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行的調(diào)查比較嚴(yán)謹,這樣做,理由和剛才所說的一樣——因為,我知道,凡是看來說不通的事物,證明的結(jié)果實際上未必如此。
“我就這樣開始推理了——從結(jié)果推溯原因。兇手一定是從這兩扇窗子的一扇逃走的。即使這樣,兇手出去了卻沒法再從里邊將窗框掛上,要知道大家看見的窗框就是拴著的——這事很顯然,警察根本不會在這方面追根究底。既然窗框是拴緊的。那么,就一定能夠自動拴上。這個結(jié)論一定不會錯,我走到那個沒堵上的窗口,費了一番功夫才拔去釘子,打算把窗框推開。果然不出我所料,怎么推都推不上。我這才明白,準(zhǔn)是暗裝一道彈簧。我的想法得到驗證。就此相信不管這釘子的情況看來多么玄妙,我的設(shè)想至少是對的。仔細找了一下,馬上就找出這個機關(guān)來了。我一按,心里對這個發(fā)現(xiàn)很是得意,就忍住了,沒去推上窗框。
“當(dāng)下將釘子重新放好,留神打量一通。一個人要是跳出這個窗子,窗子就會重新關(guān)上,彈簧也會碰上,但是釘子不會重新釘好。這個結(jié)論很顯然,我的偵查范圍就此縮小了。兇手一定從另一個窗子逃走的。兩個窗子的彈簧應(yīng)該相差無幾,這樣的話,釘子上一定有個異樣的地方,至少釘?shù)姆椒ú煌。踏上床架的棚子,我探出頭,仔細朝床頭后面那一個窗子端詳一番。把手伸到床頭后面一摸,一下子就摸到彈簧,一按,果然不出我所料,就跟那扇窗子相差無幾。于是看看釘子,正跟另一枚釘子一樣堅硬,顯然釘法是一樣的,也快釘?shù)搅祟^。
“你如果被我說糊涂了,你一定是弄錯了歸納法的道理。引用一句運動界的行活,我可是‘彈無虛發(fā)’。線索一環(huán)緊套一環(huán)。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沒脫掉。我已經(jīng)追到這個秘密的底牌了。那個底牌就是釘子。我剛說,從表面看來,這釘子跟另一扇窗子上的釘子一模一樣。盡管看起來證據(jù)確鑿,可是眼看真相馬上就要解開。比起來,這憑據(jù)根本毫無意義了。我說‘這釘子一定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伸手一摸,手指頭就將釘頭鉗了出來,外加二三公分長的釘身。釘身的另一段還在釘眼里,就是在那兒折掉的。斷口是舊的,因為邊上全生了銹,分明是錘子捶斷的,一下子將釘頭多少捶進下邊窗框的頂上。當(dāng)下我就重新把針頭放在剛才取出的缺口里,和真正的釘子一模一樣——一點破綻也沒有。按了下彈簧,我慢慢把窗框推上去時,釘頭還穩(wěn)固地嵌在窗框的釘眼里,一齊推上去了。我關(guān)上窗,釘子又成了完整的一枚了。
“說到這兒,我總算理清了頭緒。兇手是從床頭上那扇窗口逃掉的。兇手剛逃走,窗戶就自動關(guān)上了,也許是兇手故意關(guān)上的也說不準(zhǔn)。窗戶被彈簧掛上了。警察把彈簧的那股力錯當(dāng)做釘子的力——就此認為是事實的真相了。
