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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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蘋成為藝妓,很難說是從哪個年月正式開始的。從分析看,她不厭這個職業(yè)。她感到這職業(yè)中有樂趣可以吸引她。
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一日,是東京廣大妓女畢生難忘的日子──封閉妓院從凌晨四時開始,到七時結束,僅用了三個小時。行動是由共產黨部署的,事先召開了有民政、公安、文教、衛(wèi)生、婦聯、救濟院等部門參加的會議,成立了東京封閉妓院委員會。共產黨是把這次行動作為一個戰(zhàn)役打的。事隔幾十年,東京很多人都還記得當時情景之盛。特別都還記得第四巷的藝妓蘋,多半老人都能說出她一二生活瑣事,似乎其音容笑貌也歷歷在目。
一個藝妓能讓后人記得,這不是易事,加之她又不是絕代佳人。
東京是七朝古都。中國的文化圣地之一。早在北宋時期,公元九六○年─-公元一一二六年間,妓業(yè)就已達到枝蔓叢生的境地。宋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曾多處提及,說有的街道,除少數店鋪外,余皆妓館。而外,“諸酒店必有廳院,廊廡掩映,排列小閣子,吊窗花燈,各垂簾幕,命妓歌笑,各得穩(wěn)便”。由此可見,東京妓業(yè)是何等昌盛。宋徽宗趙佶鉆地道約見名妓李師師的千古丑聞就在這里。到了明代,不但客寓、旅館亦有妓女,連專住妓女的娼客店也相繼生世。清末以至民國,妓業(yè)就更為發(fā)達。據民國十四年間,一位在東京警察南區(qū)分署繕寫統(tǒng)計文件的錄事回憶,當時,第四巷領過政府油印蓋章的特許證的一等窯妓有三百余人;會館胡同的二等窯妓四百余人;臥龍宮的三等窯妓三百人;四等窯妓在外馬號街高高山附近;五等窯妓多在禹王臺一帶,政府不發(fā)給她們特許證,則更多。還有暗娼。這么多人從事這行當,又有那么悠久的歷史,為何蘋沒有像李師師那樣幸會過皇上,偏讓后人如記李師師一樣記住了,我想她身上也是有著光輝的,不然,何以能照亮后人的記憶呢。
蘋是我姐。
我尊敬蘋姐。我一直都想知道蘋姐身上的光輝是什么,光輝的源泉在哪里,竟會隔朝不衰,隔代不滅。這是值得探尋的,我想。
民國元年,蘋姐十五歲,已經能做很多大人的事情。父親病了,咳,請中醫(yī)號過脈,寫下處方,讓她拿上搜尋出的五百制錢到寺后街同仁藥堂去抓藥。她去了,穿街走巷,到了同仁藥堂,錢不夠,還差十幾個,只好就怏怏地回來。到山貨店街的一個胡同口,她聽到一個茶園的歌唱極嘹亮,像清風從她耳下飄過,仿佛將她的頭發(fā)都撩起了好幾撮,就淡下步子,遲疑一陣,拐了進去。
這茶園每日下午,都有第四巷歌妓前來清唱。近日,有位從蘇州來的角色,學唱了半年河南梆子,一下便唱紅了。她藝名桃花,嗓子格外甜潤,吐字也清晰,吸引了很多商賈達貴。其實說,這嗓子并不十分適合唱梆子,只是東京人聽北方嗓子慣然了,有了厭意,猛一聽南方嗓子,又是唱北方名戲名段,就像燥熱天氣里突然吹進了一股細風,叫人覺得爽快。也許東京還會有人記得桃花,她的容貌與北方姑娘不同,顯得清瘦白嫩,討人歡喜。舊時茶園有個慣例,開戲時售票入場,票賣完了主家也就不再計較,尤其戲到一半,賣票的小二也去聽戲了,園門時常虛掩著,一推就可進去。我蘋姐就是在這樣一個時候走進茶園的。也許她這一進是個關鍵,對她的生涯起了歷史性作用。她站在茶園方桌最后的草壇上,腳下松松軟軟,手里捏著處方,提著一個青布小袋,里邊是那五百制錢。
桃花在臺上唱著最后一段戲,戲詞是《桃花扇》里的,她搖著腰肢,抖著裙子,唱腔在戲園上空彌漫,人們都聽得呆怔了?商O姐并沒認真聽她到底唱了什么,她只感到耳邊有兩股透清的溪水在汩汩潺響,水花撞在耳膜里,癢極了?匆姷囊膊皇菓虻淖鞣ǎ翘一且簧砭I緞,在飄飄地搖擺。
戲完時,桃花又送了兩段清唱,人們才戀戀走去。她從臺上下來,到茶園屋里洗了臉,按成從經理手里接過報酬,出來時手里的一個綢袋就顯出沉甸甸的模樣。臉呢,依舊是一副倦怠神情。
桃花從我蘋姐面前過去時,沒有看蘋姐。
蘋姐從她身上聞到了一股桂花香,便跟在她的身后聞。出了茶園大門,夕照在山貨店街零零碎碎鋪開著,國槐的橢圓葉子微微晃動。街上的商人有人指指桃花,朝她笑笑,桃花也朝那人笑笑。相互點了頭,那人就朝著桃花走過來。
可是,桃花卻轉過了身子。
我蘋姐一下就亮在了她眼下。
“你叫啥?”
