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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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說起來,那年從省城返回知青點(diǎn),倒是狐貍最先趕回來。他趕著回來同梅過正月十五。正月十五吃元宵,他回來帶了省會的一些名產(chǎn)特產(chǎn),還著意捎了糯米面粉和元宵餡兒。張家營這方地場,土地不差,若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自會糧豐草足,但卻是絲毫不出產(chǎn)水稻。南方人一日三餐的家常大米,只有年節(jié)時候,才偶有所謂的富裕人家吃上一頓咸米飯。至于元宵,更是幾年不吃一次。即便吃了,粉是普通米粉,餡兒是一般黑糖白糖罷了,味道十二分的大眾。狐貍一面向梅展示著帶回的糕點(diǎn)、麻餅、小糖、山楂片兒等,在梅的床上散開一鋪,一面說我還捎了元宵的粉餡兒,餡兒里有花生、核桃、紅棗,咱們好好過一個正月十五?伤麤]想到,梅對這些卻不是他料想的歡天喜地。他將這些擺在梅的面前,梅又將它們收拾到他的包里。
狐貍說:“你吃吧,全是你的。”
梅卻說:“我爸爸和弟弟好嗎?”
狐貍怔著:“你沒說讓我去看看他們呀!
盯著狐貍那略有怪責(zé)的臉,梅將那東西收拾干凈,拉上包的拉鏈,再無話說。既沒有埋怨狐貍一句,也沒有稱道狐貍一句,一時間心里的蒼涼,便無窮無盡,仿佛一個無水的干湖,除了幾絲雜草的肆意長勢,連往日間清水綠色的一絲痕跡也尋它不著。相比之下,回想起張?zhí)煸患,?xì)膩熱情,更顯出人與人之差別。無論家境如何貧寒,如母的父親,知道有人返往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張家營子,不會像狐貍樣捎來許多省會的食物,但他親手制作的油炸麻葉,無論如何會用塑料袋兒裝來幾片。比較說,那麻葉沒有狐貍捎的任何一樣?xùn)|西好吃,可其中的父女之情,又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替代。算起來除了和張家相處的時間,每晚躺在床上,除了翻翻已看過的幾本小說,大多時間,都是在等狐貍回來,等狐貍捎一些家里那些她常思常念的情況,等狐貍描摹一番父親新近的面容和家庭的變化,比如又換了一張桌子,床是如何擺放的,怎樣和她上年春節(jié)所見不同。可他卻來了一句你沒說讓我去你家看看他們,這使梅啞然,而又心境凄寒,一方面恨自己當(dāng)初忘了交代一句,另一面又暗自抱怨狐貍,既然對我忠心不渝,卻連這點(diǎn)常識之事都不曾想起,未免也太真真假假。將床上的東西收拾干凈,提起包兒遞給狐貍,梅說:
“拿你屋里去吧!
狐貍急白:“都是給你捎的!
梅說:“要吃了我去討你要吧!
幾句話不見熱冷,將狐貍送至門口,便閂門上床睡了。也不見得睡著,只是為了仔細(xì)想想。要說想了什么,卻又不明不白,只感到滿心的空蕩和失落無以填補(bǔ)。這樣挨到日落西山,看見夕陽一片片掉進(jìn)窗內(nèi),黃黃在床邊嘰嘰的哼叫,想到外面自然中去,才想起元宵節(jié)的元宵,照習(xí)俗是十四的夜晚就該吃上一頓,便起床拿上那面和餡兒,走進(jìn)山墻下的灶房,見案臟灶冷,一地狼藉,一屋孤寂的寒氣,默默立了一陣,又提上面和餡兒,去了張?zhí)煸募摇?
“狐貍回來了。”
“聽人說了,”張老師說,“你讓他也過來吃飯!
“那怎么行!
“要不行,”張老師想想,“你就也回知青點(diǎn)吧!
“我最后再來和你們吃一頓!
