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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姥爺是我們家不可取代的驕傲,思量起來,原因很像因?yàn)樗菛|京人。東京的繁華,令人終生仰慕。但當(dāng)姥爺過世之后,回顧他一生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使我們驕傲的,并不因姥爺是東京人,而是他本人的一生。他活得十分機(jī)巧超然。屬于姥爺?shù)娜松恿,曲彎伸縮,仿佛不受自然的約束,無論世間如何風(fēng)風(fēng)雨雨,它都那么盡心可意地汩汩流淌。我思量,能做到這一點(diǎn)的人,就比常人值得記敘。

姥爺?shù)囊簧,主要是玩──斗雞。

等我長大到能閱《左傳》時,發(fā)現(xiàn)其中有“季 之雞斗,季氏介其雞,

氏為金距”的文字和《國策》上有“去筑彈瑟,斗雞走犬”的記載那一刻,我知道斗雞在這塊土地上有了兩千六百多年的歷史,因此也就固執(zhí)地認(rèn)為,誰也不該將我姥爺視為凡人,他當(dāng)屬人中之杰才是。

姥爺斗雞是從清末開始的,那時候,老姥爺三十幾歲,姥爺十幾歲。老姥爺已經(jīng)有了近十年的斗雞生涯,每逢斗雞,都要將姥爺帶去,讓姥爺從中取樂。

記得那年,春暖得早,新年一過,孩娃們就發(fā)現(xiàn)各家門口的草糞下,已經(jīng)有了稚嫩的黃芽,對大人驚呼著:“暖和了,你看──暖和了!”到正月初八,果真就有人把棉襖脫下。那個時候,佛教、道教在東京已經(jīng)十分興盛,寺、廟、庵、閣遍布城里,各行各業(yè)先祖的歲祭,也鬧得很為紅火。廟會也開始在鄉(xiāng)郊昌盛起來。如三月二十八的東岳廟會,五月十三的關(guān)帝廟會,五月二十八和十月初一的城隍廟會等,規(guī)模宏大,香火極旺。還有臘月二十紀(jì)念祖師爺?shù)聂敯鄰R會,銅匠、鐵匠、錫匠二月初五的老君堂廟會,剃頭業(yè)七月十三的羅祖廟會……這些廟會,也都聲勢浩大,遠(yuǎn)近聞名。廟會時,東京的斗雞幫,差不多都要相約前往,為廟會斗雞增樂。

一年四季連續(xù)不斷的廟會,最具有影響的,莫過于邊村廟會了。邊村,位于京城正東八里外,走出護(hù)城大堤看到一片灰黑村落,這便是有名的邊村。在村北的田野里,有一棵年逾百齡、二人合抱不攏的大楊樹。樹大召仙,村里人每遇頭疼腦熱,或其他疑難癥狀,都要求告仙爺醫(yī)治,吃些巫神在楊樹下胡謅的草藥膏散。有時也難免靈驗(yàn)一個。病好了,更要四方傳播說圣。其實(shí),這里并無廟宇,大楊樹上掛有一條條紅布、黃布,日夜隨風(fēng)招展,像旗幟樣獵獵作響,上書的“心誠則靈”和“普救眾生”字樣,便是廟宇的唯一標(biāo)志。這是邊村廟會形成的最初開端。為什么小小邊村,能形成東京最負(fù)盛名的廟會?考究起來,怕一是因?yàn)闀谶m中,新年剛過,人閑且有錢;二是因?yàn)榈刂愤m中,離東京幾里之遙,市民們步行也易到達(dá);三是因?yàn)閺R會內(nèi)容豐富,城鄉(xiāng)物資交流方便。

