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阿拉丁神燈和衛(wèi)生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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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看過一部童話叫做《天方夜譚》,說它是童話還不夠,事實上呢它是成人的童話!短旆揭棺T》里面有個故事,就是一個小孩子得到了一個燈,就是所謂的阿拉丁神燈。
神燈的特色就是當它一摩擦的時候,就“轟”的一下子,一個魔鬼出現(xiàn)了。這個魔鬼是個龐然大物,向他下跪說,你是我的主人,你給任何的命令我都會接受,請你給我命令,我會滿足你的任何要求。換句話說啊,這個阿拉丁神燈啊,一摩擦就是有求必應,要什么就有什么。
這個故事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到了現(xiàn)代,有了一個新的版本。什么版本呢?有一個人到天方去旅行(天方夜譚,天方是什么地方?天方就是現(xiàn)代的伊朗),他到古董店里也去買古玩,忽然呢買到了這么一個神燈。他本來當成古董一樣,跟我這個情況一樣,結果他一摩擦,它“轟”一聲,一個魔鬼突然出現(xiàn)了,龐然大物向他下跪。這個魔鬼說這個也是神燈的一種,不過你只能向我提出三個要求,三個要求以后,就沒有第四個了——不是有求必應,而是三個要求以后就不再應了。他就非常高興:我買了古董怎么有這么神奇的效果?然后呢他就跟魔鬼說,跟他的仆人說,跟他的奴隸說,跟他的龐然大物說:“我希望我住在皇宮里!比缓蟆稗Z”的一聲,他睜開眼睛一看,果然就住在皇宮里。第一個愿望滿足了,然后他又跟魔鬼說:“第二個愿望,我希望有很多的錢,很多的金銀財寶!比缓蟆稗Z”的一聲,果然他在金山銀海里面,到處都是金銀財寶。最后一個愿望,他要許愿了,他想了一下:我又住在皇宮里,我又有了錢,我希望怎么樣呢?“我希望整天整夜,都躺在女人的大腿中間!比缓蟆稗Z”的一聲,他自己變了,變成什么了?變成一條衛(wèi)生棉,變成一塊月經棉,整天可以在女人的大腿中間。
這個笑話說明了什么?說明了現(xiàn)代版的人的要求,跟古代版的要求是不一樣的。現(xiàn)代版的要求是我整天睡在女人大腿里面,結果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變成)一條衛(wèi)生棉?墒谴蠹蚁胂肟矗糯男l(wèi)生棉跟現(xiàn)代的衛(wèi)生棉是不一樣的:古代的是草紙亂卷出來的;現(xiàn)代的衛(wèi)生棉是經過消毒的,各種科技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衛(wèi)生棉,怎么樣吸水,怎么樣戴著舒服。在廣告里面,大家看到,很多廣告,好比說賣汽車、賣飛機、賣音響,可是你注意,那個賣月經棉的廣告很少告訴你他賣什么東西。一個女孩子告訴你,她說了一句話:我有了它,我就忘了它的存在。忘了它的存在就是表示說它戴在你身上,不會讓你有任何的不舒服,你覺得非常舒服。因為非常舒服,所以它是最好的衛(wèi)生棉。最好的月經棉,就是你忘了它的存在。