說了這樣幾句,平素剛強(qiáng)堅(jiān)毅的梅,忽然淚光閃閃,仿佛是誰要拆散她和張?zhí)煸。于此間,張老師也仿佛真的置于別離之中,進(jìn)灶房時心亦沉沉。張家無人會包元宵,和面拌餡兒,不得不由梅獨(dú)自操作。這十四晚上的一餐元宵,梅從始至終,沒有讓張老師母子動一下手腳,獨(dú)個兒如這個家的主婦,把元宵包了一個滿案。每個都棗樣大小,圓如核桃,如同做了一桌星星,直至生火燒水,煮熟出鍋,她都麻利異常,連張老師家碗筷在哪,勺子在哪,日常張老師習(xí)慣用的哪個碗,老人習(xí)慣用哪個碗,自己這半月一直用著哪個碗,都明亮得十二分精確。這種與鄉(xiāng)壤之家的暗合默契,連一直緊隨其后的黃黃也看得目瞪口呆?墒牵(dāng)她把元宵盛上,端給老人和張老師時,張老師卻說:
“我去把狐貍叫來一道兒吃吧!
梅說:“那絕對不成,你不了解他。”
真這樣第二鍋你就不要煮了,張老師說兜回去你同狐貍一道吃,人家是專門趕回來同你過元宵節(jié)的。老人已經(jīng)端上元宵,有意無意地去了別處。將落沉西去的太陽,給這院落曬一層薄薄潤潤的光澤。他們的臉上,都是暈紅顏色,仿佛也是夕陽的最后一抹光色,仿佛是臨時涂抹上去的裝點(diǎn),用手一擦,便會嘩嘩地落在地上。
梅說:“我最后在你家吃一頓飯也不行嗎?”
張老師說:“狐貍會怎么想?”
梅說:“隨他怎么想。”
張老師說:“人家是為你才提前趕回來的。”
梅說:“你這是趕我!
張老師說:“你不能冷了狐貍的心。”
梅說:“你是不是趕我走?”
張老師說:“隨你怎么想,反正你今夜該同狐貍一道吃元宵!
冷了張老師一眼,梅臉上的紅暈頃刻蕩盡,換之的是冰味的惱火,在她臉上罩著如同包了一塊冰色的頭巾。她不理他,一任自己的脾氣任性下去,獨(dú)自坐在灶房的門檻兒上,其做派,極像一個潑辣的鄉(xiāng)下媳婦。她不看張?zhí)煸膊谎圆徽Z,大口地吃著自個兒包的元宵,樣子似誓死也不再離開這方院落。然而,她沒有吃下幾個,淚水就撲簌簌地砸進(jìn)碗里,在元宵湯上浮起幾個白白亮亮的水泡。那水泡在瞬間又砰然地炸碎在碗里。她看著眼淚在碗里砸下的水坑又迅速彌合起來,凸出一個照見自己影兒的水泡,再聽著水泡的破滅,就那么癡呆一陣,忽然將碗里的元宵倒在墻邊的盆里,讓黃黃吞吞地吃著,進(jìn)灶房用面布兜起了另一鍋未煮的元宵,出來說:
“我信了你們鄉(xiāng)下的那話:緣分!
11
終于,監(jiān)獄已經(jīng)遙遙地出現(xiàn)在黃黃和她們的眼里。
過著的這條溝,倒形象奇崛,立陡的崖壁,皆為血紅的石片組成,千層餅樣疊將起來,偶有突出之處,如同一個帽檐。帽檐的上方,有千古風(fēng)塵,生長一片綠草荊棘,間或有棵柏樹立在上面。樹不大,卻風(fēng)景奇觀。崖下有淺淺溪水,時斷時流,一片叮當(dāng),使你覺得有銅鑼輕輕敲在你的頭上。入溝時,先過一道石橋。黃黃立在橋上,它看見那水聲是圓圓的綠色小球,從溪里跳蕩出來,在溝底的紅石塊上滾來滾去。及至走下石橋,往溝里深了一段,那水聲縹縹緲緲,虛無得很,隱約可見一聲兩聲,精靈樣時有時無。再往深處走去,水就索性沒了。溝底是暄虛的紅沙,均勻細(xì)微如黑砂糖一樣。
梅說:“這兒風(fēng)光倒好!