廟會一般三日,初七為頭會;初八是老仙爺?shù)纳,為正會;初九為末會。邊村廟會,東京斗雞幫是每年必到的。這一年,姥爺家的生意已經(jīng)十分衰落。老姥爺年前傾本到蘇州購了一批用五個騾馬拖回的南綢和繡品,未到徐州,就遭了響馬搶劫,差點(diǎn)連性命也丟在荒郊野外。他人雖生還了,但開春經(jīng)商,就必須借債做本。老姥爺?shù)男履,可想是過得極其郁悶,初一剛過,他就盼著到初八,抱著斗雞去邊村散散心。初七這天,他在家調(diào)理了一天雞子,到了初八,太陽剛剛從城東透出紅光,就吃了早飯,叫了輛人力車,把雞子抱在懷里,帶上我姥爺,朝邊村廟會趕去了。從東京通往邊村的曹門、宋門兩條大道上,大馬車、手推車和趕腳的小毛驢,分三路同行,接連不斷。地步兒行走的老少男女,三五成群,都還穿著沒舍得弄臟的過年新衣,楚楚衣冠,濃濃興致。我姥爺和老姥爺?shù)娜肆,夾在其中,快不得,也慢不得,迎著日光,徐徐地走著。這一刻,該是我姥爺最快樂的時候,和雞子并列偎在父親懷中,瓜皮黑帽上的紅穗兒墜在肩上,風(fēng)中柳枝樣擺動著,滿臉都是驚奇和快樂。登上城東大堤時,在車上可以看到各路人馬,像水樣朝邊村流動。天碧凈碧凈。日光像金粉般灑在人背上。大堤下的小麥地,被大雪潤了一冬,這會兒透著湖水一樣的綠色。堤上的楊樹,已經(jīng)生出了豆似的紅苞,只要不來倒春寒,不幾日就會滿天飄絮了?諝飧裢獾那逍,抬眼能望五里、八里、十幾里。早起五更從朱仙鎮(zhèn)、陳留、中牟、杞縣、蘭封、考城、民權(quán)、通許、尉氏及黃河北岸的封丘和長恒等地趕來的人們,大都肩挑手提,急急匆匆,銜接不斷地在田野小路上擰成一條黑線,朝著邊村伸過去。

姥爺和老姥爺?shù)竭叴孱^上,車子已經(jīng)不能行動,就向車主付了制錢,朝廟會擠過去。穿過村子,到村北的一片闊地里,那里已經(jīng)人聲鼎沸了。以大楊樹為中心,樹下是男女神徒,黑鴉鴉跪了一片;幾個跳大神的婆娘邊唱邊舞;求醫(yī)的人把一支一支的香燒得樹下青煙升騰;楊樹枝像燃在火中似的。遠(yuǎn)處的東南兩面,是商賈用地,經(jīng)營有鞋帽雜什、布匹百貨、干鮮果品、豬馬牛羊、鄉(xiāng)土特產(chǎn)、新舊家具;再遠(yuǎn)就是賣茶的、賣酒的、賣飯的、賣煙的、賣藥的、賣唱的、賣藝的、說書的、相面的、耍猴的、算卦的、拉洋片的、變戲法的,七七八八,攤攤接連,擁擠不堪,人山人海,一望無際。支起來的白布棚子,高高低低,懸著各色招牌,“賀記小吃”、“蘭州拉面”……字寫得規(guī)范正宗,大都透著王羲之的風(fēng)骨。大楊樹的西面,有一片廣場,對角搭起三座高臺。各高臺兩側(cè),均壘有八字看臺,皆用葦席搭了頂蓋;臺子前,架了大檁作凳,從前向后,慢慢高起。這“品”形的三個臺上,有三個梨園班子在唱對臺戲。一家唱的是《桑園會》,一家唱的是《罵龐涓》,一家唱的是《青銅山》。三個戲班都是東京名派,臺下看客數(shù)量相差無幾。不過要仔細(xì)分辨時,會發(fā)現(xiàn)離大楊樹近些的戲臺下,看客們都豎耳靜聽,多有目瞪口呆之狀。這是有名的“八歲紅”的班子,《青銅山》正是八歲紅的拿手好戲。大楊樹的正北面,相比之下人雖少些,但那里的人,圍成的圈子,仍然是三層里,三層外,水泄不通。那里是每年專設(shè)的斗雞場地。人圈下,偌大一塊凹地,內(nèi)里整得十分平坦,呈長圓形狀。兩只雞子正在坑中斗著,其間燒了一炷細(xì)香,用以計(jì)時,每燒完一炷為一局。

我姥爺跟在老姥爺身后,席地坐在那坑的最邊沿,雞子站在面前。老姥爺這一晌一直不曾言語,面色如土,眼睛瞪得滾圓,注視著池中雞子的一招一式。在姥爺兩側(cè),還有幾個和老姥爺一樣面如灰土的人,面前也都立了雞,他們都是等著下池相斗的雞主。

