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
如此,把那庵子整修一番,姥爺就住進(jìn)去了。為了免得寂寞,娘讓我作陪,每夜和姥爺同睡。起初,住此是為了躲過村里的“割尾巴”;到后來,則整個的歪打正著。去那荒地時,春天還沒到來,只天氣偶暖,柳樹、楊樹剛多情地吐些綠色,也被倒春寒凍了回去。然而到三月底,天就日日增暖起來,僅半月光景,世界便換了一個天地。河邊的柳樹,大堤上的楊樹,再次率先發(fā)了綠芽,每一個高凸的包里,都隱藏著新的枝條;牡氐耐洌诓恢挥X中,結(jié)出一串一串綠蕾。有天早上,我起床一看,突然發(fā)現(xiàn)點綴了很多粉紅色的桐花,對草庵叫:“桐樹開花了!”姥爺走出來,仰起臉。思索了一會兒,“啊,原來泡桐樹是先開花,后長葉呀!蔽艺f,你咋連這也不知道?姥爺就笑笑。這時候,我和姥爺突然看見,腳下的荒草悄悄地有了一大半的綠色,把地上墊得軟茸茸的,像鋪了條花氈子。似乎,這一切都是在一夜間來到的。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切,便感到這兒的空氣也比前幾日新鮮了許多。我們意識到:其實,這是一個不錯的地場。村里人不常來,公社干部在村里有次住了半個月,把全村的大小雞子都用藥毒死了,可他們一直不知道村頭這荒地里還養(yǎng)著四只小斗雞呢。
說話間,過去了一個月,雞子已經(jīng)比拳頭大了,約有八九兩重。公母都可分辨,三公一母。有母的就好,沒母的又要絕后。為了不讓公雞在一塊發(fā)生戰(zhàn)斗和公母在一塊兒發(fā)生過早恩愛影響生長,姥爺用樹枝扎了四個圍罩,將四個斗雞分開飼養(yǎng)。這時節(jié),雞是速長期,姥爺成天拿個草帽,在樹林里走來走去。醒了冬眠的蟲子,已經(jīng)開始在樹上吊起絲線蕩著秋千,結(jié)著包兒。這么的,約走過七、八十棵桐樹,姥爺?shù)牟菝崩锞湍苡卸俣鄺l蟲子,回去往每個罩里抓上一把,雞子就有了半天的餐食。蟲子,對雞是上等飼料,這在東京是打死也難尋的。又過了一個多月,斗雞要“拔節(jié)”長骨骼,在東京必須去同仁堂藥店抓中藥土元喂。而在這里,知了已經(jīng)從土里爬上了樹,每日午時,叫聲此起彼伏,歌聲如潮。弄一根竹竿,頭上系一馬鬃活扣兒,悄悄套上知了頭,一拉,一個知了就捉到了,鈣質(zhì)飼料就有了。早、中、晚三個時間,是公雞腿活動期,打開圍罩,讓它們在草地瘋跑,也不必像東京那樣緊跟其后,嚴(yán)防交通事故。實在說,這里是頂好的一個天然養(yǎng)雞場。東京養(yǎng)雞,至少九個月才能初次試斗,而在此,不足八個月,公雞的各部位都已長成,姥爺就開始讓他們試斗。母雞呢,當(dāng)年就生了雞蛋……
真是太好了!村里年年不能養(yǎng)雞,姥爺年年都在這里養(yǎng)雞。每年不孵多,十至十五只,母雞留下生蛋,公雞比斗以后,把斗口、戰(zhàn)法優(yōu)的留下,劣的殺了自己補(bǔ)養(yǎng)身體。事情誰也不一定完全相信,有了雞斗,姥爺?shù)纳眢w竟似乎一天比一天結(jié)實,胃口也比往日好了起來,無論是回村吃飯,還是讓我回家用罐提來,總是滿滿一碗還多,從不管好壞。他的心不在食而在雞。自養(yǎng)自斗,樂在其中。等頭茬雞過了一歲,每個月的初時,都是斗雞日。初一斗一對,在一面平整的沙地上,讓兩只公雞斗得難解難分,不分勝負(fù),鮮血直流。然后,弄來一桶清水,將雞頭部和口腔里的余血洗凈,用碘酒消毒,防其感染或口中長瘡。畢了,飲足大黃水,除去內(nèi)熱,這一天才算完事。兩天以后,開始對雞進(jìn)行刷膘。那時候,我天天跟在姥爺身后,聽他說古道今,講斗雞經(jīng)道,終于明白斗雞其實是一門學(xué)問,不然何以能使人終生迷戀。就刷膘而論,姥爺說他不是東京養(yǎng)雞最高手,然就有“四三”之道,可想高手的道行會有多深。姥爺?shù)摹八娜笔牵喝恕⑷、三小、三平。所謂三菜,是連喂三天菜食;所謂三花,是連喂三天半熟青菜并拌以適當(dāng)高粱;所謂三小,是再喂三天量小無菜的純高粱;所謂三平,是再連續(xù)三天喂量有所加的主食高粱!八娜笔爝^后,雞的浮膘及脂肪基本刷凈。接下就是“玩七歇八”的大練大食。半天斗,半天洗,一天歇。十二天刷膘,十五天大訓(xùn),一個月就迅速過去。到了下月初一,又要開斗。這樣兩對雞子,斗了初一斗初二,可想姥爺該有多少事情要干,他的生活怎么能夠不充實?