婆婆說:“監(jiān)獄那兒才好!
走過第二道石橋的時候,監(jiān)獄已經(jīng)有輪廓出現(xiàn)。原來這條深溝,是天然的一個胡同,一踏過第一座石橋,黃黃歡蹦亂跳,恢復(fù)到了它的天性里去,無憂無慮。而它所感受到的它主人們的內(nèi)心,也是亦然。昨天婭梅擔(dān)心路途過遠(yuǎn),來與不來曾有些躊躇。但是又想,正因?yàn)槁愤h(yuǎn),才會有那么一座監(jiān)獄,才會見到狐貍一面,了卻一樁人生的心愿,這就決意來了。
梅說:“監(jiān)獄快到了吧?”
婆婆說:“招子廟就在監(jiān)獄上面,那里的風(fēng)景好得沒法兒說。”
12
年過了,正月十五也過了,雪雖然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飄落,人卻開始了曠日持久的勞作。所謂勞作,卻又不是日常田野的耕種,而是那個特殊時代的人與天的抗衡。今天走在這血色境界里的黃黃,那時就站在深紅色的新土里,眼看人們把山坡的熟土翻卷過來,整出平整的生地。這種事情發(fā)生在張家營子時,別的村莊早已熱火朝天,把活兒干得很是炙身熾熱。政府部門再而三的號召勒令,迫使張家營召開了包括知青在內(nèi)的群眾大會,分配了在當(dāng)時鄉(xiāng)土社會,十二分盛行的政治任務(wù),F(xiàn)在說來,實(shí)則無非歷史一笑而已。而那個時期,那件事情卻板了分外嚴(yán)肅的面孔:
一個月內(nèi),每人完成半畝梯田工程。
當(dāng)然,知青們所謂的扎根農(nóng)村,大都算做口號罷了。可到了這個時候,是否完成半畝梯田,卻成了返城的一個條件。因此,事情便發(fā)生了改天換地的變化。
大約那要算一段刻骨銘心的歲月。知青點(diǎn)忽然沸騰起來,床上床下,屋里屋外,到處彌漫了劍拔弩張的煙氣,連彼此間的閑言碎語,都突然少了許多。想不到到了這個緊要時刻,這些自小在省城嬌養(yǎng)大的學(xué)生,也忽然成了地道的鄉(xiāng)村農(nóng)民,起早貪黑地拼死拼活,恨不得一天一夜就修造萬畝良田。通過鄉(xiāng)村最為古老的抓鬮形式,梅的任務(wù)抓到了梁子西面,而狐貍抓到了梁子?xùn)|面。另幾名知青,抓在另?xiàng)l梁上,和村里的大片梯田工程毗鄰左右。過完正月十五,雪就下得無休無止,漫山遍野的寒氣,是一種菜青的顏色。被北風(fēng)吹得撒遍山坡。端一碗開水,未及入口,便不再燙嘴,若再遲喝一步,結(jié)成冰塊的事,決然不是城里人坐在屋里聽到的駭嚇。在梁西坡地上,除了正迎著北風(fēng)外,那塊紅土倒顯松軟,挖起來也不是十分費(fèi)力。處于一種必敗無疑而又時懷僥幸的心理,梅是憋足了一口氣兒,同別的知青一樣,丟掉飯碗,就慌忙扛上家什,到那塊紅土地上去。因?yàn)檫有一道傳聞,據(jù)說女知青和女知青才是一個尺度,彼此突出者,也許能得到機(jī)動的返城指標(biāo)。這樣沒黑沒白的勞作,張家營人是命運(yùn)所使,終年如此?芍鄠儺吘共粴w為鄉(xiāng)土社會的農(nóng)民,不出三日,都已疲憊不堪。如果大家都一同繳械休工,以示對命運(yùn)的抗議,也許會有另外的結(jié)局?伤麄儏s拖著身子,硬撐著干了下去。一見一、一看一的結(jié)果,使他們終于把自己的命運(yùn),押寶于這沒命的勞作之上。第四天的下午,雪似乎要停,緩緩的雪花,似飄未飄地在山坡上旋轉(zhuǎn),浩浩漫漫的白色,將世界凝成一個白點(diǎn)。在這個白點(diǎn)上,梅翻過的土地,呈出血的顏色,紅土上一脈脈地溫的白線,如同土地極細(xì)的脈管。黃黃在那還有一絲暖氣的新土上站著,嗅著蒸汽一樣的土地的氣息,看見張老師走了過來,它便歡蹦亂跳過去。他扛了镢頭、鐵锨,過來立在梅修好的紅土梯田上,黃黃圍著他的腿不停地親昵。
梅說:“你去哪兒?”
