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道夫•勒本。銀行職員(供職于米尼亞爾父子銀行)。供稱那一天,中午時分,他拿了四千法郎的金幣,分成兩袋裝,陪同愛斯巴奈太太,送到她的府上。大門打開,愛斯巴奈小姐就出來,從他手里接過一袋金幣。老太太于是把另一袋接了過去。他行了個禮,就告辭了。當時沒看見街上有人。這是條小街,少有人跡。
威廉•伯德。裁縫。供稱跟大家一起進屋,英國人。住在巴黎兩年了。隨著頭一批人跑上樓。聽見吵架的聲音,粗聲粗氣說話的是法國人。聽得出幾個字眼,但是現(xiàn)在記得不是很全。清清楚楚地聽見里面說‘真該死’和‘天啊’。那時刻還聽見一陣聲音,就像幾個人在打架,一種推搡扭打的聲音。細聲細氣的聲音很響,比粗聲粗氣的響。肯定不是英國人的口音。聽起來是德國人的。應(yīng)該是女人的聲音。證人聽不明白德語。
先前的四名證人又經(jīng)傳訊,供稱這伙人搜到發(fā)現(xiàn)愛斯巴奈小姐尸體的寢室時,發(fā)現(xiàn)房門反鎖。一切都沒有聲音,沒聽見呻吟,更沒聽見任何聲響。闖進門一看,一個人都沒有。寢室前后窗子全都關(guān)著,而且里邊拴得緊緊實實。前房和后房當中的房門也關(guān)著,只是沒鎖上。通向過道的前房門鎖著,里頭插著鑰匙。四樓,屋子的正面,過道的盡頭,有間小房間。房門半開著。里面堆滿舊床、箱子等雜物。這些東西都經(jīng)過仔細挪動和搜查。這幢房子所有地方都經(jīng)過細細搜查。所有煙囪也仔仔細細的掃過。這幢房子一共有四層樓,上面還有頂樓(又稱閣樓)。屋頂上有扇天窗,釘?shù)镁o緊實實,看上去多年沒有被打開過。從聽到吵架聲音到闖進房門,這段時間到底多長。四個證人都有自己的說法。有的說三分鐘,有的說五分鐘。房門是花了不少力氣才打開的。
阿豐索•加西奧。殯儀館老板。供稱住在莫格街上,原籍西班牙。隨著大家一起進屋。并沒上樓。生來膽小,很怕嚇出毛病。聽到吵架的聲音。粗聲粗氣的那個是法國人。沒聽清說什么。細聲細氣的那個是英國人,肯定沒錯。不懂英國話,這是根據(jù)說話腔調(diào)判斷的。
阿爾貝托•蒙塔尼。糖果店師傅。供稱隨著第一波人上樓。聽見那幾種聲音。粗聲粗氣的那個是法國人。能聽出幾個字眼。說話的人聽來是在勸告。聽不清尖聲尖氣的那個說的是什么,說得又快又亂。認為是俄國人的聲音。供述與一般相吻合。證人是意大利人。沒有跟俄國人談過話。
幾名證人又經(jīng)傳訊,都一致證明四樓各個房間的煙囪都特別窄小,容不下一個人出入。通煙囪用的工具是圓筒形的掃帚,就是掃煙囪人用的那種。用這種掃帚把房子里所有煙囪管全都仔細通過。房子里沒有后樓梯,大家上樓時,沒人可以借此機會溜下樓。愛斯巴奈小姐的尸體牢牢塞在煙囪里,四五個人一齊用力,才拿出來。
保羅•仲馬。內(nèi)科醫(yī)生。供稱拂曉光景,給請去驗尸。當時兩個尸體停放在發(fā)現(xiàn)愛斯巴奈小姐尸體那間屋子里,橫在床架的粗麻布上。小姐的尸首布滿傷痕,擦傷地方甚多。這些現(xiàn)象足以證明死者其實是給硬塞進去的。喉部傷勢嚴重。頜下還有深深幾道抓傷的痕跡,還有一連幾塊青痕,顯然是指痕。死者腹部完全變了色,眼珠鼓出來。舌頭有一部分咬穿了。心窩上發(fā)現(xiàn)一大塊瘀傷,分明是被膝蓋壓傷所致的。據(jù)仲馬先生認為,愛斯巴奈小姐顯然被扼死,兇手不知道有幾個人。老太太的尸首殘缺不全,破碎不堪。右腿和右臂的骨頭多少有點壓碎。左脛骨碎得厲害,左肋骨也是一樣。尸首遍體都是嚴重瘀傷,完全變了色。不知這些傷痕從何而來。只有碰到一個力氣很大的壯漢,猛力揮舞大木棒或粗鐵棍,要不就是掄起一把椅子或任何很大很沉很鈍的兇器,才會把人揍成這樣。女人使用任何兇器,都沒辦法打出這么重的傷來。證人看見死者時,已經(jīng)身首異處,而且頭顱碎得厲害。喉部應(yīng)該為鋒利兇器所割斷,也許是剃刀。