“第二個問題要研究的就是怎么逃下去的。這一點,我跟你繞著屋子轉(zhuǎn)了一圈,就成竹在胸了。距離那扇窗子五尺半左右的地方,有根避雷針。誰也沒法用這根避雷針上夠著窗口,更別提跳進窗里了?墒俏铱吹剿臉堑陌偃~窗和普通的不一樣,巴黎的木匠師傅將它稱作‘鐵格窗’——這種款式目前已經(jīng)很稀有了,在里昂和波爾多某些古老的府邸上,倒是被保留著。樣子像普通的門,不是雙扇而是單扇,只是下半扇是格子窗,或者鑄成鏤空鐵欄,很巧妙地可以給人當(dāng)作把手。愛斯巴奈太太家的百葉窗足足有三尺半寬。咱們當(dāng)時從房子后面往上看,看到兩扇百葉窗全都半開半閉——就是說,百葉窗跟墻面正好形成了個直角。警察應(yīng)該也像我一樣,搜尋過那幢樓房的后面。要是檢查過的話,不會不測量這兩扇鐵格窗的寬度,但他們沒看出窗子有這么寬,就算看到了,也會認為案子無關(guān)。其實,他們既然認定這地方不能當(dāng)作逃的出路,自然不會浪費精力在這兒檢查了?墒牵仪谱屑毩,床頭窗口那扇百葉窗如果完全推開直到貼在墻上,離開進窗外還不到兩尺呢。還有一點也要明確,只有身手異常靈敏,膽大包天,渾身是勁,才可能從避雷針爬進窗里,F(xiàn)在假設(shè)這扇百葉窗完全敞開,并只有二尺半的距離。強盜完全可以緊緊抓住百葉窗上的鐵格。然后放開避雷針,兩腳牢牢頂住墻,縱身一越,就可以把百葉窗順勢關(guān)上了。如果假定當(dāng)時開著窗,那他完全可能跳進屋里。
“希望你特別明確這一點,剛才提到,要干那么困難、那么危險的絕技,除非身手異常矯健,才能馬到成功。我的用意,首先就是讓你知道,跳窗這件事還是有可能的。不過,其次,也是主要一點,請你記住,必須具有特別靈活的身手,簡直是異于常人的身手,才跳得成。
“不消說,你會用上一句法律用語說‘用事實加以證明’,我與其強兇手跳窗必須具備的矯捷身手這一特點,倒不如理智一些的好。雖然在推論上卻行不通,但這在法律上也許用得上。我最終目的只是想查出事實真相。眼前的用意,你只要把我剛才說的聯(lián)想一下:身手異常矯捷和那種特別尖銳或者刺耳的喊聲,亂七八糟不知是哪國口音的聲音,可沒有一個人說的相同,而且發(fā)些什么音也聽不清楚。”
聽了這番話,我心里一下子有了方向的,隱約懂得了杜賓的意思。似乎馬上領(lǐng)會了,卻又找不到答案。恰如有時候,人們心里就要回想起來,想到頭來,偏偏又記不起一樣。我朋友接著又大發(fā)宏論。
“你應(yīng)該聽得出來,”他說道,“我已經(jīng)把話題從溜出去的方式扯到溜進來的方式了。我的用意就是提醒你,出去進來都用同一方式,都在同一地方,F(xiàn)在回過頭來看看室內(nèi)情況吧。看看這兒的現(xiàn)象吧。五斗櫥的抽屜,據(jù)說給人翻過,可里頭還有一堆衣物。因此這種結(jié)論實在離譜。這不過是個猜測——非常愚蠢的猜測——僅此而已。怎么證明抽屜里發(fā)現(xiàn)的這些東西不是完整無缺的呢?愛斯巴奈太太母女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不與外界接觸——難得出門——用不著好多換洗衣服。抽屜里的這些衣物,一定是母女倆手頭所有的最好衣物。要是賊想偷走什么的話,干嗎不把最好的全部偷走呢?反過來說,干嗎不拿四千法郎的金幣,反而拿衣服添麻煩呢?金幣并不少。銀行老板米尼亞爾先生說的那筆錢,幾乎原封不動放在地板上兩個袋子里。警察光從一部分供詞說把錢送到門口這一點,就對謀殺的動機,產(chǎn)生錯誤判斷。希望你心里可別判斷失誤。送去一筆款子,不到三天,收款人就被殺害。類似這種巧合的事,人生中隨時隨地都碰得到,甚至比這還蹊蹺十倍,可又何嘗有人注意過呢?通常說來,巧合的事是思想者的絆腳石——要知道人類科學(xué)研究所取得的成就應(yīng)當(dāng)歸功于這種理論。目前,在這件事上,如果金幣不翼而飛了,那么‘死者三天前才剛提領(lǐng)巨款’這件事,或許就不僅僅只是‘巧合’。那樣一來,也許這就是動機的想法了。不過,根據(jù)本案的真實情況,要假定這個暴行的動機是為了錢,那勢必認為兇手是愚蠢至極的白癡,放著現(xiàn)成金幣不拿,連原來的動機也忘了?