有的時候,我從村里來給姥爺送飯,要說些村里的見聞,姥爺也像沒工夫聽。
“姥爺,村里又開斗爭大會了。”
“斗誰?”
“王二伯!
“他家不是貧農(nóng)嗎?”
“他在他家后院種了韭菜,到鎮(zhèn)上賣時被人抓住了。”
說話的時候,姥爺若在拌雞食、趕雞,手腳是不會停的。只是到了最后,才會扭頭問:“沒問雞的事?”
“工作組壓根不知道!
“那就好!闭f著,姥爺照例取出兩塊錢給我。“把這給隊長,就說‘我姥爺讓你秤斤煙葉吸’!
這樣過了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東京的舅也時常來鄉(xiāng)下看望姥爺,說是接姥爺回東京住住。姥爺說不想回。舅就說,不回也好,鄉(xiāng)下平穩(wěn),東京天天有事。連方家第四代方紅光都不知為何進(jìn)了班房。接下去就對姥爺說,這個雞把式有病了,那個雞把式上吊了。到最后,把姥爺?shù)娜抗べY留下,從包里取出幾瓶東京產(chǎn)的“忠”字牌罐頭放在我家桌上,背上娘給他撿的上好地瓜,搭長途公共汽車又折回東京。
終于,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九月底。
一日,太陽出來時,我回村里給姥爺提飯,得到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就又急急忙忙空手返回荒草地。那會兒,姥爺正讓兩只雛雞試斗,不想那兩只雞子,初斗就都有不凡功力,十幾個回合,看不出高下,又都十分傲然,毫無敗意。姥爺蹲在斗雞圈邊,興致極旺,我叫了兩聲都沒有回頭。
我把嗓門提高了。
“姥爺!”
“等會兒再吃飯!
“毛主席……逝世了!
“管他哩!
我簡直愕然!以為姥爺真是老到了糊涂田地,八十七了,什么也不知道?勺屑(xì)想想時,沒有糊涂跡象。眼睛還不老花,雞的毛色都能清晰辨別;口齒也利索,說話吃飯同我差不多。思路呢,談起斗雞,條理分明。我想,姥爺在這片荒地里喂了七個春、夏、秋的雞子,只每年冬天冷時,才回村里幾個月,日日又不出門,在后院喂、調(diào)、訓(xùn)、斗、養(yǎng),他對人世的事情,也許已經(jīng)十分陌生了。
然而不是。
斗完雞子,消毒洗畢,他忽然驚疑地看著我。
“你剛才、說啥?”
“毛主席……逝世了……”
一驚,姥爺臉白了。他猛地舉起手,在空中略微猶豫一下,就果斷地、狠狠地在我頭上打了一巴掌。
“你!不要命啦!”
我想,姥爺原想是狠狠給我一個耳光,可舉起手時,發(fā)現(xiàn)我長高了,已經(jīng)讀了初中,才臨時改變了主意。我感到,八十多歲老人的手,依然很有氣力。所以,當(dāng)姥爺成為東京唯一的百歲老人時,整個東京市民都覺得驚奇,只有我認(rèn)為,姥爺活到百歲,毫不奇怪。
十四
以后的歲月,在國家一方,是轟轟烈烈到了讓人一驚又一驚的田地;在姥爺一方,也可說是不斷的“又一村”。
開始,在一個仲春里,舅舅和妗們開車來接姥爺,把汽車停在村頭,大家直奔荒草地。姥爺把手放在額門上,打量了一遭所有的人,慢慢把手放下來。
“都來了?”姥爺說。
“接你回東京的!辨∽咏拥馈
這時候的姥爺,已經(jīng)完全成了鄉(xiāng)下老人,身上沒多少東京市民的味兒。褲是鄉(xiāng)下人穿的黑褲子,布衫是娘用手縫的粗洋布白衫,扣子是布繩疙瘩扣。他沒有戴帽子,銀白的頭發(fā)上,有青草小葉。胡子呢,長到齊胸,如馬克思的一般。聽說接他回東京,他很冷漠地坐到一張椅子上,看著樹林子。到了這一年,桐樹林真的成了林子,每棵都水桶一樣粗,又高又直,樹冠如傘樣張在空中。桐花已經(jīng)下落,地上到處是粉紅色的喇叭似的花。野地里,很少有絕然無風(fēng)的時候。在不大不小的風(fēng)中,干了的桐鈴鐺,發(fā)出嘩嘩嘩的脆響。這樣的地方,不要說東京壓根沒有,就是四鄉(xiāng)僻野也并不多見。仿佛是因為有了姥爺和雞,才有了這樹林;也仿佛是因為有了這片林子,才有姥爺和雞。姥爺和自然融合到了一塊兒,已無法分割。
“你們,來看看我就行了。”
舅說:“這又不是你的家。”
“這好”,姥爺說,“東京哪能比這好?多僻靜……一點兒亂子也沒有。”
“東京也沒亂子呀,形勢都改革啦!
姥爺瞄一眼舅舅。
“誰管他改啥兒革?”
“不管……不管你還斗你的雞嘛!”
“和誰斗?誰養(yǎng)斗雞啦?”