他說:“來幫你干會兒!
她說:“你們家分的完了?”
他說:“我們完不成了罰工,你們多修了就能返城!
她說:“這樣不好!
他說:“沒有啥兒不好!
從這一天起,張老師開始兩條山梁上來回跑,半天在自家的田里干活,半天在梅的田里干活。其間不斷有村人從田頭路過,漸漸對此也習(xí)以為常事。出于一種對知青返城的擔(dān)憂,偶爾也有收工早的村人,來梅的田里出些氣力,或到別的知青田里干上一陣?蓡为(dú)他們時候,便合作得非常舒適默契,張老師在前面用镢刨著,梅一锨一锨將黃土翻到梯田壩上,有時候半天不語,有時候又有說不盡的話題。然說到返城,張老師忽然有了機(jī)靈,說梅子,你把狐貍叫來一塊兒干,月底算一個人的梯田,這樣保準(zhǔn)修得最多,可以有一個先返城里。梅站在那兒,略微思索,拍了一下手,就翻過梁子去了。那時候黃黃也跟著。黃黃聽到了他們的全部話,至今那幾句對話,還在黃黃的頭腦里流動,像腳下汩汩的溪水,叮當(dāng)著敲打它的腦殼,使它的腦里成一片紅漿漿的湖水一樣的田地。梅去了一歇,慢慢地走了回來,踏上她翻過的紅漿一樣的土上,便軟軟地坐了下來。她說:“天元,狐貍不干。狐貍說兩個人合在一塊兒,將來讓誰返城?”
張老師直腰擦了一把汗水。
“那你讓他先走!
梅說:“他說他過意不去!
他說:“那狐貍就讓你先走!
梅說:“狐貍說機(jī)會難得,他不要命了,他有把握先走!
13
這次因修梯田而被譽(yù)為扎根農(nóng)村勞模的是另外的男知青,他在一個月內(nèi)共修了一畝三分的紅土梯田,為全縣知青之首。然他的女友,那剛流產(chǎn)不久的單薄女子,一樣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底檢查時,她的田里卻處女著沒動一锨一鎬。不消說,自一開始,他們便合作起來,將修造的田地算到一個人的名下。
那男知青返城了。
是公開填返城表格的時候,知青點(diǎn)才知道的。狐貍說我去告他,他們耍了陰謀。梅說算了,那不是陰謀,是人家真誠相愛。說如果我們也真誠相愛,那走的不是他們,而是我們。這是三月中旬,山梁上一派陰謝陽施的景象。知青房后有一絲野梅枯黃了,可房前自己栽種的幾樣花草,像張家營子土話稱作野雞的紅花,卻開得綢花般艷麗。從土地綻出的迎春、蘭草,現(xiàn)在也散開著一簇簇青水似的嫩綠,顯得分外欣欣。山里的黃鶯,從不成群結(jié)隊(duì),一向都是一只兩只地候在哪兒,趕人聲靜寂的時候,穿梭在知青點(diǎn)的房下。梅素有欣賞自然之特性,哪怕多么繁亂,也能意會一種自然與人情的暗合。這時候她立在門口,好像面對狐貍,實(shí)則是瞅著花草間的一對黃鶯兒。
狐貍在她面前,對著天空大吼:
“媽的,我修了九分三的梯田,是我修得最多啊!我的手起了多少泡,流了多少血!他們的手起了多少泡?流了多少血?!”