東京斗雞,也和人是一樣,根據(jù)雞子繁衍的血緣,雞主們分成“罩派”。一種血統(tǒng),稱為一罩,每罩雞各有自家的主持。由雞而人,漸漸形成了人的派系。罩派之間,過斗不過雞,有嚴(yán)格定規(guī):雞子可以相互斗死,但決不能相互交換,更不能彼此交配繁殖;而同一罩派,雞子可以互相贈送,但決然不能相斗。聽我姥爺說,東京斗雞分為四個派別:即北罩派、西罩派、東罩派和南罩派。各罩派的雞子,分別特色鮮明,勢均力敵,相斗了百余年,并沒分出高下。老姥爺家住在東京城西,喂的是西罩派的雞種,長相細(xì)膩,軀體靈巧,善于跳啄。他的對手是南罩派里的錢莊老板,姓方,也是世代喂養(yǎng)斗雞之家。方老板的雞,骨骼堅(jiān)實(shí),出擊有力,兩家是常年敵手,有時彼敗,有時此敗,有時勝負(fù)不分。今天這場斗雞,是我老姥爺去約方老板的。商約時,老姥爺還在錢莊老板家吃了一餐飯,回去時,因酒喝多了,老姥爺整整睡了一天。起了床,飯也不吃,就去調(diào)理雞子。一連幾天,老姥爺都有些神不守舍,一看到雞子,臉色立馬變顏。以前他不是這樣。有時明知雞的精神不好,開斗必輸,他還依然笑瞇瞇地,讓雞子去斗,直斗得雞頭流血,真正輸了,才肯作罷?山袢詹煌@侠褷?shù)碾u子很有精神,站在那里,兩腿桿直,頭高高昂著,似乎急不可耐。這是雞勝的前兆,根據(jù)往日斗雞經(jīng)驗(yàn),只要老姥爺?shù)碾u子斗前頭能久昂,相斗多半就可得勝。這一點(diǎn),老姥爺很是心中有數(shù)。然而這一天他臉上始終不肯開朗。

姥爺說,老姥爺和方老板開斗是在午時。其時,太陽已移至正頂,顯得十分溫暖,黃光如溫水一樣流淌在廟會各處。梨園班子的第一場大戲都臨近劇終,掌班的班主都在唱著壓臺戲,緊鑼密鼓,弦聲悠揚(yáng)。各類買賣生意都正處火口,吆喝聲此起彼伏,接連不斷。尤其賣飯的到了這個時候,把平生力氣都用在了嗓眼上:“該吃飯嘍--包子啊--羊肉餡兒--”,“拉面拉面拉面──正宗的蘭州拉面!”那聲音高低有致,長短有節(jié)。就這個時候,老姥爺?shù)碾u子開斗了。它等老姥爺一把它放入斗場,爪就首先扎進(jìn)地里,瞪著方老板的雞子。老姥爺?shù)碾u子多是紅毛,在日光里閃著一種暗亮。方老板的雞子,紅毛雜黃,與日光相映,則顯得溫和一些。兩只雞子離開主人,相距一尺余遠(yuǎn),各不相讓地瞪著眼睛,狠狠地盯了一陣。老姥爺?shù)募t毛雞,突然一個蹬腿上跳,騰在空中,一下就啄住了方老板雜毛雞的冠兒,用力朝地上一按,雖沒按倒,卻一下把雞冠啄破了。方老板蹲在雞后,臉上黃一下。第一個回合就傷了雞首,這最容易挫退雞的銳氣。好在這兩只雞子,已不是第一次相斗,雙方都很稔熟,不然的話,雜毛雞也許真的會朝主人退去。

雞坑沿的看客,站久了,有了厭煩,有的已去買飯吃了,紅毛雞這一出擊,顯得利索勇猛,出人意料,一下就又把人給穩(wěn)在了看位上。接下去,雜毛雞雖沒敗退,似乎有些目眩,紅毛雞后邊的三次出擊,都沒能躲過,最后終于以敗下告為一局。

雙方都將斗雞收回進(jìn)行擦洗。

老姥爺?shù)哪樕祥_始有了一絲血色。然而第二局,雜毛雞從方老板手下出來時,好似突然換了一個似的,顯得十分靈巧。紅毛雞一局得勝,更是一攻再攻,十分主動。雜毛雞不知怎的,竟能次次躲過,左跳右閃,以守為攻。只在香將盡時,方老板的雜毛看紅毛力氣減了,出其不意,從紅毛頭下啄了一口,然后猛地一扭,就把紅毛掀翻在地,兩腿向上,并用嘴死死按著紅毛頭部,使其終不能翻過身來。這一局老姥爺?shù)募t毛雞算是輸了。