再也沒話可說。
斗雞在東京已經(jīng)絕了十余年。
終于,姥爺還是沒有回去。舅舅們只好又開著租來的臥車怏怏地回了東京?墒菚r過不久,東京就來了幾位老人,竟都是雞界朋友,有六十多歲的東罩派李、趙二把式,西罩派的孫慶老把式,還有往年斗雞不懂行的年輕人,如今都個個老態(tài)龍鐘。十多年過去,以為都見不到了,可都還活著,實在是一大幸事。午時,姥爺出了三十塊錢,讓我娘備了一桌酒菜。幾個白須老翁,邊喝邊聊,談的都是雞界舊事,無非是說這個把式死得冤枉,那個把式病得可憐。說到東京沒有斗雞了,個個都唉聲嘆氣,痛心疾首。姥爺問政府還讓不讓斗雞時,雞把式們說,政府忙得不可開交,哪能顧上這個事,連年輕人在大街上公開打麻將政府都不問。
姥爺終于意識到,世道真的又變了。
雞界老友走時,姥爺二話沒說,每人送了一只成年斗雞,而且都是很有斗力的,到家便可開斗。接了雞,西派把式就笑了。
“大家就是想要只雞,才趕了一百多里路來看你老的!
臨分手,把式們問姥爺什么時候回東京,姥爺說把這茬雞喂大回。
可是,鄉(xiāng)里的形勢并不等姥爺。穩(wěn)了幾年,先是政府號召農(nóng)戶們養(yǎng)雞喂鴨,接下去,竟把土地分了,還和三十年前一樣兒,各種各的地。不等姥爺靈醒過來,隊長鄭重其事地通知他,說樹林也分給了各家各戶,木已成材,人們或急伐樹蓋房,或做生意沒本,指望賣樹賺錢。
姥爺問隊長日子如何,還需不需要接濟(jì)時,隊長說他販了一批黃牛,從豫西山區(qū)買回來,賣給各戶人家,一頭牛掙二百多,一下就撈了三千多塊,姥爺以為他是玩笑,誰知隊長說的全是實話。
往后,沒幾日,林子的樹真的伐光了。咔嚓嚓的聲音,日夜不停地響,僅半月光景,偌大一片桐樹林,就變成了光禿禿的野荒地。
就是這么的快。
娘把姥爺接回家里住了幾日。盡管侍候得十分周到,然而沒有那片林地,沒有那天然雞場,姥爺如何能安逸起來?
終于,在一天上午,父親把姥爺和斗雞及喂雞的家什,一同裝進(jìn)便車運(yùn)回了東京。
東京,幾乎讓姥爺認(rèn)不出來。清水巷子里和他年齡相仿的老人全已作古。當(dāng)年的居委會主任也已死了五年。曾經(jīng)給了他很多人生便利的市委干部鄭先生,文革時被活活打斷雙腿,最后爬著到護(hù)城河邊,跳水自殺了。此時的東京,對姥爺說來,仿佛已是另外一個世界。他每日很少出門。已經(jīng)九十多歲,萬事都很難如意。
在鄉(xiāng)下時,四面荒野,斗雞想趕就趕,場地極好;不想趕了,放出來讓其自由活動。雞子想吃吊在樹上的蟲子,半飛半跳;有時要追蝴蝶蛾子,不得不跑,攆、趕的雞訓(xùn),也就省免。到了東京,趕雞、攆雞、遛雞,都必須人隨其后,姥爺不得不有一番勞累。好在姥爺身體尚結(jié)實,補(bǔ)養(yǎng)也足,每月還能按時和雞界把式們斗上一輪。
各派把式,把姥爺?shù)碾u子抱走之后,嚴(yán)格按本罩本派的方式訓(xùn)養(yǎng),雞的秉性已經(jīng)改變,路數(shù)、招數(shù),各不相同,斗起來,格外引人入勝。這要比姥爺自養(yǎng)自斗有趣得多。每每到了這個時候,姥爺就異常興奮,年輕許多,九十多竟如六七十一般,往往使圍觀者驚嘆不已,常鬧得很多人不看斗雞,而把姥爺圍起來問長問短。
從各個角度講來,姥爺都是東京的稀有人物。
舅舅們并不曾想姥爺還能有什么業(yè)績,認(rèn)為他能日復(fù)一日地添壽已經(jīng)不錯。然而姥爺在晚年的壯舉,異常得出人意料。
有一天,姥爺悶在家里,心煩意亂,就慢悠悠出了清水巷子。這是秋末季節(jié),東京的槐樹都已落葉,地上一片凌亂的枯黃顏色。寺后街兩旁的國營店鋪前擺了正開的菊花,紅的、黃的、白的,把街道點綴得幾分雅麗。養(yǎng)菊是東京近年新興的。舊時,東京也養(yǎng),決然沒有這么普遍。正值花會時期,街面上行人如梭,川流不息。姥爺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擠入這種人流了。街上的門面房子,有的還是舊造,只是油漆落了,有的有改,但還都是仿宋建筑。這使姥爺感到:其實東京還是東京。他到馬道街口,站在一個臺階上,朝鼓樓廣場打量了一陣。那年,他就是站在這里觀看革命青年殺雞的,血流成河,把東京雞界嚇抖了,沒被捉的雞,斗家們回去不是自己給宰了,就是乘夜扔在東京郊外。往事如煙,歷歷在目。姥爺有些暗喜,四只雞蛋,竟把斗雞保留于世了,多少年過去,東京愛斗雞者依然斗雞。清風(fēng)吹拂的早晨,包公湖,鐵塔下,龍亭公園,依然有人在跑步趕雞。原來世事就是這樣。姥爺想,該存于世的,無論如何不會絕斷。僅僅是四只雞蛋,一片荒林,就又振興了東京雞界……
離開鼓樓廣場,太陽已經(jīng)近了頭頂,光線很強(qiáng),但不熱。姥爺開始朝馬道街南走。一切似乎如故,過了十余年,老字店鋪都還在,只是牌匾新?lián)Q了,字漆光艷了。經(jīng)營針頭線腦的“百全鋪”還在那里;“趙麻子剪刀”老店也在;專門經(jīng)營服裝的老號“義豐厚”的黑牌金字照樣高懸。其他如“老寶泰”“金德”“廣林”“東京大禮樓”……也都擠在馬道街兩旁。街道還是那樣的窄,房屋還是那樣的矮,客人還是那樣的多。沒變多少。過了十幾年,馬道街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兒。輪回!姥爺想,這是一個輪回!
