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妻无码激情视频_免费国产在线视频_一本久道综合在线无码人妻_18video9ex性欧美

用戶名:
密碼:
第2節(jié) 第二章

方老板走了,我姥爺生出了很多詭秘的想法。往前走了幾步,對南罩派的老把式說,肚子不舒暢,就回身趕著雞子往延慶觀的方向去了。

方老板家住在城墻南門下,那兒有很大一個宅院,房是兩層,下層磚石結(jié)構(gòu),上層是純木結(jié)構(gòu)。房子極為古樸沉穩(wěn)。樓后是一個大院,有很多樹木花草,甬路上鋪的是花白鵝卵石,兩旁栽有冬青和小柏。這個季節(jié),花都在蕾期,沒有開放,但樹、草卻十分蔥郁。那宅子的后院在古城墻下。靠城墻一邊,還設(shè)了一個蘆葦扎成的圈子。站在城墻上,找好視角就可以看清后院的一切。方老板當然不知道,這天我姥爺就躲在城墻上。

霧退的時候,方老板回來了。他把雞趕在后院葦扎內(nèi)的雞罩里休息了一會兒,給雞上了水,到半晌時分,又把紅雞放出來,在后院散了風;午時,喂了飽食,讓雞圍食瓢進行了瓢功訓練。一切都是各罩通用的方法:跳瓢、跑瓢、轉(zhuǎn)瓢。爾后,將雞抱入罩內(nèi)再休息。后晌日斜時分,方老板又讓雞子出來散了風,在散風中又進行了遛雞,使雞既不大跑,也不站立不動,這樣一直勻速遛到日落時辰。

我姥爺站在城墻上的一個土樓頂,縮著身子,察看了一天,方老板訓雞的方法姥爺全都看到了。沒新鮮招兒。這使姥爺有幾分失望。太陽已經(jīng)差不多全部西沉,城墻上的古磚有了一層暗紅的顏色,寬闊的城墻頂上,長滿了綠汪汪的蒿草。溫熱的草腥味,在晚風中一陣一陣撲進姥爺?shù)谋亲。他冷丁兒覺得餓了,肚子咕咕直叫?烧斔胱呦峦翗菚r,方老板忽然又進了后院。他沒有徑直去雞罩,而是站在院當央,朝城墻上打量著。

姥爺縮著身子不動了。

過一會兒,方老板走進葦扎圈里動作幾下,放出來幾只斗雞,大的,小的,都是雜色。這群雞子圍著方老板旋成圈子,然后,他把懷里抱著的純毛紅雞放在了斗雞圈子內(nèi)。

奇景來了。

那幾只斗雞,并不相互爭斗,而是齊著心力,飛的飛,跳的跳,一起朝紅毛斗雞攻過去。笨拙的,靈巧的,各有自己的招數(shù),紅毛雞縱是如何機智,也難斗過幾只雞的進攻,所以,紅毛雞看見群雞群啄,壓根就沒還嘴之意,而是東躲西閃,當飛則飛,當躍則躍。躲過這一只,忙躲那一只,蹦蹦跳跳,起起落落,這么過了一陣,力氣衰了,或錯了陣法,就有雞啄到了它的實在處,把它按倒。在這一刻,方老板上前一步,把群雞趕開,抱起紅毛,把它放進罩圍里安歇了。接下,方老板走出來,拿著雞鞭,趕著雞群,快步在后院跑了一圈。雞群本來已斗過一局,加上又猛跑這陣,個個都力氣不支,就在這關(guān)鍵當口,方老板猛地把歇過氣兒的紅毛雞從罩里撒出來,兩軍對陣,雞群疲憊不堪,紅毛卻分外精神。它并不等群雞喘過氣來,上前就迎著靠前的一只狠啄狠摔。雞群本來被主人趕得頭暈?zāi)垦,又冷不丁兒遇上強攻,一時都呆著不動,眼睜睜地看著紅毛把那只雞斗敗在地。其間,也有醒過神兒的,可剛要上前就被主人抽了一鞭;有要去幫斗的,又被主人拉到后邊。就這么,紅毛越斗越勇。直到連續(xù)斗敗三只雞子,主人才把雞群趕進圍罩,抱著紅毛到前院上水喂養(yǎng)。

怪不得方老板的斗雞都是善躲勇攻,輸?shù)羟耙粓觯A回后兩場,原來他有幾只陪斗雞子!他有前敗后勝的訓練方法!我姥爺恍然大悟,從土樓站起時,差點摔下來。

兩天后的相國寺大雄寶殿前那場斗雞姥爺看了。滿蒙后人的雞子是沒說的漂亮,能攻能守,可惜也和別的斗場一樣,先勝后敗,贏一輸二。斗完了,那個滿人忽然坐在地上哭起來,抱著頭,嗚嗚得極為悲慘。

“方老板……這可都是我家里人的陪嫁呀……”

方老板差人把紅毛抱去洗了,回身站在滿人的面前。

“咱是有言在先的,有中人,有字據(jù)!

坐在灰地上哭了一陣,滿人只得從懷里摸出一個布兜兒遞給方老板。

布兜里全是金銀首飾。方老板打開點數(shù)時,那滿人說:“一個不少……是我從家里人箱子中偷出來的!