其實(shí),骨傲是雞的魂靈。倘若斗雞沒有一副傲骨,是一吃虧就要敗陣的。后來,姥爺回憶起那場斗雞,說紅毛雞就恰巧輸在骨傲上。紅毛雞傲氣太足了,第三局本應(yīng)穩(wěn)陣相斗,待機(jī)進(jìn)攻,然而上局輸了,激怒了它,第三局一開始,它就和第一、二局一樣,頻頻出擊,雖然也多次啄到雜毛要害,卻終因出擊過多,內(nèi)耗過大,嘴上少了兇氣,不能置雜毛于死地。然雜毛出擊少,節(jié)力多,每得嘴一次,都咬住不放,最后終于勝了殘盤……

方老板把雜毛從斗場抱走了。

我老姥爺面上失血一樣,又黃又白,站在紅毛雞后沒有動。

紅毛雞頭上的血,雨滴樣從脖子朝下流。有一滴糊著了眼睛,它甩甩頭,怔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子,羞愧地瞅著主人。

老姥爺依舊沒有動,有兩滴淚,含在他的眼角上。

姥爺從坑沿過來,拉著父親的手。

看看我姥爺,又看看紅毛雞,老姥爺?shù)臏I就落在了地面的雞血上。

紅毛雞朝前走了幾步,臥在老姥爺?shù)哪_下不動了。

終于,老姥爺彎下身去,一手抱起我姥爺,一手抱起紅毛斗雞,走出了斗雞場。

老姥爺因?yàn)檫@場斗雞,從此完結(jié)了他的一生。離開斗雞場,他用一桶井水,認(rèn)真給紅毛雞擦洗一遍,又給我姥爺買了吃喝,就把姥爺和斗雞引到廟會邊上,叫來一輛人力車,先向車主囑托幾句,又對我姥爺說,他留下有點(diǎn)事,讓姥爺和雞先回去,那輛新制的人力車就從廟會把我姥爺和紅毛雞拉回東京了。

一路上,風(fēng)景很好。護(hù)城堤上偶爾有一群回城的青年男女,相跟著,同唱剛聽來的戲,調(diào)兒東倒西歪,聲音在空中滑翔。麻雀一團(tuán)一團(tuán),在樹上啁啾成一鍋開水,姥爺?shù)娜肆噺臉湎屡苓^時,就把屎屙在車桿上和車主的肩頭上。大堤下的小麥田,被趕廟會走捷徑的人踩出了一條一條小路。苗倒了,翻出葉背上的白色像飄在青水面的白帶子。車子離開廟會很遠(yuǎn),直到東京的城墻下,還能依稀聽見邊村里的叫賣聲和戲班子的喚嗓聲。

老姥爺沒有回東京。從此再也沒回。邊村那里離黃河很近……

到正月初九,姥爺和母親一道去馬道街的“達(dá)宏綢行”尋老姥爺時,才知道老姥爺把綢行這三間門面瓦屋輸給了錢莊的方老板;才知道他們昨日的那場斗雞,是一場賭斗,方老板壓了二百兩銀子,老姥爺壓了綢行的三間房。

在我姥爺家里,景況真是勢隨雞走。老姥爺一場斗雞輸了,標(biāo)志了家景的徹底沒落:生意的門面房子沒有了,一切就得從頭起步。馬道街是什么地場?東京的黃金之地!任何一個東京商人,若不能在馬道街找到房子,那你的生意要發(fā)就必須付出成倍的氣力。姥爺年幼,老姥姥又是守家女人,哪還有經(jīng)商的氣力?日子能過得順溜也就不錯了。

正月十五,是個小年,東京習(xí)俗,大年不圓小年圓。一般在外之人,十五都要趕回家里團(tuán)圓。十四晚上,各戶依例都吃團(tuán)圓餃子,老姥姥在餡里放了很多鮮肉,一氣兒包了滿滿兩個高粱頂稈編的大盤兒,水滾著,不下鍋,直到東京各戶都放完小年鞭,又吃飽喝足,孩娃都上街瘋鬧市,才在屋里張望一眼空落落的大門口,令我姥爺放了幾個響炮,把一碗餃子下進(jìn)鍋里,讓他獨(dú)自吃了。老姥姥沒有吃。

十五,老姥姥張望了一天大門口。入夜時,月亮升上來得格外早,她和我姥爺,倆人胡亂吃了幾口,就一道出了家門。

姥爺家住在州橋西的第二道巷子,離州橋百步之遙。州橋在清末時已經(jīng)沒有了,只是一個遺址。那橋建于唐中公元七八零至七八三年間,時稱汴州橋,五代稱汴橋,北宋時改為天漢橋,又名御橋。梁山泊好漢楊志賣刀就是在這里。當(dāng)時州橋南北臨街,買賣白天尚好,入夜更熱鬧非凡,直至三更不散,是東京有名的州橋夜市。橋南建有明月樓,望月時,登樓臨水,能賞到絕妙景觀?上鞒┠辏瑯驓в邳S流水患,“州橋明月”也只余一句空話。那一夜,給我姥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老姥姥牽著他的手,站在州橋路口,把目光擱在東去的大道上。