我李敖在臺灣這個島上面曾經被人家忘了我的存在,被人家當成月經棉來處理。有多久的時間呢?前后有十四年。十四年長的時間,“李敖”兩個字沒有出現(xiàn)在臺灣的書上面,沒有出現(xiàn)在臺灣的廣播上面,沒有出現(xiàn)在臺灣的電視上面,也沒有任何人在公開的場合,提到“李敖”兩個字。為什么呢?變成了禁忌。為什么禁忌呢?因為我住在牛棚里面——我被國民黨打壓,我在牢里面。抓以前和放出來前后呢,還是非常不自由,不自由到沒有人敢提到我的名字。所以,我最長的時間是十四年被封鎖,比“文革”的十年還要加四年。封鎖到什么程度呢?封鎖到可笑的程度。
大家看看國民黨偽政府機關里面出的刊物,名字叫做《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錄》,這是上(冊),這是下(冊),這個書呢是由所謂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的。上下兩冊九百頁,收了七百零三個作家。在七百零三個作家里面,各路的作家都有,可是沒有李敖。這個統(tǒng)計告訴各位,我在臺灣什么樣的處境——連作家都不是。臺灣有七百零三個作家,可是講排名,你是排名在七百零三個以外!可見我多么沒有名氣啊,并且可以證明臺灣這個島上面,有多少個作家比我有名。為什么我會(遭到)這樣待遇?原因就是要封鎖你,不但把你關起來,“李敖”兩個字不可以出現(xiàn),我們要忘了你的存在,因為你使我們太舒服了,因為你是衛(wèi)生棉或是月經棉,或者反過來說,你使我們太不舒服了,我們不愿意提你。我是在這樣情況底下,走出來的。
有趣的是,我常常會被問到一個問題,就是:你在臺灣這樣的囂張,今天你在廣播里面,在電視里面還這樣囂張,請問:如果你在中國大陸,你會是這樣子嗎?你敢這樣子嗎?會允許你這樣子嗎?我的答復是:這是個假設性的問題,你怎么知道那個結果?最好的一個比喻就是,魯迅如果活到今天會怎么樣?非常有趣的一個問題。
魯迅是被中華人民共和國官方捧,過去也被中國共產黨捧的,這是上海的這個魯迅的像。最有趣的一個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我在前兩年收到一本書,就是《魯迅和我七十年》這本書。誰寫的呢?就是周海嬰,魯迅的兒子寫的,他出了臺灣版以后,送了一本給我。這本書里面有一個重要的信息透露出來了,就是說,有一天,毛澤東跟一些湖南老鄉(xiāng)聊天,一個翻譯過馬克思傳的翻譯家,就是聊天的時候,問毛澤東:魯迅活到今天是怎么樣一個情況?毛澤東想了一下,結論出來了,毛澤東說他或者是坐牢,或者是識大體不講話。毛澤東說魯迅他或者是坐牢,或者他不吭氣,魯迅是這種待遇。
我再念兩段話給大家聽。一個是郭沫若說魯迅的,郭沫若說魯迅在新政權之下,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權之下,要看他的表現(xiàn),再分配適當?shù)墓ぷ,這是郭沫若說的。另外,胡喬木也說,魯迅若在,難免不當右派。毛澤東說得最坦白,就是魯迅活到今天,難免要坐牢,難免要被斗爭,或者識大體,你不要講話。我李敖的處境跟魯迅不一樣,最不一樣的就是:魯迅那個時代的人,是知識分子被尊敬的最后一代。
在臺灣有一個人叫做蔣廷黻,是清華大學的教授,后來跟國民黨政府合作,做了臺灣的駐美國“大使”,做過臺灣的駐聯(lián)合國“大使”。他跟胡適是好朋友。有一次講到胡適在臺灣,他說:胡先生啊,越老講話越溫和、越周到、越客氣,有的時候啊他講的一段話,我們都搞不清他是贊成還是反對。為什么胡適在臺灣講話這么客氣?因為他遭遇到一些困難,就是在臺灣這個環(huán)境里面,他適合講那么嚴重的話嗎?像1928年、1929年胡適寫文章公開罵國民黨,公開攻擊孫中山的時候,那個時候的胡適跟在臺灣的胡適是不是不一樣了呢?現(xiàn)在我們問起來,如果胡適在大陸,是不是還是不一樣呢?