亞歷山大•艾蒂安。外科醫(yī)生。和仲馬醫(yī)生共同給請去驗尸。所述與仲馬先生供詞及意見相吻合。
雖然還傳訊了其他幾個證人,但并沒有再獲得重要線索。這件血案,就其種種細節(jié)而論,實在神秘異常,錯綜復(fù)雜。如果真是件兇殺案,這在巴黎還是前所未有的奇案呢。警察當局根本沒有一點頭緒,這種案子實在千載難逢。本案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發(fā)找到。
《法庭晚報》還指出:圣羅克區(qū)還是人心惶惶,大為騷動,那幢房子又被仔細搜查,證人也都重新接受了傳訊,但沒有一點兒結(jié)果。最后,該報還提到,銀行職員阿道夫•勒本已遭逮捕關(guān)押的消息,雖然除了該報已經(jīng)評載過的事實之外,并無絲毫證據(jù)可以定其的罪。
杜賓對這案子的進展十分感到興趣,盡管他什么話都沒說,看來是這樣的。勒本入獄消息發(fā)表以后,他才問我對這件案子有看法沒有。
我只能附和巴黎人的看法,認為這是件解決不了的案子,看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找到兇手。
“咱們可千萬不能光憑一項傳訊結(jié)果來看待什么破案法子。”杜賓道。“巴黎警察一向以聰明稱道于世,其實只是狡猾罷了。他們辦起案來,只有目前采用的這種方法。盡管夸口有一堆的辦法,可是經(jīng)常用得驢唇不對馬嘴,總是叫人想起茹爾丹先生要拿睡衣,這樣才能舒服地欣賞音樂。他們辦案的成績雖然總是有驚人之筆,可這大多是單靠賣力巴結(jié)。碰到這些長處起不了作用,計劃就無法實現(xiàn)。比方說,維多克善于推測,做起事來總是百折不撓。不過,思想沒有受過任何心智訓練,偵查時往往過于專注于某個點或某個線索。他看東西隔得太近,反而看不到真相。說不定,有一兩點他看得特別清楚,可是這樣,勢必沒法看清問題的全局。有種事就此顯得十分奧妙。事實真相不會永遠在井底。其實,我倒認為,真正比較重要的知識不一定是很深奧。事實真相并不在我們鉆的牛角尖里,而是在抬眼就望得見的地方。這種錯誤的方式和根源,可以用觀察天體來說明。你不經(jīng)意看下星星——只消斜眼瞟一瞟,將視網(wǎng)膜的外部對準星星,就可以把星星看得十分清楚,也可以對星光有個最正確的估計。視網(wǎng)膜的外部對微弱光亮的感光力不比內(nèi)部弱,因此視線全都集中在星星上,星光反而隨之微弱。視線全部集中在星星上,絕大部分星光實際上就照在眼睛上?墒切毖垡活┑脑,反而能看得更正確。過于認為奧妙,思想就會變得不清晰。如果緊緊盯著蒼穹,過于持久,過于集中,過于直接,那么連金星也會沒有光亮。”
“說到這兩條人命案,先深入的調(diào)查一下,才可以拿出個主意。去私訪一番,倒也開心,”(我聽了心想這字眼倒用得怪,但嘴里什么也沒說)“此外,勒本曾經(jīng)替我辦過事,我可沒有忘情。咱們?nèi)ビH眼看看這個現(xiàn)場。我認識警察廳長G先生,他不會不放咱們進去。”
我們獲得了許可,就馬上到莫格街去。這條街在里麗舍爾街和圣羅克街之間,十分的臟。我們的寓所離這個區(qū)有很長的一段路呢,所以趕到那兒,已經(jīng)快要黃昏了。那幢房子倒一下子就找到了,因為還有不少人站在街對面,毫無目的、不勝好奇地怔怔抬頭望著關(guān)著的百葉窗。這是幢普通的巴黎式房子,大門一邊有個可以看見的門房間,窗上有塊活絡(luò)玻璃,上面寫著“門房”二字。還沒進門,我們就先走到街盡頭,拐進一條胡同,轉(zhuǎn)彎,走到那幢房子的后面。這其間,杜賓一心想把那房子和左右前后的街一面都仔細查勘一番,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名堂。