狐貍說他一定要告。天知道他修梯田時有多少晚上沒睡,通宵達(dá)旦,比張家營地道的農(nóng)民多掏了多少力氣。可忽然他病了,高燒到三十九度七,說胡話的時候,他拉著趴在他床邊的黃黃的耳朵,說黃黃,只有你看見了,那晚上我累昏在梯田上,差點(diǎn)死過去,可我們一開始就上了人家圈套。等他醒轉(zhuǎn)過來,看見梅一直坐在他的床邊,他又拉著梅的手說,我少聽了你一句話,我們要合修,我們就是一畝七分梯田,比他們多四分,那返城的就是你或我。
梅說:“你不發(fā)燒了?”
他說:“好多了。”
梅說:“現(xiàn)在我也不是十分想返城。”
他說:“不想?你在女知青中修梯田最多。”
梅說:“是張?zhí)煸嫖倚薜!?
狐貍從床上折身坐起來。
“我就懷疑你一個女的怎能修出八分的田!”
梅從狐貍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能返城就返,不能返我就和他結(jié)婚!
狐貍用手抓住枕巾要撕卻沒撕。
“你瘋了婭梅,他張?zhí)煸鞘裁??
梅從床上站起來。
“張?zhí)煸寝r(nóng)民,不返城我也是農(nóng)民!
狐貍把枕巾摔在床鋪上。
“張?zhí)煸湍憬Y(jié)婚我就燒了他家的房。”
梅盯著狐貍看一陣,毅然轉(zhuǎn)身離開狐貍了。狐貍在她身后追叫你去哪兒?你去哪兒李婭梅?
至今黃黃記得,那知青走時,除了出錢請大家吃了一頓好飯,喝了三斤白酒,還在黃黃的頭上,很深情地摸了幾下。喝酒時一片雷雨一樣的歡樂,摸黃黃的頭時,卻愴然得很。那時候,黃黃臥在梅的腳邊,他摸著它的頭,卻對梅說,我對不起你們,我父母都有癌病,我先回城了,我朋友流產(chǎn)時出血過多,修梯田時還流了一次,煩你們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梅說你走吧,本來都從一個地方來的,和從一個家庭出來的沒有兩樣。于是,他就扛著他簡單的行李走了。村里有牛車去往鎮(zhèn)子,在梁上等他搭車。同學(xué)們大都來送他上車,唯狐貍和那返城知青的女友沒來。狐貍是因?yàn)槌鸷藓湍腥说墓菤,那女友是受不了那分別的傷感,畢竟她已經(jīng)為他差一點(diǎn)做了人母。往梁上去的時候,初夏的風(fēng)光也不亞于這監(jiān)獄多少,無非是另一種滋味而已。路兩邊青草密密,小花遍地叢生,野蟲兒飛出不歇的嗡嗡的聲響。到了梁上,以為只孤獨(dú)著一輪牛車,原來卻站滿了村人。男人們手里持著下地做活的家什,女人們都懷抱了自己的孩娃。誰能想到,鄉(xiāng)土的民風(fēng),卻一樣淳厚濃烈如你站在油鍋的邊上。將行李放上牛車,彼此間就那么站著,倒還是隊(duì)長首先說了一句,說張家營人對不起你,讓你在張家營出力流汗了這些年月。到了這兒,人就終于哭了,依依地磨蹭到牛車之上,才又聽到隊(duì)長接著說,回城干別的工作不說,要干了管化肥的工作,別忘了咱張家營子的地薄,買些平價化肥送來。
14
終于迫近到來的監(jiān)獄,在黃黃的眼里,仿佛路途的一家旅店,使它感到一種歇息的撫慰。它不時地跑往前去,又坐在路邊等著主人。主人近了,它就去她們的臉上尋找一些說不出的言語?墒牵牌艆s說:
“歇歇吧,離天黑還早!
