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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出車

就這樣,在我將近中年時,我云悲海思,臥薪嘗膽,在校西那所被國家定為二級文物保護單位的四合院,在那曾經(jīng)居住過幾位國學大師和現(xiàn)代著名作家的那排房子里,在我們古典文學教研室最窄小的一間辦公室,我重新研究《先秦文學源頭論》,重新攻讀《毛詩序》、《論風雅》、《三百篇注》、《<詩經(jīng)>全譯》、《<詩經(jīng)>大釋》和《<詩經(jīng)>研究存疑一百問》。我把與《詩經(jīng)》有關(guān)的論著全都找來堆在我的辦公室,把相關(guān)資料的片片段段、剪剪貼貼,掛滿了辦公室的墻壁和書柜。我另辟蹊徑,殫精竭慮,待我用5年時間完成我的這部專著《風雅之頌--關(guān)于<詩經(jīng)>精神的本根探究》時,茹萍不僅從講師被升為副教授,還又破格被晉升為高職正教授。她事業(yè)上腳步飛快,情感上馬不停蹄,在我終于提著我的巨著書稿回到家里時,她和李廣智早就完成了從師生到領(lǐng)導與被領(lǐng)導、再到情人的關(guān)系與轉(zhuǎn)換。遲到的愛就像初春下種、仲春發(fā)芽、大春開花樣,在他們中間正郁郁蔥蔥、鳥語花香著。

這是臨近暑假的一個上午,夏天的日光在京城的上空,呈著熾白與金黃。已經(jīng)四個多月沒有落雨了,長安街上曬化的瀝青,黑水滾滾,物欲橫流,把一個世界都給污染了。說頤和園里的湖,因為沒了水,魚蝦王八,在湖底活蹦亂跳,哭爹叫娘,游人可以隨意地用網(wǎng)兜、用手抓。說學生們有許多都因為天象酷熱,連學校組織的考試也懶得去參加。還說有許多高校,為爭取在教室中裝上空調(diào),曾經(jīng)密謀商議要進行一次空前的罷課和示威。教研室的四合院,由于周邊是林地和樓房,院里有幾棵古柏樹,本來地勢低,不遠處又有兩湖水,加上京城的一條人工飲用河,穿過校園時,途經(jīng)四合院的一個角,慷慨地把濕潤和涼氣朝教研室這兒一叢一簇地流,這就使得中文系教研室的院落,冬天時地獄一般冷,夏天時天堂一般涼(只是蚊子多了些)。為了貪圖涼爽,為了《風雅之頌》這部堪稱偉大的理論專著,這個學期,多半時間我都在辦公室的窗下,架了一張鋼絲床,住在教研室,奮筆疾書,日夜寫作,把那些隨時要看的資料攤在地上,堆在床上,把那些我從文獻中摘抄的資料卡片,一一地釘在一塊黑板上,貼在書架的門框上。我的辦公室內(nèi),地上是悠久的歷史,墻上是燦爛的文化,連墻角的垃圾斗里,也放著珍貴如千年陶片般的國學的珍珠與黃金。到了這個上午將盡時,我終于把專著的最后一個字寫在稿紙上,將句號畫上后,如同碼好了萬里長城的最后一塊磚,長長地舒口氣。在凳子上悠然地坐一會,我忽然很想對著教研室的四合院落大叫幾聲,如同我小時候放牛爬上山頂后,對著天空的狂呼。想在清燕大學的校園中心,放開歌喉,唱幾句哪首歌中我還沒有忘記的歌詞兒,比如,耙耬山脈的山歌中那-- 一個姑娘啊白又白,她總在半夜朝我家里來。一塊金磚啊黃又黃,它總從天上掉在我頭上。一片靈芝啊青又青,它總是要在我家院里生……

我想喚,我想唱,可最后我什么也沒做,只是從屋里走出來,朝各個教研室關(guān)著、開著的屋門看了看,到公用廁所伸個懶腰撒了一泡尿。

回到辦公室,我想給茹萍打個電話報個喜,說我的專著完成了。說一個偉大的工程結(jié)束了。說太陽也可以從西邊出來照耀世界了?勺テ痣娫挄r,我又把電話放下來。我想我該把我的書稿提回去給她看一看,把這幾塊磚似的書稿咚一聲放在她面前,然后在她驚訝喜悅時,什么也不說,上前抱著她,親熱一番再向她述說我寫作的艱辛和愁思,向她預測我的專著出版后,將會因為對《詩經(jīng)》有了全新的詮釋,而給學術(shù)界帶來的顛覆和震撼。也還許,我把書稿放下來,她會用雙手撫摸書稿一會兒,又用手去我的臉上撫摸一會兒。那時候,我會不顧一切地把她抱到床上去,痛痛快快、淋漓盡致地和她做上一次愛。

我已經(jīng)許久許久沒有和她同床,沒有愛撫了。記得上一次是完成《風雅之頌》的第三章,再上一次是完成《風雅之頌》的第五章。性事的減少與短暫,和我專著文字的密集與漫長,形成黑白比照,正比反差,讓我感到有一種高尚與庸俗、天下大事與兒女情長的矛盾和統(tǒng)一,F(xiàn)在我的書稿完成了,一部要讓教育界和學術(shù)界天翻地覆、驚嘆不已的地震已經(jīng)捆好了炸藥,裝上了引信,只等一個時機來點燃導火索,讓它轟然炸響就行了。懷著輕狂的竊喜,回到教研室--我的那間十二平方米的辦公室,最后看一眼地上的書籍和掛滿墻壁的卡片和紙條,我沒有收拾它們,就把桌子中央的書稿收進了某個出版社的紙袋里。

