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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校的精神病附屬�？漆t(yī)院在皇城正北的平昌縣，離市里最少有50公里路，坐落在一脈山下的田野里，如同荒郊野外的監(jiān)獄樣。因為病人都有精神病，害怕鬧出事端來，就在那曠野上圍了很高的墻，墻上還架了鐵絲網(wǎng)。圍墻一律是紅磚，紅磚墻上一律寫著--給我一個糊涂，還你一個清醒和醫(yī)人治病，救死扶傷--那樣的標(biāo)語和口號。門口的保安年輕力壯。門里的花草柔美飄香。走過花草后，醫(yī)院里的前排是一棟現(xiàn)代化的六層門診樓，后排是甲區(qū)、乙區(qū)和丙區(qū)的三類病號的病房和治療區(qū)，其余的空地上，都是塔松和冬青樹，花池和草地。整個醫(yī)院和花園一模樣，鳥語花香得讓人麻痹和心寒。無論你此前是什么樣的人，只要走進那幾畝地大的花園里，過了門崗你就是精神病的患者了，就必須接受人家的檢查和治療。而且那檢查是從你走入大門開始的，不是從掛號、就診、坐在醫(yī)生的對面桌前，問東問西開始的。

我到那醫(yī)院時是上午11點，郊外的日光明亮燦爛，六月天曬到皮膚上，有一股青綠的涼爽沿著你的毛孔朝著你的血管里浸。城里從沒有過的綠晃晃的風(fēng)，帶著灌漿的小麥香，在田野上肆意地飄蕩和揮灑，把救護車的車窗打開來，望著外邊漫無邊際的田野，和送你的校醫(yī)們說著話。說著說著醫(yī)院就到了。

大門口有兩男一女的醫(yī)生和護士，在按點按分地等著我。待學(xué)校的救護車停在大門口，他們過來和學(xué)校的門診醫(yī)生握了手，進行了互相交接和簽字，我就像一件東西樣，被校方交給精神病院了。剩下的是精神病院的兩個中年男醫(yī)生和一個年輕的女護士，他們相互看一眼，又都把目光落在我臉上，懷疑地瞟我一會兒，然后提著我的行李，帶著我朝醫(yī)院里邊走。穿過醫(yī)院門診樓前幾十米的空地時，我說我是來這兒療養(yǎng)的，他們都朝我笑了笑。

我說我可一點病兒都沒有。

他們又朝我笑了笑。

我說我是清燕大學(xué)的教授，我是一位專家，是一位名教授，學(xué)校沒有向你們介紹我？

他們朝我點一下頭，又相互看著抿嘴笑了一會兒，就到了門診大廳里。大廳內(nèi)空蕩無人，只有推著藥車的一個護士穿過大廳走過去。她穿著白大褂，在四面潔白的墻壁下，如同大廳里不慌不忙地飄著一個白色的幽靈般。然后也就到了電梯旁，女護士去按電梯的開門鍵兒時，那個高個的醫(yī)生忽然攔住她，盯著我看了幾秒鐘，用疑懷的口氣問--

你真的沒有病？

點了一下頭，我說你們這兒倒干凈。

那醫(yī)生指著電梯上行的三角鍵兒說，按這個鍵電梯是向上還是向下��？

我說，上。

又指著向下的鍵兒問，這個呢？

我說，下。

他又從口袋取出印在兩片塑料膜上和電梯鍵一模一樣的紅色三角形，往電梯上行鍵和下行鍵的左邊貼一個，右邊貼一個，使那兩個等邊三角形各有一角指著左，一角指向右，然后他指著向左的三角說，按向上的鍵電梯就向上，按向下的鍵電梯就向下，那現(xiàn)在我們按這個指向左邊的鍵，電梯向哪兒走？

我說，左。

他指著向右的鍵，再按這個呢？

我說，右。

他便揭掉了指向左右的兩個三角兒，和那些醫(yī)生、護士看了看，把我?guī)�上電梯，帶進了四樓的一個專家坐診室，又帶到A病區(qū)里住下來。

A區(qū)是精神病院的高級病房區(qū)，樓上樓下的病房都和賓館樣，有床、有桌、有電視，房里還有衛(wèi)生間。需要什么了，按一下床頭的紅色按鈕，護士立馬飛風(fēng)就到了。還有熱水器。還有坐便器。還有藍窗簾。還有蒼蠅拍和熏蚊器。還有白光、藍風(fēng)、黑空氣和一把黃椅子。負責(zé)我的醫(yī)生說他姓張，就是到大門口接我入院的大個子。負責(zé)我的護士我想讓她姓趙，因為我妻子茹萍姓趙，我就在心里讓她姓趙了。我住在六號病房里，醫(yī)生、護士每次給我送藥診斷時，都會對我說同樣一句話--沒事了就在自己屋里待著不要動，不要到別的病房去串門。