方老板點完了數(shù),撿出一對手鐲還給斗敗的滿人,叫輛馬車,氣昂昂地上車走了。

知道了方老板的秘密,就會有上好的對策,可惜姥爺手里沒有可做賭注的財物,傾家壓上,桌椅板凳也不留,方老板也不會出來對陣。且我姥爺又舍不得輕易把手里的秘密賣出去。誰有了這秘密,誰就有了勝方老板的機會。能勝方老板一次,就能發(fā)飛天橫財。

斗雞是長遠之計,姥爺對付方老板的計謀,是訓一只極有耐力的雞。這只雞腿功、口功都可以差些,但定要能耐得爭斗。方老板的雞是必輸?shù)谝痪,待這只耐雞勝了一局,二局、三局就變攻為守,只虛斗,不實啄,把后兩局時間消磨掉,這樣勝一平二,總局為勝,就可贏得方老板。

我姥爺有了這般計謀,就著手訓練雞子。到來年開春,他去西罩派的雞把式家又討來一只小雞苗,精心喂養(yǎng)些涼開水浸過的芝麻、小米拌雞蛋、糧食、青菜;再大些,天天到包公湖邊捉蟲子。一個多月他就開始讓小雞運動;兩個來月,雞便長到了二斤。喂得精到,加上雞入“拔節(jié)期”,骨骼猛長,他又喂了不少硬料和鈣質(zhì)飼料,如土元、蟬等。這樣過了八個半月,毛羽都已齊全,也趕上了十月初一的“斗竄”──雛雞頭斗和十一月初一的第二次試斗。一切都還正常,接下去是攆、 跳、盤、抄、蹲、拉、推的八訓。在這八訓中,姥爺偏訓攆、 跳,多訓少斗,別的雞子攆一個時辰,他偏攆上一個半,別的雞子攆完過,都讓雞回罩歇息,他偏再訓些雞的跳瓢什么的。到下年正月初二,姥爺把斗雞抱到東京北郊的斗雞坑,連找三個敵手斗了九局,雖敗多勝少,但雞的耐力果然了得。九局完了,它還依然氣力十足,或躲或擊,仍很有力度。

萬事皆備,單欠東風了。

財物不是玩兒的,沒有就是沒有。這樣拖一年,又一年,終于到了一個新朝代。清王朝像破舊瓦屋一樣,說倒就倒,說塌就塌。一天,姥爺在湖邊攆雞,忽然一個雞把式過來和他并上肩。

“知道吧,清朝倒了!

姥爺一怔。

“清朝是誰?”

“皇帝溥儀呀!

“他呀……礙我屁事兒!

“還聽說孫中山當了大總統(tǒng)。”

這下姥爺站住了。

“孫中山又不會替我壓個賭注的,你給我說這干啥哩?”

那把式奇怪地瞟我姥爺一眼,就去了。其時,在東京四處都傳說皇帝逃走了,孫中山是何等的開明,個頭雖小,卻讀了很多書,連洋書洋字都能讀能寫。這些話,整個東京城都已傳遍,可唯我姥爺不知道。他有他的心事想。耐力雞他已喂訓了兩茬三只,幾年過去了,卻硬是沒有賭注下。閑斗是每月都有,可不和方老板賭斗一次,他總覺心里擱著一塊病。

這是民國元年末,天冷了,娘還沒有給他添置一件新棉襖,一早出去攆雞時,總凍得嘴臉烏青。

“娘,該給我做襖了!

一日的午時,日光很溫暖,娘縮在門口的陽光里。姥爺斗雞回來,不耐煩地站在她的面前說。

這個時候,老姥姥看去是真的老了,滿臉皺紋,頭發(fā)幾乎全白,身子瘦得如一條劈開的干柴。她望著兒子,想到已經(jīng)二十有余的姥爺沒有成家時,心里一陣苦顫。

“清本……你不能天天斗雞,該做點正經(jīng)的事情了……”

姥爺把雞趕進罩里。

“有啥做?”

“東京的人,大小都會做點生意!

姥爺笑了。

“一天也掙不了幾個制錢!

“大的不會,小的不做……你娘總不能侍候你一輩子!

姥爺收住笑,站著不動。

“午飯燒好了吧?”

“沒……”

“咋哩?”

“上次欠糧莊的面錢還沒還……”

“你做成的娃兒衣裳咋不拿去賣?”

凝視著姥爺,老姥姥默了好一會兒。

“清本……娘枉養(yǎng)了你這個兒,守熬十年,你沒替你娘想過一件兒事,沒替娘干過一下活……”

老姥姥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姥爺萬沒料到,他有些生氣了,盯著老姥姥。

“不就是說你孩娃不孝嗎?過幾天我把‘達宏綢行’給你贏回來!”

“贏?”老姥姥呆了一下,突然上去哭求道:“清本,娘求求你……你斗雞千萬別賭斗呀,你爹已經(jīng)輸了綢行,你要再輸了咱家這座院子,那你娘就別活了,你這一輩子也就別想成家了……”

一句哀愁的苦話,使姥爺恍然大悟。正值他幾年苦思,找不到賭注可壓時,娘的話反倒給他提了個醒神。若不是娘抱著腿哭,他準會拍下腦門子:啊呀,怎么會想不起這宅院!不消說,這個時候,姥爺是決然不會這樣的。他和其他聰明人一樣,只是心里暗喜,臉上是依然孝兒相貌。

“娘呀,你看你……快起來,我怎么也不會賭斗啊!

事情是就這樣敷衍過去了,然姥爺他為有了賭注激動得幾番徹夜難眠,私下對雞子又加緊了調(diào)訓喂養(yǎng)。到了正月初二,各罩派斗雞都引雞到北郊比斗,姥爺抱著雞去了,等方老板的三雞九斗,全都獲勝時,姥爺站到了方老板面前。

“下月初二我想和你斗一場。”

方老板上下打量了我姥爺,淡笑一下。

“閑斗?”

“壓注!

這下,老板認真了。

“哪罩的?”

“西罩派。咋的,方老板不認識我?我爹把綢行都輸給了你。”

震一下,老板翻一下上眼皮,仔仔細細地盯著我姥爺。他知道姥爺和他斗是有緣由的,從內(nèi)心說,他不想再為上輩的事情和下輩也瓜葛在一塊兒,于是,靜想一會兒。

“想起來了,你叫倪清本,是各罩派中最年輕的斗家,不知你想壓多大的注?”