我提著紙袋回家了。

上我家的樓梯時,我果然哼起了那首歌--

一個姑娘啊白又白

她總在半夜朝我家里來

一塊金磚啊黃又黃

它總從天上掉在我頭上

一片靈芝啊青又青

它總是要在我家院落里生

一地瑪瑙啊綠又綠

它為何總是長在我家田地里

我哼著歌,取著鑰匙,剛一開門,就看見了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堆著男人和女人衣裳的胡亂,還聽到我和茹萍的臥室里,床和皮膚摩擦的喘息與歡樂,以及香甜的汗味和他們在床上忘乎所以的警覺。那聲音細微尖利,溫柔粗重,猶如洪水泛濫里的清泉,飛沙走石中的和熙。有一股氣味的腥白,從那臥室飄出來,歡迎著我的到來,像迎賓小姐去接我手中的行囊樣。我把行囊遞將過去時,她卻把手縮回了。我手里的書稿袋子,咚的一下落在了地板上。

這咚的一聲,使一切的響動都戛然而止,如世界突然滅亡后出現(xiàn)的一片茫茫的死寂。我望著赤條條在床上的茹萍和李廣智,他們也赤條條地望著我,彼此間的目光因為無遮無攔,都感到羞澀和慚愧,惘然和唐突。都慌忙把目光收回去,仿佛大家的目光都撞上了火,不收回去會噼噼啪啪燃燒和狂妄。我有些難為情地把頭朝東扭了扭,瞟著屋子另外一邊的墻壁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回家之前應該先打回一個電話的。

我說喂,你們倆,先把衣服穿起來。

--都先把衣服穿起來。

我說李副校長,我的專著寫完了。有了這部專著,我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再需要了。有了這部專著,不用你把我的副高晉升到正高,是學校不得不把我的副高晉升到正高。不用你年底報批我為模范學者,是我的專著一出版,學校不能不評我為全國的模范學者了。說著我朝他看了看,以弱制強地把目光擱在他臉上,然后站起來,向前走一步,說李副校長,你要從心里覺得你錯了,覺得對不起我楊科了,要真心實意悔改了,我有三件事情請你們?yōu)槲規(guī)蛡忙--一是我思想不解放,請你們下不為例好不好?二是我觀念還不新,請你們兩個下不為例好不好?說著我朝前挪幾步,晴天霹靂地朝他跪下去(我跪得猛烈而有力,像倒下的一棵樹要征服一座山),然后抬頭看著他,看著驚在一邊的我的妻子趙茹萍,我淚流滿面地重復說,我以一個知識分子的名譽,一是請你們下不為例好不好?二是求你們下不為例好不好?三是我向你們跪下來,請求你們下不為例好不好?

2.良  耜⑥

李廣智和趙茹萍,他們言而有信,行必有果,答應我下不為例,果真就下不為例了。果真就不見他們有來有往了。而且還給我了許多尊嚴和面子,沒有讓學校任何人看出來他們曾經(jīng)有過奸情和奸事。我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風不知,樹不知,所有看我的人,都還那樣子。或者擦肩而過,或者駐足問好,連系里的老師和學生們,也都完全如同從前樣,見我既沒多看一眼,也沒少說一句禮尚往來的話。

和什么也沒發(fā)生樣。

果真和什么也沒發(fā)生樣。

在用一周的時間證明李廣智和茹萍確實沒有再來再往后,我的那種多余的擔心,多少有些平復了,轉(zhuǎn)危為安了。剩下的,是在夜深人靜時,在我獨自相處時,我腦子里總是會幻出茹萍在李廣智身下活蹦亂跳、扭動鮮活的身影兒(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魚)。甚至在某一瞬間里,我后悔我的莽撞驚擾了他們倆,我想我應該躡手躡腳地回到家,靜默悄然地站到床前邊,神鬼不知地多看一會兒茹萍在床上如魚樣鮮活滾動的身影兒?墒鞘虑檫^去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了。于是間,如同放走了一只鷹的孩子想著鷹在天空的許多事情般,我有了無數(shù)刨根問底、探個究竟的想法和念頭。

月光真亮啊,我說,把窗簾拉開,怕月光會和日光一樣又熱又燙呢。

她就沉默著,木然地望著天花板。

茹萍,我把她拉在我懷里,說你給我說實話,你和李廣智到底有過多少次?

她目光呆滯,身上僵便,躺在床上像是一個木頭人。(為什么不能如一周前樣活蹦亂跳的鮮活呢?)

--到底多少次?是都在我們家,還是偶爾在我們家,有時在賓館,有時也在他們家?

發(fā)酵的沉默,把屋子膨脹得似乎要炸開(真的炸開就好了)。

--我別的不問你,你就給我說一下多少次。我是教授(副教授),是知識分子,是你丈夫,出了這樣的事,我既往不咎,問一下你有多少次不算過分吧?

--沒有多少次到底是多少次?

--是三次還是五次呀?

--是三十次還是五十次?