老姥爺就是從這兒向東去的,走出宋門,到了邊村,就永不回頭了。

月亮銀盤似的掛在天東的城外,道兩旁的國槐樹在風(fēng)中搖搖擺擺,倒在馬路上的暗影,像水紋一樣蕩動著,很清冷。遠(yuǎn)處誰家不時響起震耳的鞭炮聲,斷斷續(xù)續(xù),和十五天前除夕夜比較起來,完全成了大年的尾聲。過了十五,新的一年勞作就要開始了,生計(jì)就要安排了,人心里不免生出許多惆悵來。何況州橋那里,空空無人,路口又幾面來風(fēng),老姥姥心中的凄涼,自不消說。

“冷……”姥爺打著抖。

老姥姥搓著他的手,把目光從大道上收回來,狠狠地道:“你爹他死在城外了,好毒的心,真舍得丟下咱娘兒倆。死!死!死了還把綢行輸給方老板,輸了還把妻兒舍離掉……”說著,老姥姥就蹲下哭起來,抱著兒子的腰,顫得很厲害。

“你爹真的走了……以后家就靠你了,娘供你讀書。你一定要上進(jìn)!要把綢行贖回來……那是咱家的命根呀,沒有綢行以后的日子可咋過呀兒……”

說著,哭著,老姥姥又跪在了姥爺面前,把他的身子搖得前栽后倒。

姥爺不言不語。已經(jīng)臨近深夜,他覺得身子凍木了。

“你咋不說話呀兒……清本,你說話清本,你說你一定要把綢行贖回來……”

像是被娘搖醒了,姥爺在月光中望著淚水漣漣的娘,默了一會兒道:“走吧,娘……真冷……”

老姥姥突然不哭了。她沒有聽到孩娃說那句“我一定把綢行贖回來”的話,一絲涼意就從心底生了出來。她感到一種失望,一種大失望。她似乎驟然間對今后的生計(jì)悟透了什么,蒼冷的感覺攝住了她的心。她盯住自己的孩娃,認(rèn)認(rèn)真真看了一遍。月光像水樣,灑在姥爺那還稚嫩的臉上,鼻子投下的陰影,把他的上挑的嘴角遮住了。老姥姥仔細(xì)盯了一會兒,終于發(fā)現(xiàn)姥爺還是一個不懂人事的娃兒時,深長地嘆了一口氣,牽著我姥爺?shù)氖,離開州橋回家了。

來天一早,紅毛雞從圈里跳出來尋食吃,把廚房案桌上的碗蹬打了,碎得四分五裂。老姥姥操起面杖:“我叫你吃──你把綢行給我吐出來!”話起杖落,一下打在雞腿上。紅毛雞慘叫一聲,從案面桌上跌下,立時左腿就起了一個紅腫血包,臥在地上不動了。那景象十分可憐,雞淚再一次從眼里滾落在地上。老姥姥對雞是徹底沒有感情了。她不顧一切地?fù)屪邇刹剑锨白テ鸺t毛雞,一下就從廚房摔出去。盡管紅毛雞張開翅膀,像鳥那樣扇動了幾下,還是實(shí)實(shí)在在如一團(tuán)死肉撞在了地面上。

老姥姥對丈夫、對綢行的情感,都在這一摔中失去了。雞子先還在地上抖了幾下,后來,終于不再掙動。

雞死了。

老姥姥此時感到心里一陣多日都不曾有過的輕松,站在廚房門口,望著一動不動的紅毛雞,臉上木然的表情開始變得毅然而又堅(jiān)定,仿佛這一刻,她和什么決裂了,有了新的選擇。

當(dāng)她轉(zhuǎn)身要走時,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站在門口,赤條條的,凍得滿身青紫,望著死去的雞子,眼里掛著亮晶晶的淚珠。

“回去!”

姥爺不動,依舊盯著紅毛雞。

老姥姥瞟死雞子一眼。

“凍死你……和你爹一樣的不爭氣,娘死了你也不會落淚的!

