔任“九卿”的職務,同時還在軍隊系統(tǒng)中兼任“將軍”等職務。
比如王常,擔任廷尉、大將軍,封知命侯。廷尉主管司法,相當于最高法院院長。
李通,擔任柱國大將軍,封輔漢侯。
李通的堂兄弟李軼,被封為五威將軍。
劉賜,和劉演一起起兵的本族兄弟,被封為廣漢侯,官居光祿勛,負責首長的警衛(wèi)工作。
前舂陵侯的嫡子劉祉在軍中的職務是“將軍”,劉玄還恩準他繼承了老爹的爵位,接班為舂陵侯。
劉秀獲得了一個“太常”的頭銜。太常這個官兒,是中央政府九大部長之一,主要掌管宗廟禮儀、文化教育等。由于戰(zhàn)亂期間軍權(quán)大于一切,宗廟禮儀荒廢已久,太常不過是個虛職而已。在軍隊序列中,劉秀竟然連名額眾多的“將軍”都沒混上,只混了個更低下一等的“偏將軍”而已,地位很是卑微。
劉秀的姐夫鄧晨、劉秀未來的大舅哥陰識,還有劉演的同學兼族兄劉嘉,全都是“偏將軍”。劉秀長安時的同學朱佑擔任了劉演的秘書長——護軍,官職也不大。
這充分說明,劉演及其親信們已被完全排斥在了權(quán)力核心之外。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這次綠林軍領(lǐng)導排座次,可以說是以實力大小來瓜分權(quán)力蛋糕的真實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