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家中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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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全世界都很流行學英文。我告訴大家一個有趣的歷史背景,公元14、15世紀的英國,國會開會的時候講的不是英文而是法文;教堂做禮拜的時候講的是法文;在大學里面,主要的語言是法文;那時候英文吃不開。到了后來,經過英國人自己的努力,出了很多經典性的書,才奠定了英文的地位。今天英文是世界上強勢的語言,有一個人編了一部字典,這個字典決定了英文的這種地位。編這個字典的人,是英國一個有名的文人,他的名字叫做約翰遜。他有一個有名的學生,叫包斯威爾。包斯威爾的老婆講了一句話,她說:“我只看到過人領著熊走路,從來沒有看到過熊領著人走路!边@句話什么意思呢?因為約翰遜塊頭很大,像個熊一樣,帶領他的學生包斯威爾。我手里面拿了一本包斯威爾的傳記,這里面我們可以看到這個照片。這個就是包斯威爾。包斯威爾對他老師說:“我們去愛爾蘭的都柏林玩玩,好不好?”他老師說不去,包斯威爾說,我們去愛爾蘭的Giant’s Causway去看看,好不好?(Giant’s Causway有很多彩色的怪石)約翰遜說不去。包斯威爾說:“不值得看嗎?”約翰遜說:“值得看,可是,不值得跑去看!
這句話深深地影響了我,我覺得很多的名山勝景,很多的好地方值得看,可是不值得跑去看。我從來不旅行,就是覺得:為什么要那么麻煩去看?孫中山做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的時候,他的外交總長(外交部長)叫做王寵惠。后來王寵惠做了國務總理,也做了司法院的院長。王寵惠留過學。見過很多外國的好風景,他講了一句話也影響了我。他說:“看看照片就好了,跑去看干什么?”所以,他哪里也不去旅行。我李敖也不旅行,什么原因呢?看看照片就好了,為什么要去旅行?現在科技這么發(fā)達,幻燈片、電影片、各種旅游的書那么多,我要了解一個地方,太逼真了、太生動了、太仔細了,為什么要跑去看?不要去。這是什么行為呢?我給大家看一個對聯,叫做“泉石從所好,文章如有神”。泉石這個風景從吾所好,我喜歡看哪個就看哪個,寫文章下筆如有神,這是我們一個氣魄。為什么?我給大家念一段古書,《二十四史》的《宋書》有一段講到宗炳,說宗炳這個人每游山水,往輒忘歸(喜歡游山玩水,一去了就不回來),結果呢,旅行的時候生了病,就回到了江陵,嘆氣說:老疾俱至(我也老了,我也生病了),名山恐難遍睹(天下名山我看不完了)。他自己坐在家里,心得感覺重新整理過以后,臥以游之——不能親自去旅行了,便躺在床上來旅行。凡所游覆(一輩子去的地方),皆圖之于室(在房間里面就畫出來)。跟別人說,他作曲彈琴,音樂響的時候,房間里他去過的山都會跟著動。他胡扯!現在照出來的照片多么逼真啊,你畫能畫出那么逼真的狀態(tài)嗎?不可能的事情?墒沁@個故事很有趣,就是他最后跑不動的時候,他也要臥以游之——躺在床上來旅行。我曾經把我收藏的一幅清朝張問陶的字,為了慰安婦義賣掉了。我把它拍照下來,畫上有兩句話,“丹青影里放扁舟,山水都從枕上游”。臺灣一個老賊(老“立法委員”),他寫了一首詩。這個人叫彭醇士,他的詩畫都很古典。這句詩我把它記下來了,叫做“舊夢兵戈無處覓,畫圖留作臥時游”。
大家看過這種卡通影片沒有?《人猿泰山》。原作是美國的一個作家寫的,寫非洲的人猿泰山。這位老兄從來沒有去過非洲。就好像我寫《北京法源寺》這本書一樣,我從來沒有去過北京法源寺,就能寫得神龍活現。這個寫《人猿泰山》的人也是這樣,寫得神龍活現的。
我的一個好朋友叫做馬宏祥,他在聯合國做事,住在瑞士日內瓦。在日內瓦湖邊他有房子,住在那里非常快樂。有一次他從日內瓦回來,跟我談日內瓦的湖,我也跟他談這個湖,湖旁邊有個叫做Chillion的房子。我這個好朋友聽了以后嚇了一跳,他說:“李敖,你去過日內瓦?”我說:“沒有去過。”他說:“你怎知道日內瓦湖旁邊有Chillion這個房子?”我說:“我當然知道這個房子啊,我臥游。拜倫的詩里還特別寫了這個Chillion,它是個監(jiān)獄,地下室里面關著囚犯!蔽疫@個朋友佩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發(fā)現你李敖一個土蛋,你從來沒有離開過中國,瑞士日內瓦湖東邊這么一個小小的,古典的小房子你都這么熟悉,你真是神了。