“我壓宅院,你壓我家綢行的三間房子!”

方老板心里顫動一下。已經(jīng)十年沒人同他這樣瘋賭了,這使他為之一振。但想到那三間房子,地處東京黃金寶地時,又有點舍不得,為贏那三間房,他費了多少心思,專門訓了半年的雞子。

“清本,斗雞本是取樂的,你何苦這樣發(fā)瘋。再說……你又不比你爹,一家之主,萬千事情都做得主的。真想斗,可壓個小注玩玩!

老板的話意,姥爺是完全明白的。

“我家你去過,”姥爺說,“房子不比馬道街的差,雖不是生意門面房,可有一個大院子,光地皮也抵住了那三間房子……要是方老板信不過我,”姥爺從長袍懷兜中取出折疊好的紙,在手里拍一下,“這是地契文書,咱眼下就可找個中人交過去!

到了這個時候,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不可收退的地步。且正月初二,東京斗雞家?guī)缀醵荚萍苯迹@事不僅是私家糾葛,在眾人眼里,成了一個罩派向另一個罩派的尋斗,不出迎當然不成。何況,在南派心目中,由于方老板勤斗勤勝,又財源旺盛,實際上已是南派斗雞的主持人了。而姥爺這里,在西派心中,雖是無名卒輩,但十年來,西派雞很少勝過南派。再輸一局,并不給西派增加多少灰色,若僥幸勝了,那就大增光彩。所以,到了此時,兩派雞客已對陣起來,誰也無法回避。

當下,雙方進行了“搬眼”:各把自己斗雞抱出,相互看了體重、高低、大小、年齡,上下都相差無幾,于是定下二月初二在斗雞坑開斗。

一個月的光陰,說過就過。二月初二這天,北郊斗雞坑的人,比往年都多。因為以往瘋斗的壓注大小,都在暗處,除了斗雞主雙方,只有中人知道。而這次是亮明賭注,當場兌現(xiàn),自然是斗雞各派一大盛事,不能不去。此前,雙方行家都在訓雞中出謀劃策,給斗主計劃了很長時間,因為真正到了這天,除了雞坑主持人有權(quán)發(fā)言以外,斗場上誰也不能多言。

我姥爺是坐人力車來的,和我老姥爺那次去邊村斗雞一樣。

到北郊斗雞坑時,太陽已升了桿高,光線溫柔明亮,空氣極為清新,這天氣最適合斗雞。東京斗雞界說是“好雞天”。到斗雞坑時,有人說“清本來了”,眾人忙給姥爺讓開一條路,姥爺也就英雄一般進去了。

所謂斗雞坑,其實是一片廣場,只不過場子低于四周。高處圍滿了觀望閑人,還有一些賣小吃小玩的小客商,景況儼然一個廟會。在斗雞坑中間,站著主持斗雞的“雞頭家”,約有六十來歲,短發(fā)短衣。在斗雞坑斗雞,他有很高權(quán)力,不僅要為斗雞雙方拉號配對,介紹說合,還要負責斗后賭賬的討要償還,職微責大。更重要的,雞頭家是勝負輸贏的裁決人,因此,斗家對他都十分尊敬。姥爺一入斗雞坑,就首先朝他鞠了深躬。

方老板自然有大斗家的風度,姥爺?shù)攘撕芫,他才坐一輛豪華的快騾馬車,入了斗雞坑。

方老板和雞頭家打了招呼,讓雞頭家把姥爺叫去,雙方叫明賭注,寫上字據(jù)。等都作好準備,雞頭家把圍上來觀望者朝后趕了趕,用棍子在坑場中劃了界線,令閑人不得入界。界內(nèi)是一塊圓形土地,平整干凈,堅松適當,大圈中有一直徑三尺的小圓。雞頭家走回來站在最中,喚了一聲“預(yù)備──”姥爺就入場把雞放在圈界以東,用手扶著;方老板把雞放在圈界以西,一樣地用手扶著。斗雞坑里十分肅靜,人們都悄沒聲息地盯著雞頭家。這樣過有片刻,雞頭家退出圈子,揚手落話:“放雞!”

雙方松手退后三尺有余。

雞斗開始了。

雞頭家燃了一支細香,香上每隔一寸畫一記線,分出三寸,每寸記時為一局。他把香插在正前方六尺處,轉(zhuǎn)身站在雞邊。

姥爺?shù)碾u子七斤有余,骨骼很大。毛色依舊不純,紅中雜白,是只花雞,兩歲,看去并不十分顯眼。而方老板的雞就不同,青色毛羽,底為白絨,背上閃著綠亮,尾是白沙尾,東京典型的“烏云蓋雪”雞。且頭小耳環(huán)微,面皮緊薄,腦門寬厚,眼窩深大,冠小正直,五官十分協(xié)調(diào)。嘴是黃色,像金鑄似的,在日光里灼灼發(fā)光。東京斗雞,各罩派對眼也十分講究。雞眼一般分白黃紅三種。白為上品。而方老板的烏云蓋雪,雞眼不僅是白,其中還有青亮,眶大珠小,目光銳利有神。雞腿是“大腿彎”,極有彈跳力。這樣的雞子,在東京雞界,百里挑一,幾年難遇一個。它從老板手里一出,就聰明地扎了后蹲守勢,穩(wěn)穩(wěn)站著,不退不攻。烏云蓋雪每次下場初局都是如此。