到馬道街正中的時候,姥爺站住了。
他對面出現(xiàn)了三間老屋,瓦片已破碎大半,但門面整修一新,墻壁上涂了天藍(lán)染料。門口上方,掛了個五尺長的金匾,上書五個大字:“達(dá)宏土雜店”。店里有三個姑娘在賣貨,個個衣著入時,人樣兒上佳。
姥爺站在對面看了很久。
賣冰棒的一個老漢告訴他,說這“達(dá)宏土雜店”解放前曾在倪、方兩家作為賭注來來去去,一會兒歸了你,一會兒歸了他;解放那年倪家輸給方家了,方家成了資本家,房子被政府收走了;可前幾年,政策規(guī)定,給資本家歸還財產(chǎn),房子又還給了方家;如今方家的方紅光是店里的經(jīng)理,雇了三個待業(yè)女青年,專門經(jīng)營農(nóng)村土產(chǎn),生意在馬道街獨一無二,十分紅火;聽說方經(jīng)理這幾年發(fā)了,早就是東京的富翁,單有年春節(jié)打麻將,一個晚上輸了一萬二千塊,人家問他如何,他笑笑:勝敗乃兵家常事……
姥爺只聽那老漢講,始終不接腔。
午飯時,姥爺回到了清水巷子,沒吃飯就睡了。舅們聽說姥爺獨自上街走動,少不了一頓責(zé)怪。他們以為姥爺食水不進(jìn)是累了,并不在意。然以此界,日后姥爺竟不斷有病,不是頭痛,就是發(fā)燒,身體立馬垮了下來,還說眼有些花,總看不清顏色。耳朵呢,也似乎聾了些許,大家跟他說話,他時常不理不接。
藥是不斷地服,但都無濟(jì)于事。
醫(yī)生說人老了,就是這樣,東京七十幾歲有好身體的也沒幾個,何況他九十有余。
雞也不怎么訓(xùn)了,攆、趕,他都不能勝任。一冬斗了一次,還輸?shù)煤苁抢仟N。只是每日喂著,讓雞能活算了。
到了過年時,姥爺身體又好了一些,會起床自己走動,但必須有根拐杖扶著。初一那天,倪家五代同堂,二十多口人,站了三行,向姥爺三鞠躬,拜年問安。過后,姥爺就自己拄著拐杖,在清水巷子口上站了半晌。
過了初五,姥爺不知從哪聽說,東京城東的邊村廟會恢復(fù)了,便把我二舅叫去問:
“初七你上班吧?”
“上!
“初八呢?”
“也上。有事?”
“我想去邊村趕廟會。”
“那么遠(yuǎn)……去啥!”
妗子是聰明人,把二舅叫到一邊:“去就去吧,請一天假,花幾個錢,讓老人家高興高興。他這幾天身體好,說不了是回光返照……”
初八那天,二舅用二十塊錢租了輛臥車,把姥爺送到了邊村廟會。一切情況,都還和八十多年前姥爺同老姥爺一道去邊村時大致相同。從東京通往邊村的曹門、宋門兩條大道上,汽車、自行車和步行的人,分三路向前,接連不斷。趕廟會的老少男女,三五成群,都還穿著新年衣服,濃濃的興致,楚楚的衣冠。我姥爺和二舅租的小臥車,夾在其中,快不得,也慢不得,迎著日光,徐徐地走。天碧凈碧凈,日光如金粉般涂在大地上。護(hù)城大堤下的小麥,被大雪潤了一冬,這會兒透著湖水一樣的綠色。堤上的楊樹,已經(jīng)生出了豆似的紅苞,不幾日就要滿天飄絮了。空氣格外清新,抬眼能望五里、八里、十幾里。起五更從朱仙鎮(zhèn)、陳留、中牟、杞縣、蘭考、民權(quán)、通許、尉氏及黃河北岸的封丘和長恒等界地過來趕廟會的鄉(xiāng)下人,大都肩挑手提,急急匆匆在田野小路上擰成一條黑線,朝著邊村延伸。
到邊村頭上,車子已經(jīng)不能走動,二舅和司機(jī)約好來接的時間,讓車走了。穿過村子,到村北的一片闊地里,那里已經(jīng)人聲鼎沸。當(dāng)年的大楊樹,依然活在那兒。樹身已空出兩個黑洞,爛朽的樹渣裸在外邊。大樹下,依然有很多的男女神徒,黑壓壓跪了一片,幾個跳大神的婆娘邊唱邊舞,求醫(yī)信神的人,將一把一把的香燒得青煙升騰,老楊樹又被活埋在濃煙里。大樹東南方向,依然是商賈用地,依然經(jīng)營換了式樣的鞋帽雜什及布匹百貨,干鮮果品,豬馬牛羊,鄉(xiāng)土特產(chǎn),新舊家具等;再遠(yuǎn),是賣茶的,賣熱汽水的,賣飯的,賣下酒菜和燒酒的,賣煙糖小點的,間或還有幾個賣老鼠藥的,賣唱的,賣藝的和相面算卦的。七七八八,貨攤接連,擁擠不堪,人山人海,一望無際。支起來的白棚子,高高低低懸著各色招牌,“賀記小吃”、“蘭州拉面”等等,字樣規(guī)范正宗,大都透著王羲之的風(fēng)骨。大楊樹西面,那一片廣場,搭起了“品”形高臺,三臺大戲在擂鼓對唱。一臺唱的是《桑園會》、一臺唱的是《罵龐涓》、一臺唱的是《青銅山》。看戲的人大多站著,一動不動,專心致志。在大楊樹的正北面,依然是專設(shè)的斗雞場地。觀眾圍成圈子,三層里,三層外,水泄不通。人圈下,很大一池坑地,內(nèi)里整得十分平坦,有兩對雞子正在斗著。雞主們都戴有手表,但仍在地上燒了一炷細(xì)香用以計時,每燒一寸為一局,一炷三寸為一場……