她回了廚房屋。

姥爺光身出來把紅毛雞抱進(jìn)屋里,雞身上的溫?zé)崤睦渖碜印?

事情前后就是這樣,老姥姥萬也不會料到,從邊村廟會開始,不足滿月的光陰,斗雞引起家境的變故,在姥爺臉上看似平靜,其實(shí)在他深層的心處,引起了浩瀚大波,命定了他一生和斗雞割不斷的絲連。出了正月,東京鄉(xiāng)郊的莊稼人,其實(shí)還在閑著,只是京城中的居民們,開始了自己的作業(yè)。商賈們要借這個機(jī)會,準(zhǔn)備開春時的生意。居民小戶的買賣,也要趁農(nóng)閑,莊稼人多要進(jìn)京逛逛之機(jī),把他們腰袋和叉褡中的制錢多掙出幾個,于是都顯得十分忙乎。

日子要過,光景必須一天一天地打發(fā)。昔日富家商人的悠閑歲月,從此一去不返了。東京的日月,和鄉(xiāng)野是完全不同的,生活里沒有不花錢的事情。吃水要錢,沒有一個銅板,鄉(xiāng)下人決然不會把從城外推來的甜水給你倒下一桶;燒柴要錢,柴市上的賣柴漢斤斤計(jì)較,買一捆柴禾,少了半文,他都要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這一擔(dān)柴禾挑了多遠(yuǎn)路”。其他油、鹽、醬、醋,就更不必說了。到處都是花錢的地場。如果再有個頭疼腦熱,去請請郎中,跑一趟“同仁堂藥店”,那就更叫人感到日子窘迫,歲月艱難,更加感到對“達(dá)宏綢行”的懷念。

所幸的是,老姥姥做姑娘時,心靈手巧,尤其針錢女紅,拿得起,放得下,靠著這手針線活和東京小戶商家養(yǎng)就的勤儉,才終于能在典當(dāng)了一部分家財(cái)以后,勉強(qiáng)維持出一個有幾分樣兒的小康日子。然景況總是令人傷心,姥爺?shù)淖鳛檫^分讓老姥姥勞神兒。

私塾的學(xué)費(fèi)是賣了一張?zhí)茨咀雷硬沤坏。姥爺(shù)臅慈プx得也十分勤懇,吃過飯,說聲“娘,我讀書去了”,就夾著書本離了家,且常常到落暮時才回,說是在學(xué)堂背誦課文,或?qū)懨P楷字?傻蕉碌祝侠牙言谙鄧律虉鲑u自己的針線活兒,碰到學(xué)堂教國文的先生,陪著妻子到行市上給嬰娃買春帽,先生卻沖老姥姥說:清本為何交了學(xué)錢,又二十來天不進(jìn)學(xué)堂念書?

老姥姥懵懂了。

“沒去?去了呀!”

“去了?沒呀!”

于是,老姥姥留了心。

這天,吃罷了早飯,姥爺說讀書去了,推門一走,老姥姥就尾隨其后,有十幾步遠(yuǎn),若即若離。到州橋遺址,姥爺朝學(xué)堂方向只望了一眼,便車轉(zhuǎn)身子,沿著一條狹小胡同,不慌不忙,向正西走過去。約走一里半路,到了延慶觀,他四下打量一陣,一縱身,越墻進(jìn)了延慶觀的后院。

延慶觀原是道教圣地,是為了紀(jì)念“全真教”先祖王詰營造的。后幾經(jīng)黃河沖擊,觀中的樓臺殿閣幾乎全部倒塌,僅留下一座孤寒的玉皇閣,也已十分破爛,將倒不倒。因?yàn)楹疇,少有人管,這就成全了我姥爺。

老姥姥把臉貼在墻縫上,她看見玉皇閣后有一間小廟房,房上的瓦都已破碎歪斜,瓦縫中過了冬天的干草,旗桿樣豎在那兒。房是破了,但門窗還齊全。我姥爺跳過院墻,在那窗臺上抓了一把高粱,撒在門口,然后推開廟屋門,一只紅毛斗雞就從屋里出來,看我姥爺幾眼,很古怪地“咕咕”幾聲,然后心安理得地去啄吃高粱。老姥姥那時并不老,才三十幾歲,她一眼就認(rèn)出那只斗雞正是她打死的、輸了她家綢行的紅毛。