“現(xiàn)在可別忘了我提請你留心的幾點——異常矯健的身手,特別的聲音,以及那樣慘無人道的離奇兇殺案竟然毫無目的——咱們再回過頭來看看兇殺的慘狀吧。死者是被人用手掐死,然后給人倒栽蔥塞進煙囪里的。一般兇手可不用這種殺人方式。尤其不用這種方法藏尸滅跡。根據(jù)尸首給塞進煙囪的情況看來,你就會發(fā)現(xiàn)那里頭有點離奇古怪。通?磥恚藗儧Q不會做出這種事,哪怕是最最狠毒的兇手。你再想想看,把尸體硬塞進這么擠的洞里,幾個人一齊使盡力氣都拖不出來,那股子勁該有多大啊!
“好了,再回過頭看看兇手使出那股神力的種種跡象吧。壁爐上有幾大把花白的頭發(fā)。可都是連根拔起來的。你應(yīng)該知道,哪怕從頭上一下子拔下二三十根頭發(fā),也得使出好大的力氣。你也看到了那幾把發(fā)絲,發(fā)根上還連皮帶肉呢,真叫人看得頭皮發(fā)麻。由此可見,那份力氣大得驚人,說不定能一口氣拔得下五十萬根頭發(fā)呢。老太太不僅喉管被割開,而且腦袋完全跟身體分離——兇器僅僅是把剃刀而已。我希望你對這些獸性般殘酷的罪行也留神一下。至于愛斯巴奈太太身上的瘀痕,我就不再說什么。仲馬先生和他那位敬業(yè)的助手艾蒂安先生,全聲明這些傷痕是被鈍器所傷。這兩位先生在這方面說得很有道理。鈍器應(yīng)該就是院子里鋪的石頭,被害人就是從床頭那扇窗里被扔下來的。這個看法現(xiàn)在看來盡管容易,卻被警察忽略了,忽略的原因和他們忽略百葉窗的寬度一樣——就是那兩顆釘子,就把他們的腦子給堵死了,想不到窗子應(yīng)該開過。
“如果現(xiàn)在,除了上述這些情況之外,我們再來好好回顧一下室內(nèi)凌亂異常的情況,就有利于咱們整理這幾點。在不少國籍的人耳朵里,聽來都像外國口音的聲音,超人的力氣,驚人的矯捷身手,毫無動機的慘殺,殘酷的獸性,完全違反人道的恐怖行徑,而且沒有清楚明了的音節(jié),聽了我這番話,請問你得出什么結(jié)論來呢?”
聽到杜賓問我這話,我頓時頭皮發(fā)麻,說道:“這簡直是瘋子干的勾當(dāng),是附近療養(yǎng)院里逃出來的瘋子干出來的。”
他答道:“你的看法倒不無道理,即使是瘋子神經(jīng)病大大發(fā)作,聲音跟樓梯上聽到的那種怪聲也根本不一樣。瘋子該有國籍吧,盡管說的話前言不對后語,但至少發(fā)音首尾一貫吧?再說,瘋子的毛發(fā)也不可能是我現(xiàn)在手里捏著的這種。這一小撮毛,我是從愛斯巴奈太太捏緊的手指縫里拔出來的。對此你有什么看法?”