一切都和久遠(yuǎn)的過去差不多。
不消說,姥爺是要看斗雞的。那些斗家都是退休的老工人和離休的職員干部,都是東京閑人。若追根溯源,這些斗雞全出自姥爺之手。姥爺?shù)侥抢锖,雞把式們?nèi)颊酒饋恚蚶褷數(shù)氖,或扶著他的胳膊,說些請安的禮貌話。此時,二舅也跟著得了不少光彩。
看完斗雞,二舅攙著姥爺:“今兒看得可好?”
姥爺默了一陣,長嘆一聲道:“我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斗過啦!”
二舅說:“你老了嘛!
姥爺不再說啥,一臉老人無法挽留歲月的悲苦和遺憾。然過了很久,姥爺卻又冷丁兒硬硬地說:“我一定要再好好斗一場!”
……
邊村廟會以后,姥爺?shù)纳眢w一日好似一日,幾乎扔下拐棍,也能到處走動,這時,他逢人就講:“朝代又輪轉(zhuǎn)回來了……邊村廟會看沒有!”
一天夜里,大舅、二舅在屋里議我表侄兒的婚事,說到把姑娘娶回屋里至少得八千塊錢時,舅們、妗們紛紛把頭勾下,誰也不再言語。
這時候,姥爺從屋里走出來。
小表哥忙給爺爺搬了那張老式羅圈椅。
姥爺坐下。
“朝代又輪轉(zhuǎn)回來了,該我們倪家發(fā)了,你們不能找點生意做?”
大家都齊齊看著姥爺,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耳朵并不聾,剛才小聲說的那些他都聽見了。
“做啥呀?”二舅說,“別錢掙不到又賠了本。”
話一出口,就顯得很消極。結(jié)果一家十幾口,一夜再沒談這事。
過了正月十五,天一日暖過一日。
舅們還依舊地每天上班。
妗們還依舊地為兒女的婚事犯愁。
表哥、表嫂們,依舊地過著快快樂樂的日子。
光景對姥爺說來,依然沒有多大變化。到母斗雞該孵小雞時,姥爺依然在他那間屋子獨自出出進(jìn)進(jìn)。
只是到了一個月后,大家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原本不小的院子,一下子小到了無法插腳的地步。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姥爺今年孵抱小雞,竟一次孵了四窩,放了一百一十個蛋,F(xiàn)大多出殼,一百零七只雞雛滿屋滿院地亂跑。
來不及了。只能讓那一百多個小生命和一條老生命統(tǒng)治這個院落。
然家里不是孵場,忍耐也只是暫時。
首先無法忍耐的是妗子和表嫂們。
“這還叫人走路不走!”
“真是老糊涂了……這是干啥呀!”
可僅僅一個禮拜,情況急轉(zhuǎn)直下。姥爺不知如何溝通了東京雞界的東、西、南、北四大罩派,幾天時間,一百只小雞全被抓走了,價格是每只五元。
沒有一個購者嫌雞價高昂。
這是信息。
姥爺在家里只此一舉,就鞏固了他無與倫比的地位。歲月到了這樣年頭,人們對錢已經(jīng)頂禮膜拜?吹金B(yǎng)斗雞是東京得天獨厚的生意時,大妗、二妗們,爭先恐后地孝敬老人,同時鼓動丈夫,趁日子還早,再孵一茬。于是紛紛上自由市場購了孵蛋母雞和斗雞雞蛋,在姥爺指點下,不出一月,又孵了九窩,二百四十只,又都賣了出去。就這么簡單,并不費多少事情,千把塊錢就到了手里,表侄兒的婚事問題,如此得到緩解。
生意是能做不能丟的東西。賺了錢,還想賺;還想賺,就還要做。有了這年的舉動,后來就不斷有人上門來購買斗雞。區(qū)分類型,大都是有錢閑人,四十歲以上居多。到了下半年,竟還有人從鄭州、洛陽專程到東京購買斗雞。這時候,大家恍然大悟:經(jīng)了十年動亂,共和國的各個省市,斗雞都已殺絕,唯東京還有種源。悟到了這一點,姥爺和舅們更壯了膽子,到下年天氣將暖時,全都請了長假,停薪留職,在家孵抱斗雞苗。一茬一茬,居然全都出手。還有人五元一只從姥爺手中買去,運(yùn)到鄭州、洛陽、周口、安陽、商丘八元一只賣出。其中有了差價,就有了斗雞販子,就有人和姥爺訂下了長期購雞合同……
第三年,大表哥、二表哥干脆也提前退休,和舅們一道,做起了孵抱斗雞專業(yè)戶。東京沒有場地,表哥們就住在鄉(xiāng)下我家,定期用臥車把姥爺接去點撥,孵出一窩,批發(fā)一窩。后來物價上漲,斗雞苗的批發(fā)價也從五元漲到六元、六元五角……和東京一樣,全國各大城市,斗雞的并不因價貴就不斗雞。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姥爺?shù)亩冯u已經(jīng)遠(yuǎn)銷山東、陜西、河北、安徽、內(nèi)蒙、湖北、貴州等地。而雞販子們無論真假,在街上賣的都要喚:“斗雞啊──真正的東京雞!”