把我的胳膊從她的脖子下邊抽出來,我翻了一下身,仰躺一會兒,又坐起來盯著面前的一片模糊,如看我的學術(shù)著作《風雅之頌》樣,目不轉(zhuǎn)睛,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地看著面前的月光和月光照不到的黑暗。等眼睛累了后,我又躺下來,重把胳膊抻到她的脖子下,用手撫摸著她右臉上的頭發(fā)和耳唇,摸一會忍不住又問了一句說,第一次是在哪兒?

--是哪家賓館里?

--教育部的迎賓樓?是你倆去教育部開學術(shù)研討會住的那棟面朝西的樓里嗎?

--是不是在那次大會上,你拿了國家論文評比的最高獎?

--既然這獎李副校長也出面和評委疏通過,那么說你是出于感謝才把身子給了他?

--最后再問你一句話,他真的能讓你有和我不一樣的高潮嗎?

--為什么他年紀那么大,反而會讓你有那不一樣的高潮呢? 

她也翻了一個身,把后背留給我,像把冰白的墻壁豎在了我倆的中間樣。

那一夜,她仍然穿著杭州綢的裙睡衣,睡衣上的藍底白花,如同杭州的西湖,碧波蕩漾,水波連天。有一股因水而生的寒氣,在我倆中間彌漫和涌動,使我們彼此總說不到一塊兒,想不到一塊兒。我知道我不該扯根拉枝,抓住不放,窮追不舍地問。可他們在床上歡樂的細節(jié),又總是通過我燥熱的想象走進我的腦子里,就像《關(guān)雎》中那想象他和姣好女子在一起(在床上)的歡樂景象的小伙樣。我不停地想著李廣智和茹萍在一起時,他們在床上的姿勢與動作,方式與方法。想象李廣智有哪兒和我不一樣。想象他哪兒可能比我強。他是校長,是西學的權(quán)威,可他們做愛前,他會先向她談談西方哲學和東方藝術(shù)嗎?談完了是茹萍動手去解他的扣還是他借助學術(shù)的力量,去解茹萍的扣?他們上床前,彼此間要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么話?抑或是什么也不說,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各自就心領(lǐng)神會地脫衣服。再或相視一笑,我解你的扣,你解我的扣,四條胳膊在半空扭得和麻花樣。我想象他在她的身上時,身子是舒展得瘦長細柔如蛇樣,還是半卷半弓如上岸的蝦米樣。還想象他做完事情后,因為累了,是會癱在她身上歇息一會兒,還是會如一捆柴草樣,從她身上翻下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鋪上(沒有一點知識分子的樣),愜意地望著半空,說著舒服死了、舒服死了的粗野話(完全不再是知識分子了)。我的腦子里又熱又脹,擁擠不堪,塞滿了七橫六豎、五花八門的他和她在我家床上的事情和想象。還有他們在床上粗重火熱的呼吸和囈語。還有會不會因為他的年紀大、身子瘦,又是大學最具權(quán)威的第一副校長(權(quán)重如山哦),多少教授為了一個課題、一個項目、一筆研究經(jīng)費得挖空心思和老鼠打洞樣鉆,可到了他那兒,也就是他張嘴合嘴一句話。他用筆一畫,某某講師就成了副教授(如茹萍)。他把他的李廣智三個字往某一頁紙的右下角寫一下,某某副教授就可能成了教授,成了學術(shù)帶頭人,成了某個科研項目的領(lǐng)軍人物了。從此,那領(lǐng)軍人物他們家的柴米油鹽就可以在科研項目中報銷了。我想他大權(quán)在握,身體瘦弱,茹萍會不會因為心疼他,臣服他,就讓他躺在床上不動彈,由她坐在他身上,把那份體力活兒攬到自己懷里去。會不會做完事情后,看他口渴了、身累了,她下床去給他倒上一杯水,拿上一條濕毛巾(茹萍可從來沒有這樣侍奉過我),甚至還讓他躺著不動,自己端一盆溫水來,把他的陽物洗一洗,再用溫熱的毛巾把他的陽物包著或蓋著,如讓一只飛累的鳥兒在窩中臥上一會兒。我想問茹萍,是不是果真知識越淵博、權(quán)力越大,就性欲越強那問題,想問權(quán)力和知識會不會增強性欲的話(我們的婚姻門當戶對時,她曾經(jīng)問過我,是不是學問越大,就性欲越強,學問會增強性欲的話?晌业慕(jīng)驗告訴她,事情正相反,是學問越大,性欲越弱,學問做到極致就不再有性的渴求了),還想問她說,你把你的身子不止十次、百次地贈送給了李廣智,他答應沒答應讓你做某個藝術(shù)科研項目的學術(shù)帶頭人,答應沒答應什么時候把你從現(xiàn)在的藝術(shù)理論教研室主任的位置上,換到影視藝術(shù)系系主任的位置上(那可是個肥缺,有人說藝術(shù)系招生,每招一個,系主任或別的老師腰包最少會多出十萬塊錢)。我望著茹萍床鋪上空的朦朧與模糊。茹萍也望著那上空的朦朧與模糊。我腦子里車輪滾滾、轟轟鳴鳴。她臉上木然平靜,若無其事,雙唇繃成一條直線,讓她的不言不語,把屋子里塞得滿滿當當,要朝屋子外邊漫溢和炸裂。

我說茹萍,我什么也不再問你了,你只最后給我說一件事情。我最后只問你這一件事情。你說李廣智那么瘦,年紀比我大得多,他為啥能讓你有那種不一樣的高潮呢?