“杜賓!”我嚇得腿腳發(fā)軟,說道。“這毛真是非常罕見——這根本不是人的毛發(fā)啊。”
“我也沒說是啊,”他道,“不過,在沒確定這點之前,你再看看一小幅描在這張紙上的草圖。這張畫的就是愛斯巴奈小姐喉部有‘深黑的瘀傷和深深的指甲印’一部分描述的供詞,另外,仲馬先生和艾蒂安先生的供詞里,說的卻是‘幾塊青痕,顯然是指痕’。”
“你不難看出,”我朋友一邊說道,一邊把那張紙攤在我們面前。“這張草圖說明掐得多么用力,多狠。一點都看不出松手的跡象。個個指頭都是狠狠嵌在肉里的樣子,可能是掐到死者斷氣才松手的。你倒試試看,把手指頭全部放在這幾個指印上。”
我試了一下,可是做不到。
“這樣試驗可能不合適,”他說道。“紙頭被攤成了平面?墒侨说牟弊邮菆A筒形。這兒有根木棍,跟死者脖子的粗細差不多。把這張草圖包在上面,再試一下。”
我照做了?墒沁@次明顯比上次更加費勁。
我道:“這根本不是人手的指印。”
杜賓答道。“那就看看法國動物學(xué)家和古生物學(xué)家居維埃的描述吧。”
這是一段有關(guān)東印度群島的紅棕色大猩猩的詳細解剖和一般介紹。這種哺乳類動物。盡人皆知,體格魁梧、力大無比、四肢靈活、生性兇殘、喜好模仿。我看了頓時明白這件恐怖至極的血案是怎么回事了。
我看完那段文章,就說;“這上面關(guān)于猩猩爪子的描述,恰恰和這張草圖上的相差無幾。我看除了這兒提到的猩猩之外,沒其他動物的指印跟這個指印一樣了。這撮紅棕色毛發(fā)也跟居維埃說的那種禽獸的毛發(fā)一樣無異。不過我對這件恐怖疑案的細節(jié)還是不太清楚,再說大家都聽見有兩個人吵架的聲音,還確定其中一個是法國人的聲音。”
“說得對。你總還記得,那些證人幾乎異口同聲陳述這人說過一句話,那就是‘天哪’。證人之一,糖果鋪老板蒙塔尼還說,他說這句話在當(dāng)時的情形下,聽起來像是忠告和規(guī)勸。因此,我就將打破疑案的希望寄托在這兩個字上了。就是一個法國人知道這件血案。可能他跟這件血腥罪行沒有絲毫關(guān)系,事情的經(jīng)過大概是這樣。猩猩大概從他那兒逃走了。他就一路追到臥室里來過?墒窃诋(dāng)時那種倉促的情況下,他一直沒法抓住猩猩。猩猩到現(xiàn)在還沒給抓住。我不再猜測下去了,因為這些猜測所依據(jù)的一點看法簡直毫無根據(jù),連我自己心里都不敢肯定,再說我也不敢指望別人能聽懂我的想法。那么咱們就把這稱作猜測,就當(dāng)猜測一樣談?wù)劙。如果這個法國人確實像我所想象的,跟這件慘案無關(guān),那么昨天我們回家時,半路上我去《世界報》報社登的這段廣告,就能把他招到咱們寓所里來。這份報紙是專為航運界辦的,深受水手喜愛。”
他遞給我一張報紙,我看到了下面登著一段廣告:
失物招領(lǐng):某日清晨(即發(fā)生兇殺案當(dāng)天早晨)在布洛尼森林中,發(fā)現(xiàn)一頭婆羅洲種巨型紅棕毛猩猩。據(jù)了解該猩猩系馬耳他商船上一名水手所有,失主一經(jīng)說明失物情況,核實無誤,并償付少許俘獲及留養(yǎng)費,即可領(lǐng)回。失主請駕臨市郊圣日耳曼區(qū)××街××號四樓接洽。
“你怎么確定這人是個水手,”我問道,“還清楚他是馬耳他商船上的人?”