我們折回到原路,然后回到房子前面,按了門鈴,出示了證件?词氐娜司头盼覀冞^去了。我們走上樓,走進發(fā)現(xiàn)愛斯巴奈小姐尸體的屋子。死者母女倆的尸首還停放在那兒。房里那份亂,照舊聽其自然,一點沒動。我看到的和《法庭晚報》記載的完全一樣。杜賓把一切東西都仔細看了——連被害人的尸體都沒放過。接著就去了別的房間里,后來又到院子里。有個警察從頭到尾陪著我們。一直到天黑,才離開現(xiàn)場;丶衣飞希疫@位朋友順便到一家日報館里待了一會兒。
上文說到過,我這位朋友的怪念頭真是什么奇怪的都有,而且我對這些任念頭一向任其自然,在英文里找不出更合適的表達詞。當時他對我一字沒說這件人命案子,他生性如此。直到第二天中午時分,他才問我,在慘案現(xiàn)場看沒看到什么不一樣的情況。
他口氣里著重“不一樣”這個字眼,不知怎的,讓我吃了一大驚。
“沒,沒什么特別的,”我說道,“至少,跟報上看到的記載沒什么區(qū)別。”
“報上恐怕并沒描述本案那種慘絕人寰的恐怖性。”他答道。“不過,別去管那張報紙的夸夸之談吧。我看,大家認為破不了這件疑案,這倒應(yīng)該看成是容易破案的理由。我說的是本案的特點中那種超越常規(guī)的性質(zhì)。由于表面上找不到任何動機——沒有殺人的動機——殺人手段這么毒辣的動機,竟弄得警察局無從下手。樓上只有遇害的愛斯巴奈小姐,并沒旁人。再說沒有一條出路逃得過上樓那些人的眼睛,這件事眼明明聽到了爭吵聲音,表面上有明顯的矛盾,這點警察局也弄不清楚。房里亂七八糟,死尸被倒塞進煙囪里。老太太的尸首殘缺不全,慘絕人寰。官府辦案碰到這些情況,加上剛才提到過的原因,以及種種不必多提的情形,他們吹噓的聰明自然無法兌現(xiàn),無能為力。他們犯了個大錯誤,可這倒也不稀奇,他們把‘不尋常的簡單’當成了‘非常復(fù)雜的難于理解’。不過,如果要探求事實真相,只能打破常規(guī),就可以探尋出一條道理來。像咱們目前進行的調(diào)查工作,與其問‘出了什么事’,還不如問‘出了什么異于平常的事’。老實說,這件疑案,我很輕松就能解決,或者說已經(jīng)解決了。我看作容易,警察看作破不了,這恰恰證明我的實力。”
我暗地大吃一驚,默不做聲地盯著他。
“我正在等著,”他望著房門,接著說,“我正在等著一個人,這人應(yīng)該不是這兩件慘案的兇犯,但是跟這次行兇一定有幾分關(guān)聯(lián)。這些罪行中慘無人道的一節(jié)恐怕跟他絲毫無關(guān)。但愿這個想法是對的,因為全部破案的希望都寄托在這上面了。我在這間房里,時刻都在盼望著那人光臨。不錯,他也許不會來,可能多半會來。要是來了,就一定要把他留下。這是手槍,咱們兩個都清楚到時候怎么樣使槍。”
我拿了手槍,非常疑惑自己在干什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杜賓卻徑自說下去,八成像在自言自語。我早就交代過了,只要碰到這種時候,他總是魂不守舍。他那番話是對我說的。聲音雖然不高,那副神情卻是一般用來跟老遠的人說話的。目光呆滯地望著墻上。
“大伙在樓梯上聽到的吵架聲音,一定不是那兩個女人的,這點完全有人證實了,”他說道。“咱們可以放心,沒必要懷疑老太太是不是先害死女兒,然后再自殺。我說到這件事,主要是想說明兇殺的方法。因為愛斯巴奈太太的力氣還不足以把她女兒的尸體塞在事后發(fā)現(xiàn)尸體的煙囪里,可絕對不可能。再說她自己渾身是傷,人家決不會認為她是自殺。因此,兇殺這件事是另有其人。那個人的聲音呢?也就是大家所聽見的吵架聲。我現(xiàn)在來看看證人的供詞吧,不談有關(guān)這些聲音的那些供詞,單談那種供詞中的特殊地方。你看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嗎?”