--他用什么方法讓你有不一樣的高潮呢?

--這是最后一個問題,你回答完了,我保證什么都不再問你了。他為啥能讓你有那種高潮呢?他用什么辦法滿足你的那種高潮要求呢?

--你怎么不說話?

--你不愿回答是不是?

--你不覺得這些事情都應該給我說一說?

她什么也不說,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扭頭看著我,見我還在床上固執(zhí)己見地研究和探討,轉(zhuǎn)身扭亮了床頭燈,讓金黃熾白的光亮,耳光樣摑在屋里的黑暗和模糊上;讓屋里的床、桌、柜、鞋、襪、空氣、衣服、濕熱,還有夏天后半夜的涼爽及放冷的人的汗味和她身上特有的女性知識分子的氣度和香味,都剝光摘凈地攤在燈光下,晾曬片刻后,拿她潔白齊整的牙齒在她的薄唇上刮幾下,最后讓她臉上的骨架更高地凸起來,猛地從床上跳到床下去,突然抓起床頭的一個玻璃瓶(那是她學術(shù)成就的一個獎杯),摔在地上,嘩啦一響,屋子里的寂靜終于碎成了一片兒一塊,紅紅綠綠,閃著五彩的光色,落到了床下和柜下,濺到了墻根和她穿著拖鞋的腳面上,然后用雙牙咬著她的下嘴唇,決意不再呼吸樣,把自己的臉憋成青紫色,讓屋里頓時凝滯的空氣,也都變成了青紫和藍綠,在燈光中如寒冬掛在一片冷陽下的一塊冰凌般,色澤鮮艷,寒氣逼人,任何人望著那色澤和寒氣,都會不寒而栗,哆嗦發(fā)顫,心跳突然地停住和靜死。

那時候,我被茹萍冰冷的熱爆弄得大出意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從床上一驚坐起來,蹲在床中央,雙胳膊交在一塊擱在雙膝上,看著她就像我偷了人家的女人被她當場捉住了。說茹萍,我沒說你啥兒呀,問了你幾句話,你愿答就答,不愿答不答,何苦這樣動怒發(fā)火呢?

說我們都是知識分子,這半夜三更摔花瓶,讓樓上樓下、左鄰右舍聽見了多不好。

我說你看你,快關(guān)燈上床睡覺吧,天都不早了。

她依然站在那兒不說話,像講課時和臺下的學生慪氣樣,把胳膊扭在一起抱在胸前,盯著我一動不動。臉上的菜青進一步往屋里的深處鋪開和蔓延,直到她的臉色把屋里的空氣染成綠,把立柜染成綠,把床鋪上的床單、枕頭和毛巾被全都染成紫綠和菜青,連那燈光因摔碎花瓶而彈在半空的細微的灰塵也都星星點點菜綠時,我望著她青石板似的臉,慢慢從床上走下來,如一棵樹將要慢慢倒下樣(又是一棵樹),弓在她面前,抬頭哀求著--

茹萍,算我說錯了,問錯了,你別這樣好不好?

--原諒我吧,你別這樣好不好?

哀傷傷地問著說,你能原諒我嗎?茹萍,算我對不起你了,求你原諒我。你一定要原諒我。你能原諒我了就朝我點個頭,說句話;不能原諒我了,你就這樣看著我,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我說你真的不肯原諒我?我已經(jīng)說過我錯了,對不起你了,你還需要我朝你下跪嗎?

--真的還要讓我朝你跪下嗎?

我看她始終不說話,就果真咚的一聲朝她跪下去(如倒下的一棵樹要征服一座山),哀求似的說,你就不能點個頭,朝我說句話?茹萍,念在咱們夫妻一場,都是導師,都是知識分子的分上,求你跟我說句話兒好不好?

燈光明亮,她就和我說話了。

燈光明亮,她就看著我,看著地上百花盛開的玻璃片,說楊科,物價又長了,你知道不知道?以前雞蛋是三塊二一斤,現(xiàn)在是四塊六一斤。以前花生油是三十塊錢一桶,現(xiàn)在是四十七塊錢一桶。以前一美元能換八塊六人民幣,現(xiàn)在這比價嘩一下落到一美元兌換八塊一。

我說你說話了?原諒我了嗎?說這下兒好,我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了。你放心,茹萍,過去的事我再也不提啦。

她說起來吧,你愛吃餃子,我明天不上課,好好給你包一頓豬肉大蔥水餃吃。

3.噫  嘻⑦

事情沒有完,余波像激流一樣正在我和茹萍(還有李廣智)的生活里翻著和卷著。第二天上午,我去郵局把我的《風雅之頌》書稿寄往一家獨具權(quán)威的出版社,回到家,看見茹萍不知在屋里找什么,她上天入地,翻箱倒柜,把我書架上的書翻得兵荒馬亂,陳尸遍野;把她的臥室(是我倆的臥室)的床上弄得雞飛狗跳,七亂八糟;還把她梳妝臺的抽屜拉出來橫擺在床鋪上,把她梳妝臺前的圓椅子弄翻倒在屋中央,然后自己滿身塵土,一臉汗灰(再也不像了那個風度翩翩的影視藝術(shù)系最年輕的女教授)。她豎在臥室的床前邊,因為找不到那件東西而急得團團旋轉(zhuǎn),像一股沒有定向的風被困在了我家臥室里。見我從門外走回來,她猛地怔一下,臉上柔軟地紅一紅,又生硬地青一青,突然盯著我,如同她找的東西就在我身上。

就掛在我臉上。

我問你找啥?