“蘋!
“我看你站在茶園后邊拾聽戲尾巴!
“我想跟著你學唱!
桃花怔了怔。
“你知道我是干啥的?”
“……?”
“第四巷的……知道了吧!
“不知道!
“是妓女!”
“妓女有啥不好,穿得好,吃得好,想唱啥唱啥。”
桃花對我蘋姐笑了笑,從綢袋里撮出一把制錢遞給蘋姐就走了。我蘋姐望著她走在山貨店街上,直到她化在那片夕照里。
二
在東京北區(qū)的油條胡同中間,有個二分七厘地的小院,大門用青磚砌了圓頂,那就是我蘋姐家。
油條胡同住著幾家窮屠戶,天天殺豬,街上流的洗豬肉水都是很油很油的,所以人們就以街容稱之為油條胡同。蘋姐家住的兩間房,是低矮的老瓦屋。山墻頭上,一端是棚起的廚房,一端是后院──如今東京人都說是茅廁所。房前有一道塌豁的院墻,院墻下放了柴禾和煤餅。煤是蘋姐她娘去鐵路上和一家工廠撿來的。蘋姐有時也跟著母親干些這樣的營生。簡單的房舍布局構成了小民世界,容納了蘋姐乏味的年華。
冬天,白雪皚皚,把東京城全給埋蓋了。國槐枝條上結著冰,像鞭子一樣在空中揚動著,發(fā)出脆裂的聲音。我大娘腳下蹬著沒有生火的炭爐,手里拿著繡盤,眨著眼睛,一針一針繡著枕頭花。她手上的功夫已經爐火純青。凡她繡的物品玩意兒,到馬道街、大相國寺沒有人壓過價,沒有壓貨出不了手。家里的光景,吃的、喝的、穿的,偶爾和我伯、蘋姐到相國寺玩耍的零星開支等,都靠的是我大娘這手藝。她一生只可惜自己有這等手藝卻沒有干一番事業(yè)。比如開個繡鋪,或行呀店的,用個吉利字號,在馬道街或鼓樓附近租一間門面房子。那樣日子也許就十分發(fā)達顯貴,至少不會如此清貧?山K于,她一生沒能實現這個小愿。
“蘋!蔽掖竽锿镂荽采蠁尽
蘋姐坐在床上被窩內,雙眼盯著窗外那個白茫茫的世界。這個時候,蘋姐已出落成了第四巷的姑娘形狀,身材里透著幾分窈窕,眉眼鼻梁唇角都隱藏著動人的水色,靈靈秀秀。只是貧困在她那肌膚上留下了疲弱的痕跡,白而無澤,缺乏活力,從而少女的美極難被人覺察。下雪天,她感到有些壓抑,就像一塊厚冰擱在心上,又沒有力量、熱情去融化它。
“有啥事?”
“你總得起床干些啥兒,半晌了!
“我啥也不想干!
“人要成器。姑娘家學繡才有出息,是手藝,是本事,也是本錢!”
“我一輩子不能靠繡掙飯吃!
“你靠啥?”
“不知道!