這么說著,她就先自坐在一叢草上。跟著,梅也就只好坐下,凝望著面前的監(jiān)獄。黃黃臥在她們面前,眼睛是一種混白的顏色。它已經(jīng)看見梅臉上的淺黃,其實(shí)是一種渴望見到狐貍的難言之苦。由此及彼,黃黃便又一次聽到了幾年前一個急切的聲音。
“狐貍你起來,你不能這樣子!
“你答應(yīng)我梅!
“我不是那樣賤的人!
“你得答應(yīng)我!
“不會的。那樣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
“你不答應(yīng)我死也不起來!
“你起來狐貍,我求你!
“我說過你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起來!
“我們不能作踐我們自己呀狐貍!
“我們家同意我和你結(jié)婚了!
“你別碰我!”
“梅,我都要瘋了婭梅!”
“你別碰我。
“梅子,我們家真的同意了!
“你別碰我!”
“你不同意和我結(jié)婚嗎?”
“我不知道!
“你同意,你說過你同意!
“我沒說過我同意!
“你真的不同意?”
“我不知道。”
“你知道可你不說。”
“你先起來!
“你不說我就不起來!
“你別逼我,狐貍求你別逼我!
“你說你是不是愛上了張?zhí)煸俊?
“我不知道!
“張?zhí)煸膬汉茫俊?
“我真的不知道。”
“這么說……那幾天夜里你真的和他在一塊兒?”
“真的在一塊兒!
“在哪兒?”
“在嶺上!
“他碰你了?”
“他沒有那么賤!
“那你怎么半夜才回來?”
“你別問!
“我要問。我家同意我和你結(jié)婚了!
“你家不同意你也不同意?”
“同意,是死是活我都要娶你李婭梅。”
“要是我不答應(yīng)呢?”
“你不會!
“要會呢?”
“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給張?zhí)煸??
“我想過!
“你瘋了!”
“瘋了就好啦!
“你不知道他是農(nóng)民嗎?”
“他要是城市的我早就和他結(jié)過婚了!
“我哪兒沒有他張?zhí)煸??
“你很多地方比他好。”
“你不打算返城了?”
“打算!
“打算你就和他張?zhí)煸獢嚅_來往!
“可我一天不見他我就睡不著。”
“他張?zhí)煸窍牒δ阋惠呑。?
“是我要一趟一趟找人家。”
“我去找他張?zhí)煸!?
“狐貍……”
“我讓他趁早兒死掉這條心!
“是我死不掉這條心!
“你知道你遲早要返城!
“可我要返不了……”
“不會的!
“你知道比我們早下鄉(xiāng)多少年的都還在!
“也許快輪到我們了!
“也許就一輩子輪不到!
“我舅答應(yīng)今年把我辦回去!
“那是你舅!
“辦完我我讓他把你辦回去。”
“辦返城不是去菜場買斤菜!
“反正你不能和張?zhí)煸賮硗。?
“這是我的事。”
“李婭梅你真瘋了李婭梅!”
“你松開我!”
“我不松!”
“狐貍我可要叫人來了郝狐貍!”
“你要再找他一次我就閹了他!”
“你別逼著讓我和他在一塊兒。”
“李婭梅,我郝狐貍求你了李婭梅!