我姥爺?shù)碾u,貌無驚人之處,離開手后,雖攻勢站定,然卻一動不動,并不真的攻取。這花雞虎視眈眈,雙目暴突,就那么站了很久,似攻非攻,非攻似攻。這是一種招式,聽我姥爺說,叫“空攻”,是在斗雞時,連續(xù)不斷地等雞進攻了,忙收回,讓它呆站,等它又進攻了,再收回,再讓它呆站,每斗必此,持續(xù)不斷,雞就學得聰明,不“空攻”一陣,不會真的下口。東京斗雞,第一局多是“勇陣”,從來還沒出現(xiàn)過這樣的對峙不斗。各罩派的雞把式對烏云蓋雪的“守攻”都清楚,但沒見過花雞的“空攻”,以為是被烏云蓋雪的鎮(zhèn)定嚇住了,不敢上前,于是,都為姥爺擔著一份心思,畢竟壓注是一所宅院呀。時間久了,連方老板也有些泄氣。他本來對姥爺?shù)碾u貌都不看進眼去,一見花雞只擺出一個架勢,不敢上前,心想,看來今兒要三斗三勝了。

香在一點一點地燒著,一縷青煙,離開香火,艱難地升到尺高時,變得金黃,一絲一絲化在明亮的日光里。

雞頭家有點耐不住,朝姥爺身邊靠了靠。

“清本,咋回事?”

姥爺不吭,一臉平靜。

他又看了看方老板。

老板淺淺一笑。

就這個時候,第一段香快燒盡了,我姥爺輕推了一下雞屁股,花雞如得了號令,突然跳起,來了個“高頭大咬”,腿重嘴狠。烏云蓋雪等它進攻久了,許是有了麻痹,花雞真地攻了,它竟不及躲閃,被花雞正準咬著冠子,一下就鮮血直流,恰又流進眼窩,糊了左眼;u乘勢高空一跳,從烏云蓋雪身上翻過,下落時,來了個“海下腿”,把烏云蓋雪摔在地上,風急火快在雞頭、雞臉上又猛啄了幾口。方老板一看這陣勢,生怕傷了烏云蓋雪的銳氣,滅了后勇,誤了下兩局,慌忙上前一步,把烏云蓋雪抱了過來,并向雞頭家伸出了一根食指,示意認輸。

第一局,方老板認輸。但一局的寸香還未燃盡,他借這個機會,用蘸水毛巾擦了雞冠雞眼,又在水里涮了毛巾,冷敷了烏云蓋雪的前胸、翅下氣眼和后檔各處,最后口含清水噴入雞口。

姥爺沒有這樣繁瑣,他只捏了捏雞腿各處,讓雞腿上的筋肉松活松活。

細香燒到了第二寸。

雞頭家喚:“攏雞──”

雙方又把雞抱進了圈子,各占一端。

“放雞──”

又開斗了。

這一局極精彩,完全不同第一局。烏云蓋雪一出場,似乎被上局激怒,不飛就跳,嘴勤腿快,招式也變化多端。路數(shù)有扛脯拉尾、下刷頭、四平頭、插花頭和跑調(diào)等;招數(shù)有掐冠門腿、海下腿、腦后腿、斜腿、干腳腿、接腿。觀望的行家,一向沒有在一個雞身上見過這么齊全的路招。一般說來,一只雞都有自己的幾路幾招,不可能啥兒都會。然烏云蓋雪多招多路,讓東京雞客著實開眼。觀望的人,一個一個伸長脖子,明睜雙目,生怕少瞧了一個招式。連方老板都為自己的雞驚訝了。有的招式,他并沒有教過,完全是急中所出。可惜斗雞坑有一嚴規(guī):為了免生糾紛,無論哪方雞打得如何精彩絕倫,觀者皆不準拍手叫好。不然,坑沿的人此時會為方老板和他的烏云蓋雪吼得山呼海嘯。這樣一個招式又一個招式,一道路數(shù)又一道路數(shù),正在高潮之處,雞頭家卻跳進斗圈,把雙方雞分開,朝方老板輕笑一下。

“香燒到了,方老板──平局。”

方老板呆一下,臉上有了白。他看看細香,不僅燒到了記線,還略微過了一點兒。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花雞在這一盤中除了“里外磨”的路數(shù),別的什么路數(shù)也沒有。它以一應(yīng)百,你千變?nèi)f化,它卻始終如一,只轉(zhuǎn)動身子,或退或進,無論烏云蓋雪如何攻擊,它都用脖子迎上去。烏云蓋雪啄到了脖子上的雞毛,它就用頭在烏云蓋雪的脖上一扭,使烏云蓋雪不能用嘴再咬,這樣攪著脖子在圈中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結(jié)果也只被啄掉幾根雞毛。

從局勢看,花雞顯然被動。然而它卻沒有自動退出斗雞圈,且烏云蓋雪也確真沒有將花雞斗敗──無可奈何,平局。

形勢很明白,結(jié)局最好是方老板贏了第三局,總的斗個平場,賭注各歸各有。

然而第三局仍然是平。局中烏云蓋雪斗得更加快捷嘴狠,可花雞依舊不變里外磨的路。直到香將盡時,花雞都未還攻一下。雞頭家是偏了方老板的,香燒到記線處,他本想喚“三局──平!”可方老板一臉死相,像得了危病,他終于沒有喚,直到西罩派的一個把式上來說:“斗家,香過線半寸了,”他才上前將斗雞分開,卻不說誰勝誰負。

三局結(jié)束了。

東、西、南、北各派的頭面人物,都圍近了斗雞圈。烏云蓋雪氣昂昂地站在圈中;花雞的頭微微低著,站在圈邊。它從頭到脖子,沒有一根雞毛,全被咬掉了,露出紅血血的一個小錘頭,似乎極其疲憊。但它到底沒有倒下過,沒有退出斗圈。

雞頭家沒法說花雞敗了第三局,他望著一直呆坐不動的方老板。

方老板當然不會丟了男人的臉面。他上前從中人手里要過首飾店的房子契約,親手遞給我姥爺。

“清本,我想輸個明白,你這花雞是不是不會別的招數(shù)?”