大家看,這就是日內瓦湖旁邊的Chillion。雖然沒有去過,可是我就能夠用我的資料到了那里。我給大家講過,在“9·11”那天晚上,我做的電視節(jié)目里面,當時我就斷定那個飛機不是意外,而是有意撞上美國的“雙子星”大樓的。原因就是說:它如果是意外的話,駕駛員會操縱它掉到紐約河里。那條河叫哈德孫河。我沒有去過紐約,可是我知道那條河,所以我認為應該掉到那條河里,不應該平著撞到這個建筑物上面去。這就是完全根據我腦子里臥游得來的這些資料。
你們會笑。你們喜歡游山玩水,會說你李敖沒有去過,沒有身臨其境。所以我認為那種口口聲聲說我一定要親自到了那個地方才過癮的人太笨了。天下名山勝景這么多,你一樣一樣都要親身到那個地方才過癮,才覺得不虛此行,我認為你這樣來取得人生的經驗,太慢了,太笨了,太累了,不好。所以,我的理論跟著約翰遜發(fā)展出來了,就是:不是不值得看,而是不值得跑去看。所以一切以身臨其境的標準,來作為你個人的經驗的時候,我認為作為人類這樣太笨了。為什么呢?人類的本領就是應該取得間接的經驗嘛。我要做過漢奸,才知道漢奸什么感覺,我要做過妓女,才知道妓女什么感覺,你這種人太笨了嘛。你的想象力在干什么?為什么不動動你的想象力呢?所以我看到一個名山勝水的時候,看到那個風景的時候,我會用各種資料來匯合成我的想象,我可以天馬行空構成我的想象。人若沒有這種想象力,不能夠做任何的文學活動,也不能夠做任何的藝術活動。為什么?太笨了。我李敖到今天為止,在臺灣住了五十五年,臺灣的很多風景,阿里山什么我都沒有去過,我也不以為是遺憾。沒有去過又怎樣?所以我認為,不是沒有去過就不了解,你照樣可以了解它。并且可以用很奇怪的方法去了解它。
我舉個例子。我沒有去過北京附近明朝皇帝的墳,叫做明十三陵的地方。這個是定陵,明朝萬歷皇帝的墳。我沒有去過。我看到過他的照片,萬歷皇帝比較神氣。當萬歷皇帝的墳被打開的時候,一世之雄的皇帝變成了一個骷髏,肋骨都一條一條地露出來,這個靴子還在,冷得要死,陰氣沉沉的,我看得到這張照片嗎?我看不到。為什么,因為萬歷皇帝的棺材被毀掉了,他的尸體也被紅衛(wèi)兵給毀掉了,現在沒有了。觀光客到了定陵看到的都是假的,真的已經沒有了。我李敖那么笨嗎?為什么我要跑去看他?告訴各位,想象力就是這么重要。想象力不是空想的,我李敖會搞到這么多的照片、這么多的資料來對比。毛澤東沒有去過定陵——雖然在北京旁邊被挖掘出來。周恩來他們都去過,可是毛澤東不感興趣。他沒去過。我李敖感興趣,可是我不需要去,我找來各種文獻資料,能夠比真正身臨其境的人看到的還多——只要我加上點想象力,我看到的更多。我看那些定陵的報告,對我而言,花一兩個小時我可以吸收到的東西,比我身臨其境去看知道的還多、還快,我為什么那么笨,非到現場去看?
這是我一個很怪的理論,我把它叫做反旅游論。大家聽了以后沒人不笑的,覺得你李敖怎么這么不曉得人生的趣味?墒俏腋嬖V你,人生的趣味在于保留了很多想象的空間,保留了很多永恒的空間。照片在這里,你越看越知道:自己浮光掠影、走馬觀花地能夠看到多少呢?所以我認為,今天很多年輕的、成年的或者退休的朋友,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旅游,到處坐飛機,到處住旅館,去看這些山水風光,我認為他們看的還沒有我看的多,至少他們知道的沒有我知道的多。我有我這種土法煉鋼的方式,配上現代的攝影科技,我覺得開拓我的視野,就是非常好的。所以王寵惠說看看照片就好了,東奔西跑去看什么呢?我覺得是對的,只是他那個時代的人,看的照片不夠多、不夠好,F在我們可以用更多、更好的照片,配上我們豐富的想象力,把它結合在一起,在家里面就可以臥游世界,不用東奔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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