原來雞還活著……

那天,她親眼看著死了的紅毛,被清本抱著送到西罩派的雞把式家里了。沒想到它不僅活著,兒子耽誤學(xué)業(yè)也竟是為了它。老姥姥覺得有團(tuán)棉絮似的氣兒憋在胸口上,她想抱著啥兒大哭一場。丈夫?yàn)槎冯u去了,把希望擱在清本的學(xué)業(yè)上,沒想清本小小年紀(jì),竟也玩開了斗雞。老姥姥繞道朝延慶觀的后門走過去。

姥爺?shù)入u子吃飽了,弄來半碗清水讓雞喝了幾口,就拿起藏在一棵樹下的雞鞭,趕著紅毛出觀了。趕雞是一種訓(xùn)練,行話叫“攆雞”。雞前人后,速度由慢到快,主要是練雞的腿功。攆雞有其自己的章程,鞭子是系在小棍上的布條,只在雞頭上搖晃,并不真的抽打。這些我姥爺那時都已十分明悉。他一切都盡力照著攆雞的習(xí)規(guī),離雞一兩步遠(yuǎn),走路碎步高抬,以免影響雞子高腳走路的跳力。走出延慶觀后門,他在雞頭上揚(yáng)了揚(yáng)鞭子,紅毛開始跑起來。

姥爺緊跟著。

“清本──你站住!”

怔一下,姥爺收住步子,轉(zhuǎn)過身臉就白了。

雞子還在跑。

“你可真是膽大包天了,敢瞞著娘來養(yǎng)雞啦!”

姥爺勾下頭,盯著門口的青磚地。

“說!你是不是天天到這來?”

姥爺望了望站住步的雞。

“不……是,是上完學(xué)……”

啪!老姥姥打了姥爺一耳光。

“還嘴硬……說你這些天到底都干啥兒了。”

紅毛等不到主人,又調(diào)頭走回來。

“我……”姥爺說,“斗雞……”

“在哪?!”

“包府坑邊……”

“和誰?”

“方明。”

“誰?”

“方老板家大少爺!

老姥姥臉青了。

“方老板……死東西,你還和方老板家扯不斷!你想把家里房子也斗進(jìn)去呀。說,說呀死東西!

姥爺閉了一會兒嘴。紅毛雞站到他腿邊。

“我要、要把綢行贏回來……”

老姥姥猛地哭了?薜煤軟]頭緒,不知是為了姥爺沒出息哭的,還是為了姥爺有志氣哭的。心里憋著的那團(tuán)悶氣,這一哭盡散了。她問姥爺從哪弄的高粱,姥爺說是拿她給的零食錢買的,老姥姥又哭得一氣兒不接一氣兒。

辛亥革命前夕,東京也有了動亂,很多學(xué)堂都追隨進(jìn)步,并不真的坐讀四書五經(jīng)。一九○六年,東京演武廳的武備學(xué)堂,選派了五十名學(xué)員赴日本留學(xué),廣東香山大名鼎鼎的孫先生還在日本國的東京接見了他們,說直、魯、豫三省的人,忠誠、樸實(shí)、勇敢,多是豪杰之士,希望他們能加入同盟會。后來,他們中間,果真有十七名志士參加了同盟會。此事在東京學(xué)堂引起軒然大波,有的學(xué)堂干脆停了課業(yè),有的私塾先生,說學(xué)生們無法無天,索性不再教授。我姥爺?shù)挂虼说昧藗干凈,徹底地退出學(xué)堂,終日一字不寫,一文不讀,致志于斗雞玩樂。父親留下的紅毛雞已經(jīng)死去,他找西罩派的老把式,討來一只雜色的,毛雖不純,紅、黃、黑、白,四種顏色都有一些,花花叉叉,看久了,眼前發(fā)暈,但雞的斗口、腿功都還可以。

老姥姥是一日老似一日,守寡的生活,四十歲就在她頭上折磨出了白發(fā)。歲月就是這樣,總要把有些事情從記憶中淘汰,連老姥爺輸?shù)艟I行那樣的事,她也很少提起了,終日坐在窗光下,做鄉(xiāng)下娃兒穿的虎頭靴、耳風(fēng)帽、暖手袖什么的。

清晨的時候,東京常常有大霧罩著,街道巷子里,盛滿了流動的水煙。太陽還沒出來,空氣里裹著夜間余下的涼意。市民們都還沒有起床,只有淘大糞和賣水的鄉(xiāng)下人,早早地在街巷上走動。掏糞的并不講話,每到一戶,自管自地推門進(jìn)去挖淘。賣水的則不同,一到巷口,把水車一扎,就扯起嗓子叫:

“水來啦──誰家要甜水──”

這個時候,姥爺被喚醒了,忙忙慌慌爬起床來,從雞圈趕出四色雞,揉著眼睛,到水車邊上,瞪一眼賣水的老漢。

“吵啥兒呀,煩人。鄉(xiāng)下的大嗓子,把東京都吵陷了。”

賣水漢還他一眼。

“不吵?不吵你們就喝東京的老堿水吧,我還懶得送哩!