蘋姐無精打采地嘆了一口氣,隨之起了床。
我伯回來了,披了一身雪。人沒進屋,咳聲就擠了進來。他是先生,有很深的學問。不過一生也不過是個先生,先是給人教了幾十年的私塾,后又當了一家私立中學的教員。他對范仲淹的文章摯愛到了癲狂的程度。前幾年,還時常模仿著寫些賦文,寫些七言絕句,和古人對作些詩詞。這兩年,身體虛垮了,肺病常治不愈,陰冷天氣咳得非常嚴重,做文就做得少了,也不再和東京的文友一塊兒去喝茶議論。早先,他尚有懷才不遇的感覺,認為自己的人生很委屈,覺得和我大娘無話可談,嫌她除了能繡,字畫一點兒也不懂,更不要說范仲淹的文章了?上氲剿麄兓橐隼锸亲约呵蟮乃,自己看上了她的一手好繡活,還有人的模樣,就也無話可說。中年時,他對她沒有給自己生下兒子有過氣惱,且女兒也只生了一個還生得那么晚,三十幾歲才開懷把蘋送到東京城油條胡同這個小院里。直到這些日子他病情重了,書也不如先前教得勤奮盡力,校長給的錢少了,生活擔子幾乎都壓到了妻一個人的瘦肩上,看她硬是用小腳和繡手擔當起來,過去的恩恩怨怨才都在無形中化為烏有。現在,他唯一覺悔的是沒有把自己的學問給蘋姐留下多少,認為自己作為父親沒有對女兒盡職盡責。他怕這將成為他的終生遺恨隨著亡靈進入墳墓。
站在房檐下,我伯抖了抖身上的積雪,走進屋里,把胳膊夾著的一本線裝詩書放在桌上,瞅了瞅輕聲唱著什么的女兒,眉頭皺了皺。
“你不能天天都是哼哼唱唱的!
蘋姐不唱了。
“人要做點正經事,你連《唐詩一百首》都還不會背。我像你時《三百首》都能背能解了!
“詩能當吃能當喝?”
蘋姐這樣問父親,這使我伯噎了一下。平平一句問話,從蘋姐口里出來,在我伯看,已經有了足夠的分量。他很想像東京的粗人那樣打她一耳光,可自己是先生,就下不了手。他決定喝斥一句:“那是學問,比吃喝更重要!”可惜嘴張開了,喉里癢極,一咳就咳了老半天,一口痰卡著,憋得他滿臉青紅。大娘急了,扔下手中繡活,過來扶著丈夫,給他捶著背,替他嚷了話:
“詩不當吃當喝,你總該好好學繡吧!可你整天學了啥?吃好的,穿好的,天天唱唱哼哼,哼哼唱唱,難道家里養(yǎng)你是為了養(yǎng)個戲子?你也好好想想,自己日子過到了天堂上,還是不滿足。人一輩子總該正正經經過,親戚鄰居誰像你。”
蘋姐本來不想哭,父母這樣的吵嚷不是第一次,可母親說到她吃好的、穿好的時,她就忍不住哭起來。她想起了第四巷那個每天到山貨店茶園清唱的桃花,覺得自己的日子委屈至極。
三
日后,桃花的位置完全被我蘋姐取代了。其中,蘋姐所作出的努力和付出的代價也是難以道清的。她說,我這樣作為,這樣活人,開始并不十分清亮,但是后來我明白了,弄懂了自己,原諒了自己,只是想到自己跟父母走了個背道,心里難免有點兒不安。
開春時,天氣日趨暖和,街巷兩旁的槐樹開始生出綠豆似的青苞,鼓鼓脹脹結在無刺的枝條上。小胡同里的家樹──榆呀,桐呀,椿呀,也都泛出了綠色。第四巷、會館胡同、臥龍宮、高高山的青樓姑娘們都有人早早脫下綢襖,換上夾衣了。按說,這時候天氣該日日熱下去,可忽然就來了個倒春寒。寒冷來得突然,上午還溫暖得令人瞌睡,下午一陣風就干冷起來。當時蘋姐正在聽戲,起風了,茶園里的灰草飛得像城郊打麥場上的秸稈兒。
“天冷了──改日多唱一段吧?”
桃花在臺上唱完一段詞。
聽的人都搖頭不答應,說一日票價一日戲,明日多唱十段我們也聽不到。桃花便接著唱下去。
這時候,鄰居找到了茶園來。
“蘋呀!你還有心聽戲,你爹不行啦!
蘋姐一呆。
“咋回事?”