把房子契約捏在手里,姥爺放心了。

“我這雞除了高頭大咬和里外磨,別的什么也不會……不瞞你方老板,它是贏在腿爪上。”

抱起花雞,方老板仔細掰著雞爪雞腿看了又看,發(fā)現(xiàn)花雞是“明腿”,皮包骨頭,沒有一絲腿肉。腿間距離寬,爪片大,爪趾又干又細又長,趾間大角空心,這是有名的“十字大爬爪”。

方老板明白了,自己是輸在第一局的“守攻”。如果烏云蓋雪習慣一局起攻,即使耐力抵不過花雞的十字大爬爪,至少也會打個平場。

“三天內(nèi)我搬完首飾店,”放下雞子,方老板說,“明年二月初二,我訓下雞子,咱在這兒接著斗!

話畢,抱起烏云蓋雪,方老板頂著明凈的日光,去叫快騾馬車了……

敗于雞,盛于雞,雞關(guān)人命。我姥爺家的境況就是如此。收回了馬道街的門面房子,老姥姥在其二弟輔助下,先經(jīng)營鄉(xiāng)下特產(chǎn),如核桃、板栗、木耳、花生、干菜什么的。弟送貨,她出手。因為占據(jù)的是馬道街正中,不遠又是大相國寺的東門,客人絡(luò)繹不絕,川流不息,生意竟如滾雪球一般,越做越大。加之,東京四處傳講,說姥爺一場斗雞贏了三間金屋,人們都想看個究竟,這下更使生意門庭若市。來年,老姥姥一算計,索性請人書了金字匾額:“達宏雜店”。這樣入了正行生意,由其鄉(xiāng)下弟弟掌辦,按月交錢,母子倆干脆坐享其成。

說我姥爺,一場斗雞,聲望鵲起,名震東京雞界。西罩派和南罩派是京城雞派中兩大派別,自老姥爺走失,西派就威信掃地,實際上,南派已成了東京斗雞主流,方老板是實際的雞皇。如今情況不同了,以民國初始為界,南派昌盛的時代已告近尾,西派又開始了新的崛起。姥爺?shù)碾u不是西派的代表,但姥爺斗敗了南派雞皇,自然也就成了有臉面的雞界人物。

老姥姥靠著兒子的一場斗雞,重又獲得了她年輕時的太太一般的生活,不消說,對兒子終日斗雞,再也不說什么。兒子斗雞去了,冬天她要讓他多穿衣裳,夏天她要讓他戴上陽帽,回來時例必把可口飯菜端在桌上。有了家中這等援助,姥爺喂雞、調(diào)理、斗養(yǎng)更加專注,由實踐而理論,姥爺索性精心探究起斗雞學問,一年不到,其道行深了許多。

下年,袁世凱在北京,立洪憲年號,當了皇帝,其四子袁四少爺在東京也有了地位。袁四少爺有一特性:少從政,多玩斗。對栽花、喂鳥、養(yǎng)魚、馴狗、放鴿子、玩斗雞、撥鵪鶉、斗蟋蟀都有興致。尤對斗雞,嗜之如命,曾雇了好幾個雞把式為其調(diào)教。把式中的柳中元最為行手,是東京雞界的名人。

一日,柳中元在 雞中碰到了我姥爺。

問:“聽說你斗敗了方老板?”

答:“方老板的雞……好雞!有智有勇,腿穩(wěn)嘴狠,攻快守牢!

“袁四少爺曾被方老板斗敗過,輸了十兩銀子……你要想見他,我可引薦!

如此,姥爺擇了一日,隨柳把式進了袁府。偏巧,那天袁四少爺?shù)近S河渡口出游,不在府里,姥爺在柳中元處吃了便飯。同時,柳中元看姥爺也是雞界一杰,送了姥爺一筒茶葉,并叫了馬車。

到家已是日暮時分,很多雞界朋友,都在搖扇坐等,見了姥爺,一個個忙起身迎著,自然都新添了幾分恭敬和羨慕。

我姥爺滿面光彩,和大家一一打了客套招呼:“都坐都坐──娘,給叔、伯、師傅們泡上水。”

“不要了不要了,剛喝過!

姥爺從口袋取出一個精制竹筒,搖了搖。

“這是袁四少爺送給我的茶,都嘗嘗──皇上專門派人從北京給四少爺送來的。”

這下,把朋友嚇著了。誰能想到,斗雞走狗,竟也能喝到皇帝送的茶。換到幾年前,清朝不垮,這就是御茶呀,那可是想也不敢想的。

娘提來了一壺水。

姥爺狠心從竹筒盒中撮出半撮紅黑茶葉,猶豫一下,手一抖,又抖進了筒中幾根,正要往開水壺中放,北罩派的斗雞主持上前攔住了。

“清本,少放點兒,大伙嘗嘗就行。”

往壺中放了一點兒,手中留幾絲又放進了竹筒里。姥爺說:“這個竹筒是皇上用過的,送給四少爺,四少爺送給了我!

雞界朋友們把竹筒傳看了一遍,見竹筒古香古色,上邊刻著芙蓉花和“清心”二字,別無特色,但是還議論了一番。

“這怕是袁大人十幾、幾十年前用過的!

“皇帝的東西都是寶!

“聽說乾隆用過的一個牙簽,一千兩黃金還不賣!