一聲咚的悶響,如同懸著的木樁從半空突然落下來。黃黃看見狐貍又一次跪在了梅面前。
15
那些夜晚的事情,潔凈得如一眼泉水。前前后后,黃黃對那事情的根梢,明了得十分準(zhǔn)確。初夏的夜風(fēng),習(xí)習(xí)吹響似款款流來的河水。這樣的晚間,鄉(xiāng)里自有它的一份悠閑,城市社會將永遠(yuǎn)無法體味其中的村野情調(diào)。孩子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老人聽古。媳婦們聚在門口說三道四。男人們到村頭去,抽著旱煙,議論春秋朝代和春種秋收。這樣閑情逸致的風(fēng)景,事實(shí)上是鄉(xiāng)土社會的一個特點(diǎn),而從都市來的知青,對此會感到無聊而又愚昧。他們永遠(yuǎn)不會明白,那中間為什么對鄉(xiāng)村社會的人們有無盡的誘惑。懷著一種淪落之感的那天夜里,又不忍心將自己真正平庸到鄉(xiāng)下的人堆,知青房里是那些極其熟悉平淡、又越來越少的單調(diào)面孔,收音機(jī)里更不見新的內(nèi)容,著實(shí)是百無聊賴,厭煩到恨不能自殺的時候,梅就學(xué)著鄉(xiāng)下人的樣子,卷一領(lǐng)草席,信步到了梁上,無非是為了尋一涼爽清凈之地而已,可誰能料到,她卻尋到了一種新的生活樣式。
月光溶溶,在腳下涼陰陰著一股清氣。山梁上的一草一木,都清晰如你的食指,抬頭看那浩瀚天空,月明星稀,偶有幾只蝙蝠在頭頂飛旋。風(fēng)很大,把蚊子吹到了村落里去,留在梁上的,是隱秘細(xì)膩的夜的絮語。遍地?zé)o人,只有山梁對岸村落里,點(diǎn)點(diǎn)滴滴著幾窗燈火。置于這樣的時候,人是渴望把話說給別人,又渴望別人把話說給自己,但又決然討厭那熱鬧的人堆。梅沉思默想地走著,既不是愁山愁水,也不是樂人樂物,只是被一種清靜淹沒了,覺得未免孤獨(dú)。孤獨(dú)的時候她就想家。自然,也時不時想起狐貍。想起狐貍便要想到張?zhí)煸:傄参瘜?shí)煩人,忽然間的,他就走向極端,每到夜晚,就鉆進(jìn)房里同另一知青下棋,下饑了,下渴了,下得不想下了,才想起來到她屋里坐坐。
“不下了?”
“被他下輸了!
“下吧,來找我干啥。”
“我就知道你的臉沒有棋盤熱。”
怨恨著順手拿樣?xùn)|西狼吞虎咽地吃了,果真又去下棋?稍捰终f回來,狐貍真的同自己陪坐半天,又著實(shí)無話可說。
“聽說沒?常香玉又開始唱戲了。”
“她唱唄,礙了咱們什么事?”
“你不能天天下棋呀!
“你讓我干啥?”