“賣斗雞嘍──東京倪家斗雞──”
姥爺是真正的老了。老得臉上出了很多金雀斑,不坐在輪椅上,就無法到處走動?墒浅嗣刻焓甜B(yǎng)雞苗外,斗雞也還養(yǎng)著。說養(yǎng)著,只是舅們替他喂養(yǎng)調(diào)訓(xùn),他在一邊靜靜看著,偶爾指出舅們哪里做得不夠準(zhǔn)確。
耳聞目染,舅們對斗雞門道已十分在行。連四五十歲的表哥們,也個個酷愛。年輕的表侄兒們,畢竟屬門里出身,說起斗雞,長篇大論,有板有眼。
這年的臘月初七,是我姥爺?shù)陌贇q生日。
人活百歲,自古以來,東京少有。為了給姥爺隆重舉行百歲大慶,舅和大表哥們認(rèn)真坐下研究了一宿,決定在東京大酒樓大擺酒筵,并擬列了數(shù)百人的邀請名單。末了給姥爺過目名單時,不想姥爺久坐不語。盯著舅和表哥們,一臉都是對子孫的不滿,使舅和表哥們惶惶很久,不知所措。
倒是我一個表嫂聰慧,站在一邊想了想,上前拉著姥爺?shù)氖郑骸盃敚膬翰恢苣憔椭v,花個七八千塊錢不算啥,只要你高興!
“是孝子你們就替我通知東京各個把式,到我生日那天早八時,都到北郊斗雞坑里見。”姥爺從舅和表哥們身上收回目光,這樣冷冷說了一句,就轉(zhuǎn)身怏怏、顫顫地走了。
原來,姥爺是想組織一場大雞斗。
不消說,他一生斗雞,百歲大慶,當(dāng)然不能不斗。
時間緊迫,過了大年初一,舅、表哥們就開始張羅:通知各個把式,到北郊察看場地,最后用出租小車把姥爺拉到斗雞坑,讓姥爺親自規(guī)劃斗圈;繼而又去東京大酒樓聯(lián)系酒筵,請人書寫請柬,直忙到初六晚上。
當(dāng)夜,姥爺好不興奮,一宿沒有合眼,來日又一早起床,把自家的七只上好斗雞親手調(diào)理一番,到七時許,讓舅和表哥們,各人抱了一只,坐著租來的日本豐田面包,率兒兒孫孫們?nèi)チ吮苯级冯u坑。
東京建設(shè),北近黃河,多為沙地;西南土質(zhì)較好,高樓漸次向著西南擴(kuò)展。所以斗雞坑至今還依然如故地鋪展在北郊。姥爺一家到斗雞坑時,還不到八點,不想東京雞界眾人,都已早早到了。這日天也湊趣,太陽仿佛是化開的一團(tuán)金水,地上十分溫暖清新,流動著新年剛過的清閑余氣。
這時的姥爺,遠(yuǎn)非昔日所比。他走下車時,并沒立馬起步,而是在車前稍稍一頓,舉目遙看了一下斗雞坑,就像主持人講話前先看一眼會場的千萬人頭一樣。
斗坑的陣勢,是按“圈套圈”、“圈連圈”、“圈夾圈”、“圈系圈”、“圈裹圈”的“五圈陣法”規(guī)劃而成。第一層為二四圈,有八個斗場、二八一十六只斗雞;第二層為四四圈,有十六個斗場,四八三十二只斗雞;第三層為三八圈,有二十四個斗場,四十八只斗雞;第四層為四八圈,有三十二個斗場,六十四只斗雞;第五層為五八圈,有四十個斗場,八十只斗雞。這樣的五圈陣法,共容納了一百二十個斗場,二百四十只斗雞。姥爺身居中央,坐一張新時興的皮墊鍍光轉(zhuǎn)椅。且椅子是放在墊高的臺子上。他手抓椅扶、背靠椅背,在椅子上旋了一圈,又旋了一圈。他感到自己在椅上坐著,如同站在山頂一般,所有斗家站在斗雞坑中,顯得又矮又小。那一百二十個斗場,是用白灰畫出的一百二十個小圈。一百二十個小圈,在初升的日光中,像一百二十個金邊光環(huán),閃著耀眼的光澤。姥爺一坐上中心轉(zhuǎn)椅,那二百四十個東京把式,抱著二百四十只斗雞,就都各就各位,按著自選和分配的對家進(jìn)入了一百二十個斗場。其時候,東京雞界,經(jīng)過數(shù)年調(diào)教繁衍,東西南北四大罩派,都已基本恢復(fù);各罩派的最初雞種,都源于我姥爺手中。然幾年時間已過,各有各的喂法,各有各的訓(xùn)法,各有各的戰(zhàn)法。風(fēng)格都有繼承和發(fā)展,細(xì)分起來,差異比早先更為明顯。起初加入今天的大戰(zhàn),都是想為姥爺以斗祝壽?僧(dāng)真入了斗圈時,就完全換了心境。那種給姥爺壽辰添興的心情完全蕩然無存。誰不想讓自己的斗雞取勝?哪一罩不想讓自己的罩派居?xùn)|京雞界之首?到了這一時刻,一百二十對斗雞,二百四十個斗家,一進(jìn)入五圈陣法的迷亂斗圖中,就都屏心靜氣,目視對方,其場面輝煌而奇靜。太陽向正天移動的聲音清晰可辨。人們等著姥爺?shù)拿恳粋號令,就像等著一聲判決一樣,顯得緊張而焦躁,個個臉上的皺紋都繃得緊而又緊。