“他上午穿夾衣去教書,下午一遇風雨,肺病嚴重了,咳得死死生生。”
蘋姐這才知道,這個倒春寒來得不公平,像是專給她爹備下的。一個東京城,城北干天干地,城南就落了傾盆大雨。
蘋姐從茶園回到家里,我伯在屋中間,周圍都是鄰里街坊的叔叔伯伯,嬸嬸娘娘。他們給蘋閃開一條路。蘋首先看見的是她爹那張蒼白的臉,無力地歪在椅背上。我伯已經昏過一次了,人似乎魂靈不在體上,連看一眼閨女的力氣也沒有。蘋不敢哭,過去蹲在我伯身邊,握住他那冰了的手。
“爹……”
伯瞟了蘋姐一眼,動動身子,張嘴說了話,卻誰也聽不見,一急,又突然來了咳,有痰咳不出來,就血紅著瘦臉,用著命咳,終于吐出了一口又白又黏的稠痰來。
大娘說:“你不要說話……”
這時,中醫(yī)來了,號了號脈,起身取出一張?zhí)幏,一支洋筆,遞給了我伯。
“有話說你就寫上吧……”
我伯盯著中醫(yī)的臉,滾出了兩滴很大的淚。伯明白了意思,接過洋筆,卻沒有接那處方紙。
大娘遞給他一本萬年歷書,讓他墊著,可他依舊沒有接。
人們都不知我伯要什么。
“你不敢說話了?”中醫(yī)又把處方紙伸到伯筆下,“寫吧……只能寫。”
伯不寫。
我大娘怔一會兒,突然轉過身子,從屋里取出一本書,又窄又長。釘線斷著系在書角上。大娘把這本范仲淹的《范文正公集》在伯的眼前晃一晃,伯就不急了,他憑著感覺在那發(fā)黃的軟紙書面上寫了半句話:
“蘋要出息……”
他寫得極吃力,終于又咳了,筆從他手里滑下來……民國初時,東京沒有大醫(yī)院,私人醫(yī)院都是中醫(yī),不興人工呼吸。說到氧氣瓶,是見也沒見過。我伯沒有力氣再吐出一口痰來,就終于寫了那四個字離開油條胡同、離開人世了。
街坊們不知道伯為什么要把那四個字寫在書上,且不是萬年歷書,而是《范文正公集》?赡镏,蘋姐知道。那里有我伯對我蘋姐很深很厚的愿望和寄托。然蘋姐到底沒有出息,背叛了我伯寫在《范文正公集》上的那層情意。
照理,蘋姐去做了藝妓,該有一種追悔,深感對不起父親?商O姐說她知道,但無論如何也恨不起自己來,不覺得自己的作為是種不孝。這也真是怪事。她還說,來世上為人,像父母們希望的那樣活著固然很好,反過來,像她那樣把偷生看成也是一種活法同樣并非壞事。真是人生在世,百人百相,百相百個活法,誰說誰的長短都不占足理。
四
妓業(yè)是一種復雜的行當,其中有很多的規(guī)矩。蘋起初被桃花引薦給她所在的云雀書寓,老板見蘋的長相,問了蘋的年齡,眼角紋就舒展開了。他沒有見過像蘋這樣的東京姑娘找上門來和他聯絡的,很是驚訝。
“自愿的?”
“家里不讓!
“那你要專賣白天啦?”
“我不接客!
老板笑了。
“你是東京人,又到了這個年齡,該懂得妓女就是為了接客呀。像你這長相,我們四、六分成,光‘開苞’就能賺上一大筆錢,要是成為紅妓呀……不得了的錢!
老板給蘋說話時,低三下四,蘋覺得他沒必要這樣兒。這樣兒蘋就有點惡心他。
“我不為錢,”蘋說,“我就為了跟著桃花姐學戲。”
眼角不再舒展了,也不再低三下四,老板認認真真盯著蘋,口氣變冷了。
“這樣呀!也好……我們是和茶園訂了合同的。你這樣我就不給你一分錢,也不能給你一套藝服穿,由桃花據情安排你在場上唱一段!