我說你到底找啥嘛。

說看把你急的,人丟了魂兒也不會這樣子。

她把目光從我臉上收回去,轉(zhuǎn)瞬間,人變得從容而風雅,將落在額上的頭發(fā)朝后捋一捋,拉了拉跟著她的荒亂了的上衣和褲腿,把梳妝椅子扶起來,不急不忙地坐在那把圓面包皮的棕紅椅子上,將目光再次冷冷熱熱地抬起來,瞟著我像看一頁原來沒有讀明白的書。

楊科,她說,你把那東西給我吧。

說算我姓趙的求你了,求你把東西給我好不好?

問我說,你真的沒拿嗎?

--真的沒見沒拿嗎?

--你敢發(fā)誓說你沒見沒拿嗎?

我開始替茹萍和李廣智去找著那東西。把他倆同床共枕過的枕頭拿到一邊去,將枕頭下的床單、褥子全都掀起來。想他們上床時,那件東西一定是順手塞到了枕頭下,或是習慣性地壓在床上的褥子下?墒钦硐隆⑷煜露紱]有。枕下、褥下除了一層塵土和幾絲頭發(fā)外(還有早已干皺的一團衛(wèi)生紙),剩下的就是席夢思床墊的花紋和塌陷。想有時候,人們情緒激動,操之過急,也許會把那東西急急忙忙掛到床頭上,可那東西在男人女人情難抑制時,會害羞似的躲著落到床下去。于是間,我從床上爬下來,又爬到床下用手電筒照著四處找。在床下,我找到了先前我和茹萍丟的拖鞋、鋼筆和她的口紅與眉筆。待我從床下拿著拖鞋、鋼筆、眉筆、口紅爬了出來后,我看見茹萍一臉失望,滿臉焦急,像一團火燒在她的臉上一樣。把那些東西全都擺到她的梳妝臺面上,然后我心急火燎地回過頭,說沒有呀,你們那天把它放到哪兒了?

說別著急,好好想一想。想想到底放到了哪兒。

說床頭?枕下?還是你們隨手搭在了桌上或椅上?

茹萍看著我,臉上是半信半疑的暗紅或淡黃。

我知道她懷疑我的尋找是賊喚捉賊,如同黃鼠狼去給雞拜年。屋子里窗光明亮,燈光也明亮;覊m在她和我中間飛著如柳絮起舞般。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她將信將疑。我火急火燎。為了證明我的清白、坦蕩和寬宏,在她懷疑的目光中,我扭頭看見了客廳的大沙發(fā)。我想起來那天我提著書稿回家時,第一眼看到了他們脫下的衣服是團在沙發(fā)上,便快步地走出去,趴在地板上,朝著沙發(fā)的下面瞅。到什么也沒看見時,我又用盡力氣把沙發(fā)從墻下推到屋中央,讓沙發(fā)下面的黑暗和凌亂全都裸在明亮里?赡巧嘲l(fā)下,除了有書紙、灰塵、電線,還有她偶爾愛吃的巧克力,再就什么也沒了。我望著沙發(fā)下的灰塵和狼藉,又回頭望著跟著我出來站在客廳的茹萍的臉,說沒有呀,你再回憶一下,到底擱到哪兒了。

望著她半紅半黃的臉--是真的丟在咱們家了嗎?

望著她半黃半白的臉--你打個電話問他一下嘛,讓他好好回憶放在了哪。

望著她半白半青、最后成了紫色的臉--你也好好想一想,那一天你們脫衣服時,是他一進屋門就脫的,還是到了這沙發(fā)上你們親熱了一會才脫的。再或是你們把衣服全都脫在了這沙發(fā)上,還是在這兒脫了外衣,親熱一番后,才到屋里床上去脫了內(nèi)衣的。

我提醒著茹萍,像一個老師提醒著一個丟了珍貴物品的學生樣,為了不讓她著急,還拿手去她的肩上撫摸著(如同父親撫摸丟了東西的一個孩子般)。然后再輕柔關(guān)切地問,你們那天到底都把衣服脫在哪兒了?

--最后把衣服脫在哪兒怎么會忘呢?

--你記性那么好,看一場電影,能把所有電影中的細節(jié)都記住,怎么會忘了你們自己的事?

我問著看著她,既無責怪,也無冷嘲,他們丟了東西像我丟了東西樣,像替一個丟了鑰匙進不去家的孩子著急樣。我是那樣的關(guān)切和熱忱,是那樣殷勤和主動,為替他們找到那東西,弄得我和她一樣灰土灰臉,著急上火,連蛛網(wǎng)掛在頭發(fā)上都未及掃一下?伤齾s最后冷冷地看看我(眼里有著冰寒寒的光),用鼻子哼一下,回身到衛(wèi)生間匆匆洗把臉,整整衣服什么也不說,就從我身邊走掉了。