姥爺沒有立即喝令,而是在椅子上又緩緩轉(zhuǎn)了一圈,掃描了一下斗場。最后面向正東,對著太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吸氣中間,他聽見自己轉(zhuǎn)動椅子的聲音隆隆作響,如同五月的雷聲。直到這隆隆的聲音最后消失,姥爺才把他吸進(jìn)的空氣慢慢地、一絲一絲地吐了出來。
“預(yù)備──”
姥爺喚令了,聲音很輕,仿佛雙唇碰出了兩個字。然大斗場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聽到了這二字令語。二百四十個斗家都把斗雞放在了斗圈線上,左手扶著雞腰,右手在雞頭上輕輕撫摸。
“燃香──”
一百二十個臨時招來的斗圈幫手,走進(jìn)各自的斗圈,點燒了一百二十炷細(xì)香。劃火柴的聲音,就如大樹在颶風(fēng)中猛然折斷一樣,驚心動魄。
“放雞──”
二百四十個斗家同時松手,后退三尺,蹲下靜觀,一百二十個幫手,這時成了一百二十個雞頭家。他們站在白線以內(nèi),弓膝彎腰,注視著圈內(nèi)斗況。
有史以來,東京最隆重、最輝煌的斗雞在我姥爺生日這天的九時十分開始了。
所有閑散看客,不再遵循往日只在坑邊觀陣的規(guī)矩,而是闖入五層陣法之內(nèi),隨意走動,他們就像梭子一般,在看不懂的陣圖中穿來穿去,站在圈圈之間,層層之中,個個目瞪口呆。
我姥爺依然居于中央,轉(zhuǎn)椅觀陣。他從人縫之中,看到了以青為主的東罩雞、以紅為主的南罩雞、以紫為主的西罩雞、以皂為主的北罩雞。各罩之間,色澤不同,戰(zhàn)法各異。除了舊有的高頭大咬、扛脯拉尾、下刷頭、四平頭、插花頭、跑調(diào)、里外磨的路數(shù)和掐冠門腿、海下腿、腦后腿、斜腿、干腳腿、接腿的招式外,各罩派都又有了新的路數(shù)和招式。如東罩派的蹬山跳腳、海底勾腿、伸頭射箭、入殼猛擊、側(cè)身閃翅……西罩派的彎月勾咬、躲擊退步、回二擊一、退三進(jìn)四、太陽閃光……南罩派的后攻先守、腋下進(jìn)取、繞圈啄眼、單跳雙落、飛翅擊尾……北罩派的退避三舍、末進(jìn)后擊、臥地翻身、勾頭回咬、守山相對……姥爺在椅子上都看得非常清楚。他在椅子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看清了所有這些招式,都有漏洞和破綻,都不如他養(yǎng)的“紫紅皂”那招“左閃右擊,閃翅啄眼”顯得完善和準(zhǔn)確。
至此姥爺心里的隱秘之處,升起一團(tuán)毛茸茸的溫暖。他把眼睛閉了起來。
過來一個把式,是當(dāng)年斗雞坑的雞頭家的大兒子,他伏在我姥爺?shù)亩渖,輕輕地說:“香都已燒到界線,只有三十七對斗雞分出勝負(fù)。”
姥爺沒有睜眼,點了一下頭。
雞斗仍在繼續(xù)。
當(dāng)姥爺睜開眼時,一百二十炷細(xì)香都已燃了一半。斗雞坑的五層陣法。被淹在繚繚纏繞的青煙之中。那一百二十個閃著光澤的斗圈就像沉入水底的一百二十個白銅環(huán)兒,有些晃來晃去。這時,太陽已經(jīng)升入正空遠(yuǎn)處,不斷有新年過后孩娃們?nèi)挤诺挠嗯d未盡的鞭炮聲。姥爺?shù)哪抗馑爸帲榈厥菬、是雞、是人。煙為他而升,雞為他而啄,人為他而斗。姥爺吸著煙的香味,他感到一百年來從未有過的輕快。一百二十對斗雞,聽他說聲“放雞──”東京最隆重的斗雞大幕就算拉開了;聽他說聲“一局──”二百四十個把式就爭先上前,收住自家斗雞;再聽他說聲“放雞──”第二局就開斗了。他感到他是一個月亮,那一百二十個斗圈是一百二十顆星星;他是一尊天神,那二百四十個把式、一百二十個雞頭人,數(shù)百名看客都是跪在他面前的凡人;他是一位雞仙,整整一百年來,姥爺沒有感到太陽像今天這般溫暖過,雞斗沒有像今天這般激烈過,雞界沒有像今天這般熱鬧過,雞陣沒有像今天這般宏偉過,心境沒有像今天這般暢快過,時間也沒有像今天這般流失得迅疾過……
大舅第二次走過來,低聲輕說:“十一點了,十二點大酒樓要準(zhǔn)時開筵!