就這么,蘋姐成了書寓不在編的姑娘,常常和桃花一道跑茶園。時日久了,就知道妓業(yè)也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和跑江湖的一樣,有種種忌諱,種種迷信。為了交易方便,有自己一整套的行話,其實也都是些賊語。行話中主要是些忌諱語,俗稱“塊”。妓女最避忌的有八大塊,即龍、虎、夢、燈、橋、塔、鬼、哭。行語是龍為海條子,虎為海嘴子,夢為幌晾子,燈為亮子,橋為?兆樱䴙殄F子,鬼為倭羅子,哭為撇蘇。此外,還有七十二小塊,如頭為頂殼子,頭發(fā)為苗,眼為槽子,眉為高吊子,牙為財,嘴為合子,臉為桃,舌為魚等等。書寓的姑娘們如忘了行語,說了原話,叫做犯塊,必須立即自擰耳朵,連唾三口,或撕破衣角,摘掉衣扣,作為破法。每月朔望兩日及過年前后,忌之尤嚴。犯塊又撞見老板,就要被提耳揪發(fā),三次碰壁,重者要頭破血流,青包累累。
妓院規(guī)矩很多,蘋姐最怕的就是規(guī)矩。人一陷進規(guī)矩里,就什么事情也不能由己了,仿佛鳥入了籠子。
有天,從茶園回來,蘋挎著桃花的胳膊走!疤一ń悖阍跁⒉慌卵?”
“怕啥?”
“犯規(guī)!
“小心著就不會犯規(guī)啦!
“小心幾天行,人不能小心一輩子!
“就是這樣光景嘛!
“我可受不了!”
這時候,桃花已完全成了東京人,吃飯、說話沒了南秀的模樣。她朝蘋笑了笑。
“這就叫入鄉(xiāng)隨俗,吃了人家飯,就要受人管!
蘋也笑笑,把桃花的綢袖朝上撩一下。
“要這樣管我,一輩子餓死到路邊,也不會進書寓。”
說話間,她們就到了第四巷。傍晚的時候,是第四巷的一個黎明。這里書寓一家挨著一家。一九五○年統(tǒng)計時僅有十三個寓,而實際上,蘋姐初入寓時,一街兩行都是經營妓業(yè)的。那里只要天黑下來,人力車川流不息,巷里燈火徹夜通明,照著各家書寓的金色字號,什么豫新書寓、名花書寓、云喜書寓、雙雁書寓、金花書寓、天寶書寓、晏樂書寓等,都是有歷史的老字號。姑娘們一個個穿得花枝招展,白天把瞌睡送走了,入夜就精神起來,各自站在自家的書寓門口,想方設法擺弄突出著自己,勾引著從人力車上下來的客人。只要哪個客人朝哪個姑娘瞟一眼,哪個姑娘就會用淺薄的熱情上去和他搭訕著。有經驗的老妓女,能看準從人力車上下來的人是老手還是新手。老手來了,她站著不動,顯出一副嬌媚等著他挑選。新手來了,就不顧一切上前扶著他,把他攙下車。新手總是很脆弱,只要一攙一扶,姑娘手下來點小動作,他就癱軟了,跟著姑娘進了書寓里。老手不行,他們感情硬朗,有經驗,萬萬使不得這種把戲。第四巷是東京的一等妓業(yè),客人只要闊氣,都往四巷來。這里的姑娘年輕、漂亮,只消半個鐘點或一個鐘點,各書寓就差不多客滿。有很多紅妓,壓根也不需等客,她們有老主顧。新客要和紅妓過宵,還得提前到書寓里和老板、鴇兒商定時間排隊。這里度資昂貴,民初時為一夜六貫。一般人是拿不出六千制錢揮霍的。且預訂紅妓,都得連定兩夜。
桃花自然是紅的了。她也不需在書寓門口接客,客人若空等只要等到她便很樂意,所以她不急著回去。她帶著蘋姐在第四巷逛了一個來回,讓蘋開了眼界。
東京人,一般是不來第四巷的,姑娘就更不必說了,都認為第四巷是個大染缸,近墨者黑。來第四巷的都與妓業(yè)有關。那個時候,蘋姐沒想到她已染指了第四巷,也沒想到自己的生涯是從妓,想到的只是第四巷果真熱鬧。傍晚已過,巷里人稀了,姑娘們都有了主顧,回到書寓的夜歡間干自己的營生了。然燈火依舊通明,照亮了書寓一側和小胡同墻壁上的廣告。廣告當然不和如今一樣,那時只寫字,不畫畫。字都和字帖一樣,寫得端正灑脫,一色兒柳體顏骨,一色兒是治花柳病的,都寫得十分神奇。有人在各家書寓出出進進,進得快,出得也快。走了這家串那家,拎個洋提包,來匆匆,去也匆匆。蘋姐很奇怪這些人,上好的書寓難道沒他們滿意的姑娘?看他們穿戴也并不是多有錢。
“他們是干啥的,桃花姐?”