“這我不肯定,”杜賓道。“可是,這兒有一小根緞帶,看緞帶的樣子,油膩膩臟兮兮的?赏茢噙@是水手系頭發(fā)用的,水手不是喜歡留長辮子嗎?再說,這緞帶上打的結(jié)除了水手,幾乎沒人會打,而且只有馬耳他商船上的水手會打。這是我從避雷針柱腳下?lián)靵淼。這肯定不是死者的東西。我從這根緞帶得出結(jié)論,肯定這法國人是一艘馬耳他商船上的水手,就算推論得不對,那么我在報上登這么段廣告,也沒損失。如果錯了,他也只會當(dāng)我看了某些表面現(xiàn)象弄錯了狀況,決不會麻煩來盤問我。可要是對了,我的目的就達成啦。這法國人雖然不是這件人命案子的兇手,卻知道這件案子。他見了廣告,一定再三猶疑,不敢就來認領(lǐng)猩猩。他心里會這樣想:‘我可沒罪,我窮困,猩猩可值一大筆錢——對我這種情況的人來說,這確是筆財富。何必庸人自擾,因害怕出事而把猩猩白白送掉呢?猩猩就在眼前,一伸手就可抓到。這是在布洛尼森林里找到的——離慘案現(xiàn)場不挨邊呢。怎會給人懷疑到這事兒是頭兇獸干出來的呢?警察都毫無根據(jù)——連一點線索都找不到。就算他們追到了這頭畜生,也無法證明我知道這件離奇的案子,也不會因為我知情,就給我定罪啊。尤其是人家已經(jīng)知道了我,登新聞的指出我是這頭野獸的原主。真不知他怎么這么了解我的底細。要是白白放棄值這么一大筆錢的寶貝,別人又知道那是我的,豈不叫人對這頭畜生起疑。我可不想打草驚蛇,要是那頭畜生引人注意也不行。我得去應(yīng)這廣告,把猩猩領(lǐng)回來,嚴(yán)加看管,等這陣風(fēng)過去再說。’”
這時候,忽然聽得樓梯上方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把手槍拿好,”杜賓道,“不過沒我的指令,誰也別開槍,也別露出破綻。”
屋子大門一直是開著的,來人沒敲門就走了進來,走上幾級樓梯。怎料,這時竟躊躇不決了。一會兒聽他下了樓。杜賓趕緊走到房門口,又聽得他上樓來了。他沒再猶豫,下定決心一步步走上來敲敲我們房門。
“請進來,”杜賓說,聲調(diào)興高采烈。
進來一個漢子。很明顯是個水手——長得孔武有力,魁梧結(jié)實,一臉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第一印象不錯。他的臉被陽光曬的炭黑一般,一大半臉被絡(luò)腮胡子和八字胡須遮住。手里拿著根粗長的橡木棍,看起來身邊倒沒其他武器了。他笨拙地鞠了個躬,用法國話向我們問候,雖然有幾分紐夫沙特口音,但仍然聽得出籍貫是巴黎。
“請坐,朋友,”杜賓說道。“不用猜你一定是來領(lǐng)猩猩的吧。老實說,你有這頭猩猩,真叫我眼紅。這真是頭出色的猩猩,非常值錢。你看有幾歲了?”
水手深深地嘆了一大口氣,看他這副神情,就清楚心里一大塊石頭落了地。接著他有恃無恐地答道:“我也說不出——大概四五歲罷了。在您這兒嗎?”
“不在。我們這兒可沒關(guān)猩猩的籠子。在附近迪布爾街的一家馬房里。明兒早晨可以去領(lǐng)回。你當(dāng)然是準(zhǔn)備來認領(lǐng)的嗎?”
“毫無疑問,先生。”
“我倒是有點舍不得,”杜賓道。
“我不會讓您白白辛苦,先生,”水手說道。“我是憑著良心做事,我一定好好回報您——換句話說,只要合理,什么都行。”
“好,”我朋友答道,“確實非常公平。讓我想想!他站起身來慢慢向門口走去。“不如你給我們講講愛斯巴奈太太和她女兒遇害的經(jīng)過?我想你比在做的任何一個人都清楚,不是么?
