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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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得空去找了晏五。在公司門口,晏五一見我就埋怨起來,問我為什么好長時間都沒有找他。我給他費勁解釋了一通,還是不能讓他滿意。我陪著笑說:“五子,師兄錯了,今天中午請你吃頓好的!
“師兄,今天咱們出去玩吧。我還沒見過海呢,你帶我去海邊看看!标涛搴鋈坏挠峙d奮起來。
我說:“你不上班啦?”
“請個假就行啦。反正天天也沒什么事。老板說我這幾天剛來,什么時候想出去玩了就說一聲。”
“你們老板倒是通情達(dá)理。你現(xiàn)在公司里都干點什么活?”
“其實這幾天也沒啥活干,凈瞎溜達(dá)來著!标涛宀缓靡馑嫉纳ιδX袋,“那些電腦什么的,我也不懂,也不明白他們都在干啥。老板說了,不急,以后慢慢教我。”
“嗯,以后你可得跟著好好學(xué),技多不壓身。光靠打拳沒法吃飯!
晏五想看海,我領(lǐng)著他去了塘沽,逛了一圈洋貨市場,彼岸走私而來的各種新奇玩意兒讓他大開眼界,嘖嘖稱奇。站在海邊的高樓上,窮目而望,大半個城市盡收眼底。晏五迎風(fēng)驚嘆道:“全是樓啊。”
全是樓。一眼掃過去,盡是不同高度不同形狀的混凝土建筑,住人的,不住人的,蓋好的,在建的,一片連成一片。人們生活忙碌的如同螞蟻,大吊車趕工日夜不停,整個祖國的形勢像是吃了幾個車皮的偉哥,硬挺挺的想疲軟一小會兒都不行。領(lǐng)導(dǎo)不允許,當(dāng)然,領(lǐng)導(dǎo)的小蜜也不允許。
我看著晏五臉上驚奇的神色,卻無法給他解釋太多,因為我也同樣疑惑。我跟晏五這一代,是伴隨著大陸物質(zhì)匱乏出生和度過童年期的最后一代。我們在匱乏中長大,卻意外的進(jìn)入了中國歷史上最繁華的時期。單調(diào)刻板的童年長大后,一腳踏入到燈紅酒綠中,友誼第二,金錢第一。過去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甚至是不真實。到底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從小被教導(dǎo)要心靈美,勤儉節(jié)約樸素,雷鋒就是你親哥。可是當(dāng)你走在陽光百貨里隨便哪一件映入眼簾的衣服都是成千上萬的標(biāo)價而富二代官二代紅二代以及腸肥腦滿的官員牽著小蜜的手在里面大肆消費如同錢是被大風(fēng)刮來的一樣你會怎么想?
其實這個世界早已經(jīng)變了。就像一個拋棄你的女人,不需理由,沒有猶豫。什么忠貞不二,什么共同富裕,都是一時所要用的借口和把戲。
我看著晏五驚訝的面孔,希望他永遠(yuǎn)也不要明白這些。
下午回到學(xué)校,很意外的見到了大順。我沒想到他竟然能找到我宿舍來,正趴在電腦前面聚精會神的跟老曾一塊看日本影片。老曾還埋怨我:“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你這朋友都等你半天了。”
“是看了半天了吧。”我問大順,“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個宿舍?”
“打聽的唄,鼻子下面就是嘴!贝箜槒钠聊簧喜磺樵傅呐查_視線。
我皺皺眉頭:“你來干嘛?”
“干嘛?拿我身份證啊大哥!
被他這么一說,我才恍然大悟。當(dāng)時大順為了證明沒有歹心,把身份證押給了我,敢情我走的時候根本忘了還給人家。我急忙翻了翻換洗的衣服,從口袋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證。幸虧臟衣服還沒來得及洗。
“謝天謝地,還好沒丟!贝箜樬s緊把身份證揣兜里,“要是掉了還得去派出所補辦,我最不愿意去那地方。”
我跟他又閑聊了兩句,聊來聊去就聊到了他師父身上。一說起這個,大順的臉上就浮現(xiàn)出郁悶。
“我?guī)煾父诉^招的時候從來沒有過失誤,怎么放你這就不靈了呢你說?”
我笑笑,沒說話,其實有很多練武術(shù)的老頭都跟那個陳師父一樣,動手前先讓別人擺好姿勢,他再上來變著花樣打兩拳,當(dāng)然沒有失誤。武術(shù),已經(jīng)成了他們倚老賣老的資本。滿嘴的內(nèi)力和暗勁,惟恐一發(fā)力就能把人給震死。要是碰上打架斗毆的,或者走的遠(yuǎn)遠(yuǎn)的或者絕對不出手,問之,則對曰武德云云。
大順又嘆口氣說:“現(xiàn)在公園里都沒人跟他練了,說他那功夫是嘴拳道!
我覺得自己也是過分了。大家都是出來混個名聲,何必那么較真,還拆了人家的臺面。我問:“那他現(xiàn)在不去公園了?”
“不去了,我好幾天都沒見著他了。聽說他被電視臺的給請走了,錄制一檔節(jié)目,好像叫中華武術(shù)行什么的!