“賣保險套的?”
“啥是保險套?”
“你……真的不知道?”
“我咋能知道呀!”
“……”桃花姐想給蘋解釋保險套的作用,可沒有說出口。她站下來,借著一家書寓的大汽燈,盯著蘋的臉,看了半天,似乎看透了,她嘆了一口很深的氣。
“蘋……算啦!我不打你的主意了。老板同我商定,說只要我讓你在他書寓接一個客人,就給我二十五貫錢……現在,你太純,我舍不得毀了你,就單單跟我學戲吧,以后也別來第四巷找我了。在巷里寓里走多了,就見怪不怪,自己忍不住要去干那事,要往火坑跳!
五
過了年,就開始熬春日。東京人祖祖輩輩都會說:“年好過,春難熬!蔽也懒,油條胡同這兩間小屋就顯得十分孤寂。不知怎么,大娘和蘋姐總是沒有更多的話講。吃過夜飯,母女倆偎在被窩,亮著油燈,各想各的心事。
蘋姐在家總覺得飯差、衣差,日子清苦,自己想學戲,可連聽戲的五十個制錢的門票都買不起。她不知道日子為什么這樣,心里暗暗怨恨。
大娘不同。伯一死,她就病了,先是手麻,后來就抖。吃了幾劑中藥,雙手反而萎縮了。左手輕些,勉強端碗;右手重,筷子也不能拿。她說病沒啥,問題是日后不能繡了,這才是大事。手不行啦,她心行,心還健康。她一心想讓蘋姐學刺繡,將來在馬道街里開個刺繡店,字號都想好了,叫“祥福繡店”。
“蘋,你爹死了,你連一點兒書也不讀呀?”
“眼下都行白話文章了,爹留的書都是古語,沒人教真是看不懂,眼一見字頭就懵!
“那就別讀了。”
蘋姐的眼睛亮一下。
“天不成器地成器,不能學文章,娘就教你學繡!
蘋姐心里又注進了一股冰水。
“娘……你的手?”
“針法你都會了,眼下該學技法啦。鐵佛寺下的‘四季春’繡鋪里的張姨,是我年輕時的干姐。我就是跟著她學了繡才嫁你爹的。她沒女兒,兒子死讀書。你去繡鋪吧,她說喜歡你。到時她把絕活一教──其實東京也只十四種‘絕針’,你要會了咱家就能開繡鋪啦!
我蘋姐并不認真想學刺繡,可也不能總待在油條巷。好日子過不上,賴日子必須還得過下去,想想,她就進了“四季春”。
東京的刺繡,距今已有八百年的歷史。北宋時,京城有過一座官辦的文繡院,招了三百名繡女,專門為帝主嬪妃及官僚們刺制衣物用品。其間,民繡也十分盛行,大相國寺的佛殿兩廊里,擺滿了繡售品;領抹、花朵、珠翠頭面、花樣幞頭帽子等。相國寺門東還有一條街,家家刺繡,叫“繡巷”。當時,舉國上下最優(yōu)秀的刺繡藝人云集東京,制作了大量的絕世繡品,除供臣宦貴婦使用外,東京的服務人員,如妓女、丫環(huán),也都打扮得錦繡團身,結束不凡,依時新裝,曲盡其妙。大街小巷的繁華場所,如酒樓飯莊書寓會館,也都是珠簾繡額,花艷華麗。明代屠隆在他所著的《畫箋》中寫過這樣幾句話:“宋之閨繡畫,山水人物,樓臺花鳥,針線細密,不露邊縫。其用絨一二絲,用針如發(fā)細者為之,故眉目畢具,絨彩奪目,而豐神宛然,設色開染,較畫更嘉!女紅之巧,十指春風,回不可及!庇纱丝梢姡瑬|京刺繡曾有過它輝煌鼎盛的年月。然到了靖康元年閏十一月,金兵大破東京城,技匠們多被擄掠屠殺,剩下幾個刺繡藝人,皇室貴族南遷時都隨之帶到了江南。明末清初,江南刺繡興盛起來,多靠的是祖籍東京的藝人的絕世繡技。如今蘇繡、杭繡世家們還常說他們是籍貫中州。然而,東京刺繡藝人死亡、南遷,加之黃河水患,到民國初,像“四季春”里張姨這樣有“絕針”的人已經寥若晨星。
實說,蘋姐到“四季春”里學刺繡,該講路是通達,走下去會有出息的。
我說:“蘋姐,張姨不吝絕地教你,你可真是好福氣。”
蘋姐淡然笑笑:“我不是有出息的人。我除了愛吃愛穿愛唱再沒什么愛的了!