她朝著門外冷冰冰地走掉了。猛地關(guān)上門,把我留在屋子里,像把一個死不認賬的賊關(guān)在了冷漠睥睨的鐵籠里。

4.泮 水⑧

下午,我在學校的槐林小路上碰到了李廣智。我們兩個不期而遇,尷尷尬尬。在那槐林里,他說了幾句淡而無味的話,我給了他高深莫測的沉默和不語。

我到系里去開會,去研討解決古典文學課像干尸樣無人問津,學生們上課時唯恐躲之不及那問題(尤其是我的“《詩經(jīng)》解讀”課,竟有十幾個學生聯(lián)名寫信給學校要求取消這門課),可我從家里走出來,因為天熱,因為一個上午沒找到茹萍要找的那東西,我心里煩躁不安,情緒紊紊亂亂,就抄近路去穿越那片校中央的槐樹林。在那片幾十年都亂中有序的槐林中,在那條由舊磚碎瓦砌起的小路上,因為吊蟲過多,蛛網(wǎng)七橫八豎,偶爾間,還會有條花蛇從樹下的草叢中爬出來,橫在路中央。所以連談情說愛的學生們,都已經(jīng)不從這片林中穿行散步了,可我卻忽然想從這條路上走到系里去,忽然誰都不想見。忽然就在路上偏巧碰見了李廣智。

我倆都僵在了路中央。

我倆都在臉上掛了淡黃秋枯的一絲笑。

笑了后,我儒雅大度地閃著讓他從我身邊過去了。

十天沒有見,他平添了幾分瘦,默默走著,像在樹林中移動的一截秋萎冬枯的干樹枝。望著他走過去,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團團疑問和不解--比起我,他年邁瘦弱,可他和茹萍在床上時,他用什么辦法讓茹萍極樂快活呢?用什么辦法讓茹萍有那樣的高潮呢?他是校長,大知識分子,脫光衣服時,也會說那些低級、下流的葷話調(diào)情嗎?他不會和茹萍做著愛,還講哲學和文化藝術(shù)的思想吧?還有茹萍失急慌忙,急不可耐,替他找的那東西,可你自己放到了哪兒,難道一點也回憶不起嗎?難道你有那么糊涂嗎?我想問他這些問題時,他已經(jīng)從我身邊過去了。已經(jīng)錯過開口問話的良機了。

就那么看著從我身邊過去的李廣智,我的心如踏空的腳樣在那兒懸一會,最終遺憾地收回來。想要轉(zhuǎn)身走去時,卻看見他也腳步慢下來,緩緩地轉(zhuǎn)過身,臉上沒有笑,也沒有平靜和木然,而是厚著深黃的尷尬和枯色。

他木木地站在那,猶豫著用舌頭舔舔下嘴唇,看看前后與左右,證明確實槐林里沒有第三者,才用很小的聲音問我道--

楊教授,我是不是有東西忘到你家了?

我瞟他的臉,想說話我又什么也沒說。

他苦笑一下子,說我知道我錯了。那東西你要扔了就扔了,要沒扔希望你能還給我。

我依然瞟著他的臉,想問話卻什么也沒問,想說話卻什么也沒說。

你真的沒見那東西?真的沒見就算了。他最后看看我,不信任地這樣說了一句,收起臉上的尷尬和苦笑,再次轉(zhuǎn)身走掉了。

這次他比剛才走得慢,也走得猶豫和無奈。而我一直站在槐林的小路上,一直望著他走出樹林子,心里有幾分得意,幾分好笑。沒和他說上一句話,卻像以守為攻,把什么都說了。都已經(jīng)厲色放言、一覽無余了。像把他們徹底打敗了,讓他臣服了,如一只螞蟻把一頭大象終于絆倒在了自己腳下樣。

卷三  雅

1.出  車⑨

李廣智和趙茹萍被我捉奸(是不期而遇)的25天后,暑假前一個月的六月初,周五的一個下午,是古典文學課,由我給大三的學生講“《詩經(jīng)》解讀”的第九講--《詩經(jīng)》的精神存在性。

我知道同學們不愛進我授課的教室,如同不愛去博物館看最有價值的木乃伊;不愛聽我的“《詩經(jīng)》解讀”課,如同不愛聽來自遠古的聲音和歌唱。事情就這樣,高處不勝寒,天涼好個秋。我不怪他們,只怪我對《詩經(jīng)》的研究超出了一般老師和同學能夠理解的范圍和限度。然而說到底,我是學者,我是教授(副),我的職責和良知催促我,無論有沒有學生去聽我的課,我都必須去講我的課。我明白(全校的教授都明白),學生們?nèi)ゲ蝗ヂ犑且换厥拢淌趥內(nèi)ゲ蝗ブv是另外一回事。

我就去講了。

這是我寫完《風雅之頌--關(guān)于<詩經(jīng)>精神的本根探究》后的第一課,是我第一次把我專著中的內(nèi)容搬到我的講臺上。我知道來聽我講課的學生一定鳳毛麟角,屈指可數(shù),可我心里卻渴望著他們?nèi)瞬艥鷿,兵馬滿營,如同茹萍講課樣,讓那闊大的教室里,滿座高朋,黑黑鴉鴉一片兒。

我知道,那鳳毛麟角的學生去聽我的課,在課堂上走神、耳語、睡覺是家常便飯,一日三餐;可我卻渴望著他們目不斜視、精神專注,聽我講課就如同聽一個來自西方大國總統(tǒng)的演講般。

知道這是不可能,可我每次去講課前,都滿腦子是這樣的幻化和想念。知道這是異想天開、黃粱美夢,可我還在每次講課前,都精心準備,修整講稿,把開講前的幾句話都預先想好并死記硬背在腦子里。