我就在屋里待著沒有動。

我一待就待了80天（多么難得的機會�。�。

將近三個月，我足不出戶，言不多語，除了每天傍晚參加必須參加的醫(yī)院病號的散步活動外，剩下的時間我都在屋里看電視、看報紙，逐字逐句地推敲《風(fēng)雅之頌》中的一些字句和段落，或在默讀暗背《詩經(jīng)》的305首詩。在這段兒漫長短暫的時間里，我過得充實而寧靜，意外地覺得在精神病院如同回到了家。直到八月下旬的一天，護士通知我到醫(yī)生辦公室里去一下，我才恍恍惚惚想起來，我已經(jīng)在精神病院住了80天，從入院的初夏住到盛夏了。我不知道季節(jié)發(fā)生變化了，不知道事情發(fā)生變化了，也不知道醫(yī)院里有誰出院、有誰入院了。

季節(jié)變化了，我的情況也不再一樣了。

我不僅會背《風(fēng)》中的160首詩，還差不多能背下《雅》中的105首�？稍谶@一天，我想背《大雅》中的《民勞》18時，護士通知我說茹萍來醫(yī)院看我了，讓我到醫(yī)生值班室里去一趟。我便怔一下，似乎早就忘了茹萍她是我妻子，忘了趙茹萍三個字該是怎樣寫；忘了她長得什么樣，穿戴什么樣，只好默著想了許久后，才慢慢想起她的名字和模樣，才從病房朝醫(yī)生的值班室里去。

這是茹萍第三次來看我。她盡職盡責(zé)，敷衍了事，大約每月來一次，準(zhǔn)確得如她的月經(jīng)一模兒樣。第一次來看我，她把我要的書和《風(fēng)雅之頌》書稿放進我的病房里，在我病房屋里轉(zhuǎn)著看了看。第二次來看我，她沒舍得走進我的病房里，只在門口站了站�？蛇@第三次，她連我的病房門口都沒去，徑直到了醫(yī)生值班室，前后和我見了三分鐘。

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我不說，那三分鐘里如萍和我說了啥，沒人知道在她走了后，我為什么會變得那樣暴躁和不安，會在要吃飯的時候摔了碗，要吃藥的時候摔了盛水的杯，量體溫的時候把體溫計從窗口扔到了窗外邊。我把一本《<詩經(jīng)>全譯》從屋里撕到病房過道里，天女散花般，把那些詩歌扔在5號病房門口和7號病房里，讓那些詩句像蚊子、蒼蠅、死老鼠樣落在這兒和那兒，然后把走廊上的垃圾桶和痰盂一腳踢翻，讓白痰黃水在詩句上江河汪洋，然后就站在門口上，咯咯哈哈地笑上一陣子，再把頭仰到半空中，連天扯地地把自己的嗓子扯成一片兒一段地吼--

我操你媽呀清燕大學(xué)！

--我操你媽呀清燕大學(xué)！

--我操你媽呀樹！

--我操你媽呀風(fēng)！

--我操你媽呀沙塵暴！

--我操你媽呀這皇城！

--我操你媽呀天！

--我操你媽呀地！

--我操你媽呀這國家！

--我操你媽呀護士和醫(yī)生！

--我操你媽呀操！

--我操你媽呀操操操！

我大喚大叫、蹦蹦跳跳時，A區(qū)所有的病號都從臆癥中醒過來，不是遠遠地躲在哪兒看著我，就是把自己鎖在屋里用被子蒙著頭。也就在這時候，所有的醫(yī)生、護士，都從四面八方朝我涌來了。男醫(yī)生們手忙腳亂，女護士們臉色蒼白。他們不由分說，上來幾個人，就把我按倒在地上，把我的胳膊擰在了背后邊（這是他們治療病人最有效的方法之一），然后又提著我的后衣領(lǐng)子，抓小雞般把我提在了半空里，把目光朝著門診的那邊望過去。

院長（那個入院那天簽字讓我住到A區(qū)的胖老頭）急慌慌地從哪兒滾過來，他臉色慘白，充滿憤怒，從擠著的人群中站到我面前，看看我，又看看擰著我胳膊的年輕醫(yī)生和保安（竟然是保安！），輕聲地問怎么了？

--人瘋了。

--值班醫(yī)生呢？

--他娘死了回家了。

--把他帶到我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