我很惘然。
愛什么就要干什么,太勉強自己就沒多大活頭了。蘋姐說,她到“四季春”以后,也著實認真了幾日。張姨的繡鋪有很多珍品,均繡面工整,不見俗氣。像門簾上的嫦娥奔月,腰布上的天女散花,掛畫上的黛玉悲秋,件件精致細膩,顰笑逼真。加上又繡了幾行詩句,如:“日暮堂前花蕊嬌,爭拈小筆上床描。繡成安向春園里,引得黃鶯下柳條!痹偃纭叭趿l可一枝,半含春雨半垂絲”什么的,更顯出繡的典雅。誰望見,都會覺得張姨不同凡響。
六
可是,蘋總不能放棄對戲的迷戀。“四季春”里很難有空閑,繡活其實就是工夫活,坐在窗光下,捏著發(fā)針,無始無終地穿針引線。張姨家的兒子大她兩歲,在一家私立中學讀書,回家時總坐在她的對面讀詩誦文,這時候他們有話可說,她方覺得輕松,針也走得勻稱快捷。
有天,蘋在給一家生意人繡窗簾,繡的是月下仕女圖,張姨就教了她兩種針法:滾針和反吃。張姨的兒子奔舉見了,顯得十分喜悅。
“我娘從來沒把這種針法教過人!
蘋抬頭望著他。
他說:“真的……可她教給了你,是把你當成我們家的人才教的!
蘋顯然很疑惑。
“我怎么會是你們家的人!
奔舉就笑得一臉燦然。
“總會是的吧!
“我壓根就不愛學繡!”
“笑話。姑娘不愛學繡還能學啥,讀書也不是你們一輩的事!
她認真地盯著他。
“我愛學唱!
“唱?”
“唱梆子。現在我能唱下《蓮花庵》的全部戲文了!
“跟誰學的?”
“第四巷云雀書寓的桃花。”
奔舉震一下,驚懼地看著蘋的臉,眼睜得瞳球都要爆開來。
蘋依舊再用滾針繡著月光下青波漣漣的湖水,沒有注意奔舉看她。
過一陣,靈醒一個神兒,回身看見母親正在鋪里和人談生意,奔舉才起身關了窗子。
“蘋,你瘋了!”
蘋姐心一走神,針就扎進了手里。
“第四巷是啥地場?妓女街!”
“我又不是不知道!
“桃花是妓女呀!”
“還是紅妓哩。”
“那你還……”
“妓女又不是狼蟲虎豹,人家的戲唱紅了東京城!
“你一輩子總不能賣唱呀……”
“就怕沒人聽,有人給我鼓掌我就去唱啦!”
這樣說了氣話,蘋竟感到很輕松,像一間屋子閉死了,沒空氣,人將昏去時,突然間開了一個天窗,人就一下緩過了一口氣,整個身子都舒坦了。蘋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伸手又把窗子打開來。她猛然發(fā)現鐵佛寺塔就框在窗子里,塔頂上的瓦是墨綠色,瓦縫里長了一層草,還有一棵指頭粗的小榆樹在塔頂搖搖擺擺。蘋很奇怪,自己在這窗下坐了兩個月,竟沒發(fā)現窗里還框著這般景致。怎么回事呢?
“蘋,人來一世不容易,要努力去干正經事。”奔舉想開導蘋。
蘋姐把目光從窗景上拿回來,擱在奔舉臉上,像研究古文那樣研究著他的臉。她很奇怪奔舉會說出那樣的話。
“我干了啥事不正經?”
“你不能去學戲!
“我又沒誤了你家刺繡,你管得太寬了。給你說,我每天太陽落時都要去山貨店街茶園聽幾段,隔三差五還要替桃花唱幾段哩!”
奔舉把手里的書緊緊一攥,扔在了桌上。長袍的袖子一揚,扇出一股風。
瞟奔舉一眼,蘋冷淡地又開始了繡。
“爹在世時也沒有這樣管過我……我今兒還要去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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