我就說,證人一致認為聲音很粗的那個是法國人,可是說到語氣尖銳的那個,或者,照其中一人說是刺耳的聲音,那就各有說辭。
“那是證據(jù),”杜賓道,“可不是證據(jù)的特殊點。你沒發(fā)現(xiàn)什么特殊的地方。但這里頭有一方面得注意。正如你說的那樣,證人一致認為粗聲粗氣的那個是個法國人。在這問題上看法都一致?墒钦f到聲音尖細的那個,特殊點就來了。特殊點倒不在于意見不統(tǒng)一,而在于這些證人,不管是意大利人、英國人、西班牙人、荷蘭人、法國人,只要形容到那個聲音,人人都說是外國人的聲音。人人都確定不是他們本國人的聲音。沒一個把這聲音比做他精通的任何國家的語言——恰恰相反,荷蘭人硬說是法國人的聲音,可是在他的供詞里卻說:‘不懂法國語,證人是通過翻譯受訊的。’法國人認為是西班牙人的聲音,‘如果要是他懂西班牙語,就聽得懂幾個字眼。’英國人認為這是德國人的聲音,但他‘根本不懂得德國語’。西班牙人‘肯定’這是英國人的聲音,可是他完全‘根據(jù)說話語氣判斷的’,‘因為他一點英語都不會。’意大利人卻以為是俄國人的聲音,但‘從未跟俄國人交流過’。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法國人跟前頭一個法國人說法又不同,他認為那是意大利人的聲音?墒牵⒉痪欠N語言,就像那個西班牙人情形一樣,‘根據(jù)說話語氣判斷’。瞧,當時那聲音真是多么奇特啊,看這種證詞,怎么可能證實那是哪種聲音呢!——這種聲調(diào),大概歐洲五大區(qū)域的公民都沒聽慣!你會說那大概是亞洲人的聲音——不,是非洲人的聲音吧。在巴黎,亞洲人可少見,非洲人也數(shù)得清。不過,先不去排除這種推論,現(xiàn)在只提出三點,請你注意。一個證人說這聲音‘與其說是尖聲尖氣,不如說是刺耳’。另外兩個證人說是‘又快又亂’。沒一個證人提到他聽得出什么字——具體說的是什么。
“我不清楚。”杜賓接著說,“你聽了我這番話,心里有什么看法?可是老實說,就憑供詞上談到粗聲粗氣和尖聲尖氣的這一部分,就能夠作出合理的推論,這種推論完全足以令人心生疑惑。根據(jù)這個疑問循序漸進,就可以對這件疑案做下一步調(diào)查。我剛才說‘合理的推論’,可我的意思并沒全部表達清楚。我本來想說這種推論是唯一合適的推論,這種推論的最終結(jié)果必然產(chǎn)生疑問。不過是什么疑問目前還不能說。不過你記住,我心里這個疑團完全有真憑實據(jù),足以使我在搜查那間房間時,對搜查方式和大致目標心里有數(shù)。
“就算現(xiàn)在咱們到那間屋子去了吧。要先搜查什么呢?兇手逃走的方法。咱們倆誰都不信匪夷所思的怪事,這是沒得說的。愛斯巴奈太太母女倆絕對不可能是被妖怪殺害。行兇的是個活人的,逃走時也不能化為一縷輕煙。究竟是怎么逃的呢?幸虧這問題只有一種推論的方式,憑借這方式一定能得到個明確的判斷。咱們把兇手可能采取的逃走方法,一一加以推斷吧。大伙上樓的當兒,兇手明明就在發(fā)現(xiàn)愛斯巴奈小姐尸體的臥室里,至少可以說是在隔壁房里。所以只要在這兩間房里找出口就行了。警察已經(jīng)把四處地板、天花板和磚墻全都查看得仔仔細細。沒什么秘密通道逃得過他們的法眼?墒,我并不認可他們的眼力,親自查了一下。查過了,的確沒有秘密出口。通往過道的兩扇房門全都鎖得嚴嚴實實,鑰匙也都插在里面;仡^去看看煙囪吧。這些煙囪雖然都跟普通煙囪大致相同,離開爐邊有八九尺高,可是從頭到尾連只大貓都容不下。以上說的兩個地方,既然都不可能作為逃走的路徑,那就只好從窗子離開了。如果從前房窗口逃走,絕對逃不過街上一伙人的眼睛。就此得出結(jié)論,兇手一定是從后房窗口逃跑的。好了,既然得出了這么明顯的結(jié)論,那么,作為推論的人,就不能因為看起來說不通而予以否定。咱們只有去證明這些看來‘說不通’的理由實際上是說得通的。
“房間里有兩扇窗子。一扇窗子沒給家具擋住,完全看得見。另一扇窗子的下半扇,被笨重的床架一頭死死抵住,遮得看不見。沒遮住的那扇窗子里面被拴的緊緊的。就是使盡渾身力氣也不可能拉得動。左面窗框上鉆了個大釘眼,釘眼里釘著一枚挺堅硬的釘子,快釘?shù)搅祟^。再看著右面那扇窗子,也有同樣一枚釘子,同樣釘著。就算用盡九牛二虎之力,也休想拉得起這扇窗。警察看了就相當確定出路不在這兩個窗口上。因此,他們認為拔掉釘子,打開窗子簡直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