……

姥爺十分樂意聽這些,中間又插了些奉承袁四少爺?shù)脑,就說到斗雞的正題。

“見了袁四少爺,那是太子呀,誰能想到,袁四少爺竟就不見架子,一張嘴就問咱們東京斗雞的幾個罩派,各派都有哪些主持。東派我說了張二爺你,南派說了三伯你和方老伯。汪叔,說到北派,我把你介紹給了袁四少爺。西派呢,袁四少爺問我是主持吧?我說哪能呢,有前輩高爺和汪爺。袁四少爺就笑了笑,問了我各派的異同,還有喂養(yǎng)。最后讓柳中元抱來一只純青公雞,和我的花雞斗。玩兒的呀,袁四少爺能和咱斗雞,就是施了皇恩的,咱能贏?贏不得!我讓花雞連斗三局都輸了。袁四少爺也看出來西派雞的‘單招迎百招’,‘不變應(yīng)萬變’的特性,不是輕易可以斗敗的,當時就問我要只西派雞,我立馬把花雞送給了四少爺。后來,我說走,四少爺又請我和把式們吃了午飯,炒了十八個菜,那菜有色有味,我連見也沒見過,都是皇宮菜,一下吃到后半晌,走時袁四少爺送給我一個茶筒,半把茶葉,我就坐著他的馬車回來了。”

姥爺一口氣說了這么一堆話,連個嗝兒也不打,把雞界長輩們都聽得入耳入腦。到話末了,他上前打開壺蓋看看,給每位倒了一杯。

“嘗嘗,品品御茶味兒。”

長輩們紛紛端起鈞瓷杯子,每人都先用舌尖沾了一下,就一同歇嘴,相互看看,各個皆滿臉興奮光彩。

“果然好茶!”

免不了又是好一陣贊嘆。最后長輩們問了袁四少爺統(tǒng)共喂了多少雞,有幾個雞把式,天就徹底暗黑下來。蚊子成團在頭頂嗡叫撕扭,風也時有時無。這種時候,往日人們早奔到龍亭湖邊納涼去了,今天卻沒一個有要走的意思。老姥姥點上燈,掛上熏蚊的艾繩,大家在燈下,直談到深更三時,才慢慢散去。

姥爺是個慷慨人,臨走時,給每人捏了一撮“袁四少爺送的御用茶葉”……

自此,姥爺在雞界威望日高,在整個東京成了頭面人物,富豪巨商見了,都點頭搭話,喜迎笑送。這樣一日一日過去,后來竟連警察署的人,途中見了姥爺,也要慌忙跳下馬車寒暄一二。

再說南派主持方老板,輸了房子,生意折損三分之一;氐郊,把各個店鋪分給兒們掌管,自己只是抽空過問,把其余時間都用在養(yǎng)雞調(diào)理上。自己親自選蛋,尋母雞孵出。趕上兩次嫩雞相斗的初試,從十二只公雞中,定養(yǎng)兩只,七只母雞中,定養(yǎng)一只。三只雞子,都是純色,性格、體型、骨架、身重、頭部、腰背、腿爪,務(wù)必可意盡心。除了趕雞,方老板依舊把這三只雞子關(guān)在后院暗訓,加上十幾只陪訓雞子,日用開支都在八百制錢到一貫之間。

說話間,又過新春,初二就是斗雞日子。初一那天,方老板到我姥爺家,先給老姥姥拜了早年,回頭把姥爺叫到一邊。

“清本,二年過了,明天斗雞坑里玩玩?”

“壓注?”

“當然了!

“多大?”

“還用問呀!

這時候,無論姥爺?shù)亩冯u如何,聲望已是東京雞皇,他當然不能不應(yīng)。

到了初二這天,北郊斗雞坑,不消說,人是多極。都知道南派、西派是明合暗離,有著死結(jié)。姥爺和方老板的斗雞,是這兩派的關(guān)鍵,誰輸誰贏都關(guān)系到兩派聲譽。方老板對此次斗雞是成竹在胸,要雪一年前的一敗之恥,所以早早來了。

此次,姥爺?shù)降倪t,他坐的是上等馬車,穿的是黑綢袍子,抱的是紫毛純雞,一入場,氣度就同一年前迥然不同,一副軒昂神態(tài)。后邊跟了全部的西罩雞客,前護后衛(wèi),很有點袁四少爺?shù)呐深^。這陣勢,先就傷了與方老板間的和氣,自然,方老板一開口便省了往日相斗的客氣話。

“清本,我是來贏那三間金屋的!

“知──道。方老板,你壓啥注?”

“錢莊的房子!

姥爺笑了笑。

“抵住了!

“那就寫個字據(jù)──頭家,你過來!

雞頭家來了。

姥爺不看雞頭家,把眼上吊著。

“方老板,今兒你輸了倒沒啥,可我怕你贏了,房子不敢要,還要闖大禍!

方老板冷眼盯著我姥爺。

姥爺又笑笑。

“你大概不知道,我前幾天被袁四少爺招去做了把式。專給袁四少爺訓西派斗雞。今天抱來的雞,就是袁四少爺?shù)摹T覠o論如何是皇家,這雞也是皇雞,你想斗敗了,袁四少爺會咋樣?好歹他也算太子呀!”

話是僅有這樣幾句,姥爺也說得慢條斯理。完了,方老板不接腔,默了好一陣,臉上漸漸就給氣白了。最后,他斜我姥爺一眼,滿目蔑視地抱起斗雞,叫來馬車就坐上回家了。

人群立馬亂了陣勢,相互詢問起來。

姥爺朝閑人們望望,揚手招了一下西派雞客,也坐上馬車走了。有人問說不斗了?姥爺說:“方老板嫌賭注太大,上了年紀,不敢這樣瘋斗!