照著蔣廷黻的說法,他們那一代是知識分子影響政治,對知識分子尊敬的最后一代,這一代過去以后,知識分子不被重視了。在“文革”的時候,知識分子是臭老九。為什么知識分子不被重視了?因為知識分子沒有權力了,真正的權力跑到軍人手里,跑到政黨的手里,跑到商人的手里,跑到企業(yè)家的手里,跑到有錢的人手里,真正的知識分子不被重視了。所以,胡適、魯迅那一代還是被重視的最后一代。
我想,我是最后能夠為知識分子揚眉吐氣的一個人,就是雖然我在臺灣遭遇到打擊,兩次坐牢(坐的等于是牛棚一樣),并且被封殺了十四年之久,可是我自己并沒有喪志,怨天尤人,我自己繼續(xù)在干下去,個體戶繼續(xù)在干下去。我曾經講過:那個紀錄——我曾經被查禁的書有九十六本,古今中外,從來沒有一個人寫過這么多的禁書,也從來沒有一個政府這么樣王八蛋,查禁了他九十六本書,直到查禁我書的這個權威這個政府垮掉了,我活下來了。當然,你會說因為我運氣很好?墒,我必須說,當我被打壓的時候,我自己能夠表達我自己的時候,我從來不放棄。換句話說,我自己并沒有屈服。所以,那時候我被封鎖的時候,你們可以看到《紐約時報》登了我的照片。美國《紐約時報》,1971年5月13日登了我這個事情。這在美國帝國主義的世界里面是很少見的,它把你一個有色人種的照片登出來,用專欄的方法登出來,登出我的日記怎么樣被偷運出來,怎么樣跟國民黨對著干。所以,我始終認為,只要我們努力,只要我們不屈服,只要我們準備付出代價,我們會得到很多相對的收獲,當然也是很凄慘的代價。那個收獲是一般人所不能了解的,一般人不這樣想。一般人會怨天尤人,覺得我不應該被打壓,抱怨對我迫害。我告訴你,我從來不抱怨,原因就是說,我們可以努力去改造一個新的環(huán)境,我們可以造出來。
很多人失敗了,像胡適他晚年以后失敗了。他到臺灣來了以后,有一次給人家題字,寫了這么一個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用柳永詞句述游子懷念祖國的情緒,這是胡適1952年12月7日在臺灣寫的。有人會問:有沒有寫錯,游子懷念祖國?沒有錯啊。為什么呢?懷念祖國一定在海外嗎?你在國內一樣稱你的國家為祖國。你還有沒有證據(jù)呢?你看,這就是證據(jù),大家看:“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毛澤東”?吹經]有,毛澤東也寫這個詞,所以,用“祖國”沒有用錯。可是,胡適呢常常給別人寫詩,這樣就寫到杜甫羌村詩,他說“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在國家亂的時候,我漂流到海外去了,漂流到中國的邊遠地區(qū)去了,我希望我能夠生還,可是偶然會滿足我的愿望,偶然也不會滿足,有時候看得很清楚。
胡適死在臺灣,他最后的聲音沒有能夠傳達到祖國大陸去。我運氣很好,雖然我沒有胡適那一代的人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那樣地被尊重,可是在軍人壓力之下,在國民黨的壓力之下,在國民黨控制的媒體壓力之下,我沒有被打倒,我還是活到現(xiàn)在,有機會我還是要說我的話。
這時候,我們看到了魯迅、胡適他們遭遇的問題。胡適晚年有一次見到我,他跟我談了一個故事,他說:李敖,你有沒有看過《魯迅書簡》這部書?我說:這部書我偷著看過。他說:你有沒有看到里面一封信,就是魯迅寫給胡風的一封信?那封信里說,不管我怎么樣工作,背后還是有一個皮鞭子在打我。胡適說:曉得那個皮鞭子是誰嗎?那就是共產黨左翼的這些主持文藝工作的,像周揚。所以,魯迅給胡風的信里面,才有這么一段話。
當年套住魯迅整他,逼著魯迅向“左”轉,最后變成了一個戰(zhàn)士的人就是周揚?墒,周揚做了中國共產黨的宣傳部副部長以后,在“文革”的下場又是什么樣子?他變成了“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戴著牌子,這就是周揚。我們覺得很有趣,當年周揚是那樣的逼魯迅,結果下場呢?他是這樣一個下場。
我們并不是說有趣,就覺得幸災樂禍的程度,而是告訴大家:我們可能有這個下場,這是一種,沒有錯;可是,另外一種下場,就是我李敖這種下場,就是不管我遭遇了多少打擊,不管遭遇了多少封殺,不管是四年還是十四年,只要我有機會,我仍舊會生根發(fā)葉開花結果,我會做我要做的事情。
當然,有人會說:你講話是不是太矯情了?你是不是不愛臺灣?你還主張用飛彈來打臺灣的高壓線電塔,你是不是有了毛病?我告訴你:這才證明了我多么愛我的同胞。你不喜歡飛彈打電塔嗎?你喜歡飛彈去打人嗎?打倒一個電塔好呢,還是打死一千個人好?所以我這樣做,我這個意見正好是保護海峽兩岸的同胞,不要發(fā)生流血的事件,而能解決問題。很多人心眼兒太小了,覺得我在提醒祖國大陸怎么樣打臺灣。不是。我是告訴大家,如果臺灣不肯就范,最后不得不兵戎相見的時候,最好是打它的電塔,而不是要它的人命。這樣子仁慈,這樣子慈悲,這樣的避免流血,難道不代表我的好心腸嗎?那些笨蛋真的不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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