六月初這天下午兩點的課,我一如往日提前十分鐘到了系里的大教室。明知道來聽課的學生會寥寥無幾,可我偏要把他們想成水泄不通、人頭攢動;明知道講“《詩經(jīng)》解讀”,教室里會清冷寂靜,可我偏要把講“《詩經(jīng)》解讀”課,想象成一場曠世空前的演出和歌舞(這景況已經(jīng)屢試不爽,宛若冬天一到,秋葉必落樣,可我卻朝思暮想著嚴冬里陽光和熙的那一日)。然而這一次,我的想象應驗了,實現(xiàn)了,像冬天一到,就萬物更新、春暖花開般。

我1點50分到了系里大教室,看到能坐200人的教室里,居然真的座無虛席,一片鴉黑,和從國外來的大師講課一模樣,連走廊和門口都還站有理科來旁聽的學生們。到教室門口時,我先是愣一下,夾在胳膊彎中的授課提包差點驚得滑下去。就在這一愣一滑間,我看到有許多學生們,手里都拿有蓋著學校公章的一紙文件的復印件。從一個女生手里要了那文件看一看,見那一紙文件的題目是《關(guān)于要嚴格加強“<詩經(jīng)>解讀”課教學的通知》。文件的內(nèi)容說,《詩經(jīng)》是我國的第一本詩歌總匯,是中國人文化靈魂的歸宿,是文學上游的不竭之源。因此,文科學生必須把“《詩經(jīng)》解讀”當做古典文學的金中之金,重中之重,必須做到有課必講,有講必聽,有聽必學。而理科的學生們,必須把它當成必要的選修,做到有課必修,有修必學。并且在那文件的末尾,規(guī)定了三條學生們參加聽課與不參加聽課的獎懲措施。我看著那文件,有些感動,又有些酸楚,因為就在那文件的右下角,在那公章的邊角上,簽發(fā)文件的領(lǐng)導落款是我的情敵李廣智。

這又讓我想起了李廣智和茹萍的事(我多想徹底忘記這件事情。。屛蚁肫鹆死顝V智丟在我家的那東西(我多想找到那件東西。。,就像想起了忘在胃里的一只蒼蠅和幾只蛆(不過好在我把他們打敗了,他主動簽發(fā)這樣的教學文件,正是他主動地向我繳械投降啊。。

我把手里的一紙文件重又還給教室門口的女同學,望了一眼教室里人山人海的學生們,想李廣智到底在我面前認輸了(似乎我應該多少感謝一下他和茹萍有了那檔兒事)。想這京城第一名校高傲的教學,終于在我面前低下了頭(幸虧我沒有告訴李廣智,說我并沒有在我家中找到他丟的那東西)。想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既然有數(shù)百學生接到文件后,風起云涌地來聽我的課,我就應該當機立斷,抓住時機,扛起這面教學的大旗,像一個士兵要拼死把勝利的旗幟插在山頭上。

在從教室門口的五味雜陳里,跨腳走上講臺那一刻,我似乎已經(jīng)成竹在胸,運籌帷幄了。似乎已經(jīng)長纓在手,勝券在握,有把握能把這一節(jié)課講得天翻地覆,精妙絕倫,如一個將軍已經(jīng)全部掌控了戰(zhàn)局和策略。在跨過教室的門檻后,我神情默默,表情端正,以莊嚴的腳步走到講臺上,彬彬有禮地向大家彎腰鞠了一個躬,擺出一副和往日授課時一樣自然、一樣無所謂的樣子來(其實,這一課沒人知道我準備得如何精心和細致,詳盡和具體。我把《風雅之頌》論著上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精神存在與物質(zhì)存在的詩句全都摘編在了我的講稿中。害怕在講臺上忘掉必須背的詩,我還把最重要的詩句寫在了我的手心上,像學生考試時準備作弊樣)。沒人知道,《詩經(jīng)》精神存在的本根研究我已爛熟于心,學貫滿盈,對于如何講,講什么,都如探囊取物,順手牽羊。我拿了那講稿,卻把講稿有意地丟在一邊去,如同丟掉一個累贅般,站在講桌前,沉默幾秒鐘,顯出一種肅穆和莊嚴,然后大聲說--同學們好,今天我們講“《詩經(jīng)》解讀”的第九講--《詩經(jīng)》的精神存在和物質(zhì)描繪。