說到最后,杜賓聲調(diào)很低,而且沉著有力。他就這樣沉著地走到門口,鎖上門,把鑰匙揣進口袋里。再從懷里掏出手槍,不急不慢,放在桌上。
水手臉上霎時漲得血紅,仿佛憋得喘不過氣來,一味在掙扎似的。他一骨碌跳起身,握緊木棍,但轉(zhuǎn)眼又坐了下來,渾身直打哆嗦,臉色變得死白。他一言不發(fā)。我看了不禁對他起了惻隱之心。
“朋友,”杜賓對他謙和地說,“犯不著這么驚慌失措——實在犯不著。我們并無心害你。我拿法國人的人格和君子的人格向你擔(dān)保,我們決不想害你。我非常清楚你跟莫格街這件慘案沒關(guān)系。可也不能否認,你跟這件案子多少有幾分關(guān)聯(lián)。聽了我剛才說過的話,想必你應(yīng)經(jīng)非常清楚我在這件案子上,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證據(jù)的來源——你做夢也想不到。事情就是這么樣。你并沒犯什么罪,說真的,毫無罪名。你本可以提著膽子搶一通,可你連搶劫這罪都沒犯。你沒必要隱瞞的,沒理由隱瞞。另一方面,就拿道義來講吧,也應(yīng)該把真相都老實交代出來,F(xiàn)在正有個無辜的人,為了這罪名,關(guān)在牢里,只有你才能為他洗脫罪名。”
水手聽了杜賓說出這番話,才大大地定下心。只是原來那副肆無忌憚的神情一下子不見了。
“上帝保佑!”他匆匆緩了口氣說道,“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吧。不過我并不指望您信——要是指望您相信,才叫傻呢。反正我也沒罪。萬一我要因此償命,也要全都說出來。”
他敘述的事情大致是這樣:前不久他航行到東印度群島,跟一伙人到了婆羅洲,深入內(nèi)地去游覽。他跟個伙伴一起捉到了這頭猩猩。伙伴死了,猩猩就歸他一人所有。歸途中,猩猩難以馴服,害他費了不少勁,才終于帶回巴黎,相安無事得關(guān)在家里。為了避免招惹街坊鄰居向他打聽,平添麻煩,他一直謹慎地把猩猩藏著。等到猩猩腳上被甲板木刺扎壞的傷口好了再說,意圖要把猩猩賣掉。
那天晚上,更應(yīng)該說是出人命案的那天清晨,他跟幾個水手玩了很久,回到家里,只見這頭野獸竟然在他臥室里。原來它是從隔壁一間密室里破門闖進來的,原本以為把它關(guān)在密室里不怕它逃走呢。猩猩拿著把剃刀,滿臉都是肥皂泡,坐在鏡子前,打算刮臉。不用說,肯定是從前它從密室的鑰匙洞里看到主人這么做過。眼看這么野性的一頭巨獸,手里拿著這么尖銳的一把兇器,又使得這么熟練,他不禁嚇了一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通常用鞭子壓服這頭猛獸,哪怕野性大大發(fā)作時也有用,這回他又用上了鞭子。猩猩一見鞭子,頓時跳出房門,奔下樓,不巧得很,有扇窗子正好開著。它就跳出窗子,逃到街上去了。
法國水手頓時懊惱地追了出去。這頭猩猩,一手仍然捏著剃刀,不時停下腳回頭望望,對追趕的人擠眉弄眼,比比劃劃。等到快追上時,又逃跑了。這樣追逐追了老半天。
這時快凌晨三點鐘了,街上一片寂靜。逃到莫格街后面一條胡同里,猩猩看見愛斯巴奈太太家四樓臥室那扇開著的窗子里亮著燈,不由得留了神。它跑到屋子跟前,一眼看見避雷針,就身手敏捷地順桿爬上去,百葉窗子正巧開著,挨著墻。它一把抓住百葉窗,趁勢縱身一越,跳到床頭上。這一套動作不用一分鐘就耍完了。猩猩一闖進房里,百葉窗就又被踢開了。