結(jié)局出人意料,方老板回到家中,竟因此得了病。認真想想,犯不上的。不斗雞又如何?然東京斗雞界就有這等豪義之氣。當然,方老板病重還有別的原因。

事情發(fā)展就是這樣,完全被斗雞左右。人就是這個德行兒。

北罩派的斗雞元老汪慶德,自那晚聽姥爺說把他介紹給了袁四少爺,頓生感激之情,把姥爺送他的皇家茶葉拿回家,讓一家老少品嘗,一番盛贊又是自不必說。單講那天他一見姥爺?shù)亩冯u氣派,硬是把方老板活活壓了下去,對姥爺?shù)臍J佩立馬升華成了敬重,他當下決定:把小女兒嫁給姥爺。

汪老家的小女兒,就是我姥姥,長相確實東京少見,特點主要是個水靈,嫩得叫你不敢碰,生怕一碰就會流出血來。一天,汪老托人上門提親,怕姥爺不同意,開口推托,還備了厚禮帶著。其實,老姥姥和姥爺都求之不得,哪有不應(yīng)之理。接下,媒人就問了乾方屬相,說了坤方屬相,用手掐著指頭,念道了一首歌:

自古白馬犯青牛,羊鼠相逢一旦休。

猛虎見蛇如刀斬,青龍遇兔不到頭。

雞犬不能成婚配,豬兒生來怕猿猴。

最后,媒人說:“乾方屬龍,坤方屬雞,龍鳳相配,天下第一。”屬相合了,老姥姥又討來坤方出生年月日和生辰八字,拿五十文制錢,到大相國寺請算命先生中的卦攤名手,用相生相克的金生水,水克火,火生土、土生金等詳批六十花甲流年大運,推出雙方一生中禍少福多,且禍又均可躲過,就定了這門親事。其間另有許多手續(xù)儀式。因為彼此家熟,相親過程免了,但定親還是鄭重其事。第一步是擇日換帖。乾坤雙方,各寫一庚帖,一拜帖。庚帖是用大紅色紙折疊成十二幅的帖子,首頁印有金色龍鳳交舞圖案。第一幅的正中偏上寫“庚書”二字。二至六幅,上、中、下隔有空隙,第二幅寫“乾造”;女方回帖寫“坤造”。三、四、五、六幅,各寫男女雙方生年、生月、生日、生時及八字。以下各幅,均寫吉祥字話,二字或四字,書雙不書單。如:長命富貴、金玉滿堂、鴻福裕厚之類。各幅字體,都是硬柳正楷。拜帖用六幅寫成,格式極其復雜,按俗規(guī)寫了“敬懇”、“臺答”、“敬允”、“金諾”、“庶不莊啟”、“文定厥祥”、“姻眷某某某拜,頓首拜”,等等。換了帖兒,下步就是納禮,東京人叫“過定”。即乾家擇一吉日,具拜帖、備禮物章服送往坤家。女方受聘物,復拜帖和庚書。禮物是老姥姥親自到鬧市置辦的金銀首飾,單棉衣料,一切皆成雙成對。這么多的事情,都是在正月辦的。那年,姥姥也已十八周歲。定了親,下了聘禮,就過門成親了。姥爺?shù)幕榕,也是東京雞界一大盛事,況且一個是雞皇,一個是北派元老之女。婚日時,幾乎東京的斗雞家、愛好者,都來送禮道喜。禮物很大。制錢最少的送了四百文,多是六百文,有的還送了整貫。迎親前一日,姥姥家雇了轎子,在門前搭了彩棚,用杉桿作架,紅布纏裹,綴滿柏枝,掛了數(shù)百朵黃紫各色紙花。大門上,寫了七言聯(lián)語:“喜今日三星在戶;卜他年五世其昌!崩褷敿业穆(lián)語是八言:“好鳥雙棲,嘉魚比目;仙葩并蒂,瑞木交枝!倍捶柯(lián)是:“人倚玉樓花及第;春藏金屋草宜男”。到了迎新那日,陽光分外明亮,景象異常壯觀。東京娶媳,民間都用兩轎,鄉(xiāng)郊多用一轎,而到了民國初年,大杠頭大光棍魯耀,倡議富家改用四乘轎子,前三轎均為藍布轎幃。第一轎坐“陪駿”,也就是知名尊輩或懂得婚禮的兄長;第二轎坐新郎,其帽簪金花,身披紅綢,一派喜慶;三轎仍為“陪駿”,四轎則為新娘花轎。從姥爺家往姥姥家去時,花轎中坐十歲的壓轎男孩,沿途嗩吶吹奏,擊鼓鳴鑼。到姥姥家門口,“陪駿”陪同姥爺下轎,姥姥家放燃五千頭鞭炮一掛,足足響了半個時辰,黃色炮紙雪片般厚厚落了一層。過后,壓轎男孩,接過姥姥家送的一個繡花錢包,跳下轎子,就有一個年老婦女,執(zhí)銅鏡一片,對準轎門,照了半晌,覺得已把作祟鬼怪照了出來,才有人挽著姥姥上轎。姥姥的頭發(fā)盤在腦后,像一個黑盤子,插了一根銀簪,身穿蟒衣,頭戴鳳冠,腳套黃鞋,面蒙紅巾,手抱寶瓶。起先姥姥是坐在太師椅上,由姥爺朝她行了揖禮,然后姥爺先行和“陪駿”上了轎子,她起身向父母哭一場,才在鞭炮的催逼下,登轎起行。因為四乘轎子是剛剛倡行的,很多人家還雇不起,所以,那天就格外熱鬧。又是正月,人都閑暇,觀看的人圍得道塞路斷,把響器班累得一個一個汗流浹背。如今想來,那喜慶的盛況,著實少見少有,單請親戚、朋友和各雞罩派賀者吃飯,便整整擺了四十余桌,從日出吃到日落。

回頭說方老板,本來病也不大。我姥爺娶親那日午時,他正端一碗荷包雞蛋吃著,忽然兒子進屋,遞上一個紅紙請柬,說姥爺請他去喝喜酒,不想那雞蛋在方老板一愣時,整個滑到喉中擱住了。方老板伸了一下脖子,硬把荷包蛋咽了下去。

“倪清本……娶誰家閨女?”