為了能夠讓我的授課深入淺出,我依著許多老師(比如趙茹萍)的講課經(jīng)驗,開講前,首先講了一個小笑話(有些俗。,笑話后我朝著臺下望了望,看臺下一片燦然和輕松,原來站在走廊上抱著聽課一試的同學,這時也都被我講的笑話所打動(原來,庸俗也是一種力量和文化)。他們有的找著位置坐下來,有的把手里的課本和那一紙文件放地上,坐在了那些紙張和書本上。還有的,索性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托著下巴,進入了專注和神往。望著那些專注到黑亮粒粒的目光,我知道我已經(jīng)可以切入正題,已經(jīng)可以把我對《詩經(jīng)》最精髓研究的一部分傳授給他們了。于是間,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站直身子,挺起胸脯,變得莊重起來,嚴肅起來,橫刀立馬,心起刀落,砍下了我表情中庸俗的笑容和輕浮,說我們今天要講的,是《詩經(jīng)》精神的本根描繪和物質(zhì)基礎(chǔ)。說通過對《詩經(jīng)》精神的本根解析,我希望同學們能夠最終明白,《詩經(jīng)》不僅是一本詩歌總匯,更是用詩歌的形式書寫的中國人的《圣經(jīng)》,是我們中國人在人類發(fā)展中,丟失的《圣經(jīng)》中的部分和片段。我把《詩經(jīng)》的物質(zhì)本根與精神本根分為三大部分,從最底層的物質(zhì)如土地、采摘、耕種和建筑,到精神上的愛情、性和無拘無束的男歡與女愛,最后再到宗教的圖騰、崇拜與各種宗教儀式的細微和輝煌。我滔滔不絕,話如串珠,講到了需要以詩為證時,我一口氣背了《詩經(jīng)》中一大串的采摘、耕作和狩獵的詩,分析了詩歌中描繪采摘的歡樂、耕種的自然、狩獵的壯觀。具體講到田獵時,我以《秦風·駟驖》⑩為例,講到架木構(gòu)屋時,我以《衛(wèi)風·考槃》11為例。我講《風》中第一百三十首《秦風·權(quán)輿》12的高屋大殿,講《大雅》中的第七首《皇矣》13的飛椽彩顏的皇家宮室。然后由物質(zhì)上升到精神后,講愛情的男歡女樂,講性的天人合一,最后把《詩經(jīng)》中具有《圣經(jīng)》意義的宗教詩再一一列出來。從先民們對大自然的神秘敬畏,講到古人對天象的膜拜。從對大山、石頭的敬仰,講到對動物的信仰、植物和玄鳥圖騰。

我以為我的長篇大論,有意有趣,有識有知,有方法,具深度,完全是一個教授(副)在向他的學生們喂奶喂湯,遞香送甜?晌易詈蟀炎罹咦诮桃馕兜摹缎B》講到一半時,無意中我聽見課堂上有了發(fā)黑的私語聲,像一陣風吹過平靜的湖面樣。平靜破裂了,安靜消失了,原來那寧靜的教室開始波光漣滟,水聲濤濤了。我把目光從那漆黑的聲音上掃過去,便看見有學生賊一樣從后面溜出門(倒是禮貌,沒有明目張膽地走),腳步聲吞吞吐吐,如憋在喉嚨吐不出去的痰。我想要喝住那些走出去的學生時,耳朵里一陣刺痛,又聽見有人在教室的哪兒睡著后發(fā)出了幾聲呼嚕,泥紅泥黃,一下攪渾了教室的清水潔流,使所有的學生都追著那呼嚕扭頭看,爆出來的笑,如同春二月的驚蟄雷。笑聲之后,呼嚕消失,同學們似乎意識到了《圣經(jīng)》般的《詩經(jīng)》的偉大和嚴肅,都又把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尋找著我停斷的話頭兒。

那一刻,我忽然遭到了羞辱般,恨不得走下講臺抓住那個睡覺的學生給他兩耳光,恨不得追到教室外,給那退場的學生身上踹幾腳?晌抑牢也豢赡苣菢幼。我那樣做了從此所有的學生在教授講課優(yōu)劣調(diào)查表上,就會永遠在最差一欄里寫上我的名。我不能得罪學生像賣主不能得罪買主樣。我只好臉上掛著下賤的笑,說要走就走吧,并不是所有的學生都能接受高深的知識,并不是所有的信徒都相信上帝的真言。但你不接受,并不說明知識不是愈發(fā)高深愈重要,并不說明聽眾減少,上帝的話就不再是真言。

然而,我滔滔不絕的努力,終于還是為他們離開教室鋪平了路橋,使我不得不眼看著又有幾人、十幾人,從我的眼皮下邊退出去。他們退出教室時,有禮有節(jié),都盡量不弄出響動來,以免驚著別人,也擾了我的情緒。甚至還有個學生,從我面前過去時,朝我抱歉地鞠了個躬。

也就這樣,學生與我同步,在我把課講到一半時,學生走了一半,在我快要把課講完時,學生也差不多就要走完了。我已經(jīng)在這幾年中,不斷地經(jīng)歷這樣的遭遇和場面,已經(jīng)對課堂上人多人少,處之不驚,泰然自若。望著原來高朋滿座的教室,這時候空空蕩蕩,仿佛戲園里沒能留住觀眾的一個散亂的場子。那些新黃的課桌上,留下了同學們?nèi)酉碌淖旨垺⒐,還有偷吃的瓜子殼。滿地由李廣智特意為我簽發(fā)的《關(guān)于要嚴格加強“<詩經(jīng)>解讀”課教學的通知》,像我家鄉(xiāng)耙耬山脈的露天廁所里扔的擦過屁股的紙。

最后剩下坐在最前排的十幾個同學,他們用憐憫的目光望著我,臉上布滿了讓我感動的猶豫和不安。我說你們怎么不離開教室呀?他們說學校今晚突然要放一部美國片,我們沒錢去買電影票,只好坐在這兒呀。

我說我的課講的真有那么差?

他們說楊教授,你看所有的學生都走了,這里只還有我們十幾個留下給你撐面子,你不掏錢請我們看一場電影嗎?

我便掏了錢,給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讓他拿著去給同學們買上電影票。然后那十幾個學生就集體站起來,集體向我鞠了躬,說著和笑著,一窩蜂地從教室走出去,把我一個人留在那能容200個學生的空曠里,像把一粒種子丟在了沙漠樣,轉(zhuǎn)眼間,我便成了兩千年前無人問津的詩歌的干尸骷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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