仔細(xì)一想,狐貍的話實(shí)在得連針也插不進(jìn)去。你讓他干啥?漫長的夜晚,自己不也是難以打發(fā)嗎?能看的書看過了,不能看的也看了,究竟還要干什么?這么想著,也就十二分釋然,何作何為,皆得順其自然。寄籍于這偏鄉(xiāng)僻壤,張家營人就那么打發(fā)日子,更何況隨時都準(zhǔn)備返城,開始一種全新生活的知青。這么胡思亂想的時候,卻突然有人叫了一聲婭梅,抬頭一看,竟是張?zhí)煸。他?dú)自坐在一棵柿子樹下,好像為了專門等她。問他在這干啥,說隨便走走,看看月亮。她說你還有這個雅興?他說給學(xué)生布置了一篇題目叫《鄉(xiāng)村月光》的作文,誰寫得好,就寄到報社里去,是一個編輯在組織“六一”兒童節(jié)的版面,說好要用一篇山區(qū)學(xué)生的文章。如此閑下幾句,梅說屋里又熱又咬,便鋪開席子,脫掉涼鞋,盤腿坐在席的一端。散開的裙子,蓋著她的雙腿,她就像一朵蘑菇生長在席上,且還有蘑菇的清氣,在鄉(xiāng)村的晚風(fēng)中,自成一息地流來流去。
當(dāng)時的鄉(xiāng)土社會,裙子是人人都見過的,可真正穿在身上,卻是極少的姑娘,且這姑娘必然家境寬余,有親屬在城鎮(zhèn)工作,才在她身上搭起了溝通城鄉(xiāng)衣著的橋梁。張老師在縣城讀書時,全班女同學(xué)中有兩個穿裙,一個是縣委書記家傲慢的公主;另一個,則是從洛陽來的右派的女兒,雖是右派,卻夫妻雙雙都是大學(xué)的教師,據(jù)說連畢業(yè)文憑都是外國發(fā)的。當(dāng)然,后來裙子也就在縣城風(fēng)起云涌了,可在張家營子,穿一件時不時露出大腿的裙子,卻只是女知青的作為。梅蘑菇一樣坐著,月光水樣澆洗著她。她的臉涂抹了粉似的清白。山梁前后的田地里,有旱蛙的鼓噪,那叫聲如一條綠黃相間的帶子,在山梁上長長地拉扯不斷。張老師背靠在柿樹上,眼望著對岸叫小李莊的村落,說婭梅,你怎么跑到這兒乘涼。她說這兒涼快,又說我不能來這兒?張老師便啞然一笑,用一只腳去踩他的另一只腳。
“你坐呀!泵氛f。
他答:“我不坐!
“我知道你為啥不坐,”她說,“因?yàn)榫驮蹅儌z在這兒,你怕我李婭梅吃了你。”
“不是。”他說,“是我不想坐!
她說:“還因?yàn)槲医駜捍┝巳棺!?
他笑出了聲,“你想哪兒了!
“你想哪兒了?”她反問他,又將裙子下擺拉拉,蓋著露出的兩個膝蓋,“想不到你張?zhí)煸男g(shù)這么不正!庇谑,他就坐下,并著雙腿,說誰有一點(diǎn)邪念誰今夜死掉。她便朗朗笑了,銀白透亮的笑聲,在梁上梁下,叮當(dāng)著跳動,仿佛幾粒星星忽然跌在梁上,由高處向溝里滾去。笑夠了,她戛然而止,突然說天元,我要返城了,你給我寫信不寫?他說:
“那要看你給我回信不回!
“不回呢?”
“不回信我干啥還要寫信?”
“回呢?”
“回了就寫,人總是有來有往!
于是,他們就長長地默下,默得漫無邊際,沒有止境,直到身邊有了響動,都猛的一個驚嚇,回身一看,才知道原來黃黃不知什么時間跟來,正靜默悄息地聽著他們,盯著他們,記憶著他們?nèi)松钠凭`。
“你要返城了?”
“天天這樣想。”
“有希望?”
“想想罷了。”
幾句有一搭無一搭的閑話,不免勾出許多傷感之事。返城的事情,自是不提也就罷了,提起來梅就壞了情緒。想起遙遠(yuǎn)的省會,想起省會的繁華,想起人山人海中孤獨(dú)的父親,梅就許久不語,心緒茫茫,如墜入了無際的淵海。為了找一句話說,便憑著思路,如在馬路邊隨便撿樣?xùn)|西一般,說你去過鄭州嗎?答說洛陽也沒去過。再說鄭州是省會呀。張老師就仰望天空,說我知道鄭州是省會,知道北京是首都,知道鄭州有二七紀(jì)念塔,有邙山游覽區(qū),有人民公園,有黃河展覽館,有鄭州大學(xué),有省長、省委書記和省革委會主任。
梅就生氣了。
“還知道啥?”
“知道城市人永遠(yuǎn)瞧不起鄉(xiāng)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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