“北罩派主持汪慶德!

“不去!”

事若至此,也許就算了。誰知方老板家兒子偏偏還極為詳盡地述說了一遍我姥爺娶媳的非凡場面,說雞界名人、熟人傾巢而去恭賀作客,算來也只方老板一人沒有露面。這兒子著實不聰明,說在半路上父親臉已變色,可他自管自地滔滔不絕,直到父親“啪”地把雞蛋碗半摔半擱地撂在桌上,他才靈醒住口。

“出去!沒有出息的東西……”

兒子出去了。

此后,方老板開始覺得每每吃飯,無論什么,都在肚中不肯消化。郎中請了十幾個,中藥吃了幾十劑,終是無效,竟就這樣一日一日消瘦下去。過了一年時間,姥爺家添生我大表哥的時候,方老板已病入膏肓。就這樣,非常的不值得。老姥爺因為一場斗雞,永遠走失了;方老板也因為一場斗雞,得了難醫(yī)之癥。臨終前,他把兒子叫到床前說了大徹大悟的話,勸兒子要斗雞就專心地斗,生意請人撐著,在東京雞界斗出頭來;要不斗就安心經(jīng)商,決不要邊商邊斗,既不能斗出名堂,又誤了生意大事。有了遺話,方老板便憾憾地告別了人世,辭別了東京,給兒子留下了兩份事業(yè),斗雞和錢莊……

人世滄桑,變故頗多。民國五年袁世凱下臺,贏得了一片國罵。接下,袁四少爺在東京斗雞界,也沒了往日威風,不久他就離開了東京。請的雞把式們,也都各自尋了新的營生。在我姥爺這邊,離開袁四少爺,并無實質(zhì)損失。有了“達宏雜貨行”,財源如一股泉水,汩汩地終日不斷,只要不求皇宮日子,在東京吃喝是用不著多愁多思。經(jīng)營雜行的又是自家親舅,不消擔心會被坑蒙拐騙。因而,姥爺只有每日斗雞,不斗雞則無事可做。雖說袁四少爺走了,人們對他也減去一些尊敬,但我姥爺似乎并不在意。方老板已經(jīng)死了,沒有人再在斗雞界與他抗衡。且我姥爺喂養(yǎng)斗雞,十分鉆研,有很深的道行。他養(yǎng)的西派斗雞,個個耐得死拼,就是眼被啄瞎,也不退出斗場。斗雞人的威望,靠別的,更靠能養(yǎng)出好的斗雞來。所以,姥爺盡管不是斗雞泰斗,但斗史極長,依然還在雞界享有盛譽。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吃飯,玩斗;玩斗,吃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把歲月打發(fā)得堪稱流暢。不能不說,姥爺是過日子的好手,他的生活里,很少發(fā)生磕磕絆絆的災(zāi)難事情,就是民國十九年,馮玉祥大將軍力反蔣介石,發(fā)生了中原大戰(zhàn),隴海線、津浦線、京漢線,都是生死地界,尤其主戰(zhàn)場隴海線上的民權(quán)縣離東京很近,把個東京城嚇得日日發(fā)抖時,姥爺也沒有為此多操一份心思。那時候,東京人對民權(quán)之戰(zhàn)的關(guān)心,遠比袁世凱下臺要憂慮得多。時時有很多傷員,缺胳膊斷腿,不知從哪運來,血還在一滴一滴灑落,把個東京女人唬得天天都有人半死過去。

馴雞時,有人議論。

“見了吧,火車又拉了一車彩號,血把鐵道上的石渣都給染紅了。”

“聽說馮玉祥親自到前線指揮,張治中的師全都沒了。死個人和玩兒似的!

“這些人真是,”姥爺說,“有吃有喝有玩的,多自在的日子……偏愛打閑仗!

就在這一天,姥爺在幾個斗雞朋友那兒閑聊到天黑,家去時,忽然從街邊槐樹的暗影里閃出一個人來。

“老哥,求你借個宿吧!

姥爺盯著那人。

“東京多的是旅店。”

“我是從醫(yī)院逃出來的……家里有老母,有妻小。”

明白了,這是個打仗的人。那時候,有很多兵,一離開隊伍,就千方百計往家走。蔣介石的部下,馮玉祥的部下都是如此。對這種人,姥爺難說自己有什么感情,他覺得犯不上和這些操槍弄炮之人有瓜葛,就乜斜了那人一眼,快步進了自家宅院,把門掩了。

回到屋里,姥爺點燈往雞罩送水,回來時,卻見那人站在院當央。

“我只求住一夜,明天一早家里就有人在城南門接我!

姥爺掏出一元銀幣,擲到那人懷里。

“外邊去吧,我家一向不留兵宿!

“我是馮玉祥的部下,不比別的隊伍,上司知道我逃了……要命的!

“你這不是牽連了安分人家嘛。”

那人猶豫了,似乎想走,轉(zhuǎn)過身時,看見斗雞圍罩,說:“大哥愛斗雞?……我爺也喜愛,在世時,每年正月、二月都要進東京比斗的!

瞟一眼那人,姥爺和藹了。

“你家……哪里的?”

“朱仙鎮(zhèn)。”

“不遠。”

“我傷了腿……”

“你爺哪個罩派?”

“他喂的是西派雞!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請自覺遵守互聯(lián)網(wǎng)相關(guān)的政策法規(guī),嚴禁發(fā)布色情、暴力、反動的言論。
評價:
表情:
用戶名: 密碼: 驗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