姥爺沒有接話。
過了一陣,二舅過來說:“三局都已斗完,眼下都在散斗。”
姥爺依然沒有結(jié)束斗場的意思。
又過一陣,大表哥過來說:“四個罩派,新招式共添了三十八種。”
姥爺依然不語,眼睛微微閉著,如沒聽見一般。
大舅有些急了:“再有半個小時就開筵。”
姥爺依舊不說話,不睜眼。
斗場仍在相斗。斗勝的,在給雞子補(bǔ)食;斗敗的,在用熱水給雞擦頭。勝負(fù)未分的,繼續(xù)在拼殺。
到了最后,二表舅從人群中擠過來。
“爺,你的七只斗雞斗了二十局,勝了二十一局,有一局對家認(rèn)輸。東、南、北三罩沒有雞子再敢和這七只雞子相斗。”
姥爺終于睜開了眼睛,擺了一下手,示意可以離開斗場了。舅們慌忙去通知五層陣圖的各色人員,到大酒樓入筵;表哥們忙不迭兒扶起姥爺,朝小車走去。
姥爺一起身,人們都慌忙收起雞子,閃開一條道路。
走到第四層斗圈時,姥爺站住不走了。那里有個斗場上沒有雞爪的腳痕,斗圈線還完整無損。就是說,今兒只有一百一十九對斗雞在這五層陣法中,少了一對斗雞。
“方家的紅光沒去請?”姥爺問。
“請了!贝缶苏f,“紅光抱著雞子到這兒看了看,不知為啥,又抱著雞子回去了。”
姥爺?shù)哪樕狭ⅠR沒了剛才的光色。
……
酒筵是午后開席的。舅和表哥們用五千四百塊錢包了東京大酒樓的三層餐廳,擺了一百三十桌酒筵,遍請了五層陣法上的所有參加者,加上姥爺家五代血緣及親朋好友一百余人,把個東京大酒樓塞得極為嚴(yán)實,無插腳之地。
姥爺被大表哥們用輪椅推到酒樓大廳正中,每一位入席人員,都要到姥爺面前深鞠一躬,這是筵前禮。入席的上千人員,排成一列縱隊,挨個恭恭敬敬走到姥爺面前三尺遠(yuǎn)處,彎腰行禮,說一句祝壽吉話。這上千人中,有的是姥爺?shù)酿B(yǎng)雞弟子,還須跪下磕頭,或連行三禮。因此,這一儀式從午時開始,到天色臨黑還未結(jié)束。姥爺昨夜因激動未眠,今兒上午又指揮五層陣法,著實是累了身子,到下午三時許,他就慢慢閉上眼睛,舒適地睡著了。
人們還在行禮。
二舅問:“叫醒不叫?”
大舅說:“讓他睡吧。”
二舅說:“那就別行禮了!
大舅說:“那哪行,儀式還要有。”
于是,東京雞界的內(nèi)外人等,依舊行禮。
大酒樓四面是窗,又有暖氣,大廳里極其暖和。太陽從大玻璃窗中透進(jìn)來,落在姥爺那紅亮的臉上和銀白的胡子上,把姥爺照得菩薩般神圣。因為說“長命百歲”已經(jīng)沒有意義,姥爺?shù)亩吇^去的就都是“敬祝倪老萬壽無疆”、“永遠(yuǎn)健康”那樣一些早年的圣話。開始,姥爺還能模糊地聽見幾句,最后就什么聲音也沒了──夢里,他離開了東京大酒樓,和方家的第四代人方紅光一人抱著一只斗雞到北郊斗雞坑壓注賭斗去了。他壓上的是清水巷子的宅院和那個孵雞場,方紅光壓上的是馬道街的“達(dá)宏土雜店”三間金屋……那是什么樣的一場斗雞啊!姥爺經(jīng)歷了從清末開始的上百年中無數(shù)次的斗雞拼殺,卻沒有經(jīng)過這樣的斗雞:姥爺?shù)碾u站在斗雞圈里,方家把斗雞往里一放,不到一個回合,就敗退圈外。第二局時,姥爺?shù)那嚯u一昂頭,方家的雞連連撤步。第三局,那敗雞干脆嚇得不敢往圈里站,一看到姥爺?shù)碾u子便渾身發(fā)抖……這原由何在呢?僅僅是姥爺邀約方家第四代去斗雞時,順手在雞罩旁丟了幾粒藥水泡過的高粱米……
于是,“達(dá)宏”的三間金屋又回到了倪家手里。
方家第四代傳人癡呆如傻。
姥爺笑了笑:該輪轉(zhuǎn)回來了。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