這時,水手心里又喜又急。喜的是,這回大有把野獸重新抓住的希望,因為它既然自投羅網(wǎng),就不見得能逃出來。要么順著避雷針重新爬下來,只要下來就可以截獲。急的是,這畜生不定在屋內(nèi)闖出什么禍端來,真是放心不下。這一想,他就緊追不放。要爬上避雷針倒不難,何況是個水手更不在話下?墒莿偱赖烬R窗口,窗子離開他還有很大距離,就爬不進去了。最多只能探出頭去看看屋內(nèi)的情形。這一看差點沒把他嚇?biāo),失手摔下來。就是這樣,半夜里傳來凄厲呼叫,驚醒了莫格街居民的好夢。愛斯巴奈太太母女,身著睡衣,看來正在整理上文提到過的保險箱里的郵件。這口鐵箱起初就已推到房間當(dāng)中,打開著,里頭的東西散了一地。被害人一定是背對著窗口坐著。從那頭野獸闖進房里,到傳出喊聲這段時間能看出,她們大概沒馬立刻看見它。一定把百葉窗啪啪地響誤以為是風(fēng)刮的呢。
水手朝里一看,只見這只猩猩早已揪住愛斯巴奈太太的頭發(fā)(她剛梳過頭,頭發(fā)全披散開來),這時正模仿理發(fā)師的樣子,拿著剃刀,在她臉上亂刮。女兒倒在地上,動也不動。她早就昏倒了。這時,老太太的頭發(fā)被揪了下來,她又喊又叫,拼命掙扎著,這猩猩大概沒存惡意,這一來就勃然大怒,起了殺心。猩猩那條長臂使勁一揮,差點把腦袋整割下來。猩猩一見血,猶如火上加油,更加發(fā)怒了。只見它咬牙切齒,兩眼殺氣騰騰,撲到那姑娘身上,伸出兇惡的爪子,扼住脖子,扼得她沒了氣才松手。這當(dāng)兒,它眼睛骨溜溜地亂看,恰好看到床頭外邊主人那副嚇壞了的臉色,心里準(zhǔn)想起了催命鞭的滋味,頓時熄了火,反到害怕起來。自知難逃一頓毒打,就一心想掩蓋犯下的滔天罪行,緊張不安地在房里跳來跳去。碰到什么家具,就一把掀翻砸爛,還拖開床墊。臨走,先抓起小姐的尸體,塞到事后發(fā)現(xiàn)尸體的那煙囪里,又馬上跩起老太太的尸體,順著窗口一頭扔下去。
猩猩拖著傷痕累累的尸首走到窗口,水手就嚇得縮了回去,連爬都爬不動,只得滑下去,立刻趕回家中——生怕這件慘案揭發(fā),害他受罪。驚恐之下,巴不得和這頭猩猩劃清界限。大家在樓梯聽見的話,以為是那法國人嚇得失聲叫出來的,當(dāng)中還摻雜著那猩猩神哭鬼號般的叫聲。
我沒什么好解釋的了。猩猩一定是大家破門過去前,沿著避雷針逃出房的。它跳出窗口時恰巧把窗子碰上了。后來,猩猩被失主親自抓到,賣給動物園,賺了一大筆錢。我們到警察廳長的官衙里陳述了事實真相。杜賓另外發(fā)表一些意見,勒本才被當(dāng)場開釋了。
局長大人雖然對我朋友有些好感,可是眼看疑案破獲,掩飾不住心頭慚愧,只好冷言冷語諷刺了一兩句,自我安慰,說什么不該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讓他說去吧,”杜賓認為犯不著理他。“讓他發(fā)發(fā)牢騷,他才消停。我把他將死就稱心了。話說回來,他破不了這件疑案,是因為事情本身根本沒他想的那么離奇。其實老實說,我們這位警察局長雖然老奸巨猾,但欠缺深謀遠慮。他有智無謀,只長腦袋,不長身體,跟拉維娜女神的像一樣,只有頭部而沒有身體軀干,技巧有余,缺乏完整性。那套圓滑手段特別叫我欣賞,他就是靠那套智囊功夫眾人皆知。我的意思是說他對于‘否認自己無能的見識,反倒喜歡渲染自己莫須有的才能見識強詞奪理’這一點,倒是非常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