姥爺不再說啥,揚(yáng)起雞鞭,“走!”就從州橋一拐,趕著雞往包府坑去了。前邊大霧里,他看到一個人在用力推著什么,探頭一看,臭氣從霧里沿著鼻孔一下走進(jìn)他的肺中,新鮮空氣立馬變得又腥又臭。

“糞車還不走到邊上呀,這是東京,可不是你們鄉(xiāng)下!

推糞車的立刻把車子推到路邊。

姥爺?shù)淖欤幌蚝苌匍e過,見個人總要說些話。到包府坑邊上,那兒攆雞的人一個挨著一個,他更加說得口若懸河。

包府坑,原是府衙遺址,有一百八十三人在這兒坐府,唯包拯在國民心中留下印記。昔日宏大的府衙,一次一次地被黃水淹沒,只留下一個龐大湖泊。為了紀(jì)念包大人,東京人將此湖叫做包公湖。因中原少湖多坑,有人又叫它包府坑。這里有包大人倒坐南衙的故事,有死包拯鍘掉活奸人的傳說,水明如鏡,空氣清新,東京很多舞劍弄拳之人,早晨往這里云集。斗雞的自然不會錯過這塊秀地,尤其西南兩罩的斗雞,距離較近,每早必到。姥爺跟在四色雞后邊,和南罩派的一個老雞把式并著肩,碎步沿湖邊跑得很快。

“清本,你這么個年紀(jì)就玩斗雞呀?”

“斗雞叫人上癮哩!

“總歸不是正事。”

“啥正啥不正,玩嘛!

湖水上的霧氣,白濃濃的,在岸上看不見水面。遠(yuǎn)處城墻上,不見人影,但從那里傳來的練嗓的戲音,非常清晰甜潤,仿佛是在霧里過濾了才顯得這樣。正值仲春,岸邊的柳樹都鼓脹得異常飽滿,芽葉上噙著細(xì)密的水粒。跑步弄拳的,各行其是,見面互不招呼,只有同行撞上才會點(diǎn)頭問好。繞湖攆雞半周時,南罩的把式,碰上了往回?cái)f的方老板。他已經(jīng)很老了,六十多歲,下巴上的胡子系著霧水珠。

“方老板這么早?”把式問。

方老板笑了笑。

“后幾天要到相國寺和東罩斗一場。”

“閑斗?”

“壓一點(diǎn)!

“大注?”

“不算小。”

這么幾句,便擦肩過去了。我姥爺回頭看了看方老板,眼里的光很雜亂,有忌有恨。自“達(dá)宏綢行”輸給方老板后,方老板一邊開著自己的錢莊,一邊改“達(dá)宏綢行”為“泰安店”,由兒子經(jīng)營金銀首飾,并請了個銀匠,在屋里鑄造。生意是獨(dú)家,本大利大,都說方老板早就腰纏萬貫,在鄉(xiāng)下老家置了很多田地,蓋了很多房屋。自此后,他斗雞從未閑斗過,一向都是壓下很大的賭注,一般斗雞家都不敢和他碰面。這些情況,姥爺全都知道。他很早就想和方老板斗一場,可惜自己沒有賭注可壓,只好作罷。但他時常去觀看方老板的斗雞陣,并覺察到方老板的純紅斗雞,斗得很機(jī)智,常常是輸一局,而贏后兩局。東京斗客很少能夠贏下他。姥爺曾多次打聽過方老板斗雞的喂訓(xùn)方法,以求找到其中奧秘,但都說方老板喂雞時從不讓人看見,訓(xùn)雞一般也是在自家的小院里,墻高門小,外人根本看不到的,只是每日攆雞時,他才把斗雞趕出來。后天方老板又要斗雞了,敵手是“滿家旗兵營”的人,一輩子享受“馬甲錢”,無事可做,就牽狗駕鷹,玩雞斗賭,提鳥籠,坐茶館,對斗雞很有研究。這些滿蒙貴族,雖早就沒了身價,但養(yǎng)訓(xùn)斗雞的絕藝是掌在手里的,由此可想,這場斗雞是一場惡仗,賭注不是房產(chǎn)宅地也是金銀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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