聊了一會兒,大順就走了。我趕緊招呼宿舍里的幾個兄弟,讓他們看看有沒有丟什么東西。
后來沒過多長時間,我還真看了大順說的那個節(jié)目。一食堂里有電視,沒裝有線,只能播放地方臺,就有這么一個節(jié)目,叫中華武術(shù)行,請的重量級嘉賓就是練太極混元纏絲手的陳老師。
陳老師裝束依舊,銀色緞子武術(shù)服下垂感十足有范,能看出來略挺的小肚腩,頭發(fā)雖然半禿但全部染黑,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更顯得精神矍鑠,老有所為。在兩個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主持人的要求下,陳老師勉為其難的演示了一下太極混元纏絲手的精髓部分,請兩個主持人親身體驗,一頓擒拿手拿捏得兩個主持人吱哇亂叫,安能辨其是雄雌。
主持人對于中華武術(shù)的敬仰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一臉崇拜的問道:“陳老師,您是咱們武術(shù)界的老前輩了,無論到哪,江湖上都有您的一席之地。對于同樣處于中華武術(shù)之巔的少林寺,您有什么看法呢?”
電視上的陳老師正襟危坐,不茍言笑:“我跟少林寺的方丈是很好的朋友,經(jīng)常來往,切磋拳術(shù)武功,很有心得。少林寺是我們中華武術(shù)的發(fā)源地,有著最深奧精深的功夫,可以說是天下無敵!
主持人問:“少林寺里有很多武功秘籍,比如易筋經(jīng)洗髓經(jīng)什么的。我們都很關(guān)心一個問題,就是這些秘籍都是真的嗎?”
陳老師做不滿嗔怪狀:“當(dāng)然是真的,那還有假?就拿洗髓經(jīng)來說,可是少林寺的鎮(zhèn)寺之寶,一旦練成,百毒不侵,喝敵敵畏都沒事。練這門功夫很難,需要改造自己的骨髓。骨髓沒法鍛煉,要改造它,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通過聲音的震蕩來接引。少林寺的和尚們怎么洗髓?就是通過天天念經(jīng),還有獅子吼什么的來鍛煉。這門功夫,在古代還有一個稱呼,叫虎豹雷音。你看那些和尚沒事就往蒲團(tuán)上一坐,眼睛一閉嘴里哼哼唧唧的,那都是在練功吶!”
陳老師介紹完洗髓經(jīng)后,又應(yīng)主持人的要求做了一個功力師范表演。從后臺跑上來十幾個年輕人,在陳老師面前站成一排。陳老師一手端著水杯旁若無事的喝水,另一只腳抬起來做金雞獨立,任憑面前十幾個精壯小伙排成一隊使出吃奶的力氣來推依舊是紋絲不動,臉上的表情輕松的像是剛剛偷看了對門洗澡的小寡婦。僵持了一兩分鐘后,陳老師忽然“嗨”的一聲,精壯小伙們都被一種未知的力量給彈開了,個個摔的人仰馬翻。
現(xiàn)場嘉賓和雌雄同體的主持人一起鼓掌,節(jié)目接近了尾聲。主持人面對鏡頭露出正臉聲音發(fā)嗲:“請記住我們的口號,中華武術(shù)行,我看行。下期節(jié)目與您再見哦……”
食堂的大師傅終于看不下去了,拿起遙控器換了臺,轉(zhuǎn)到了腦白金廣告。老曾這時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米飯都扒到鼻子上去了,眼神直愣愣的說:“區(qū)明,告訴我少林寺怎么走!
六.
那檔無意中看到的電視節(jié)目使老曾的心靈蒙受了劇烈沖擊,甚至人生觀都發(fā)生了改變。江湖是那么的廣大和神秘,老曾無法原諒自己的卑微和弱小。我苦口婆心的勸了他半天,但老曾的一句回應(yīng)讓我啞口無言:“電視上說的還能有假?”
接下來便是研究路線,買火車票,連個假都沒有請,直接就曠課去了河南。我送他到火車站,老曾上車前說:“哥們我這是坐火車走,說不定過半年就御劍飛行著回來了!
我說:“曾哥,練御劍飛行你得去蜀山。”
“哪都一樣,他們之間都有業(yè)務(wù)往來!崩显呐奈壹绨,凝重的說:“兄弟,我走了!
“一路順風(fēng)!蔽易詈髧谕械溃骸翱春媚愕腻X包!
大順沒事又晃蕩著來宿舍找我玩,剛進(jìn)宿舍就問道:“哎?你那個看黃片的同學(xué)呢?上課去啦?”
“他啥時候能去上課,國家就有希望了!蔽艺f,“他去少林寺了!
大順的小眼睛一下瞪的老大。我沒好氣的說:“看你陳師父的電視節(jié)目給整的,走火入魔了,非要去學(xué)易筋經(jīng)洗髓經(jīng)什么的!
“嘿,聽上兩句就當(dāng)真,他不會去當(dāng)把子了吧?”
“把子”是句黑話,意指和尚道士一類的人物。我問他:“你說的這套切口也是你陳師父教的?”
大順呲牙一笑:“他哪會說這個。這套行話都是死人強教的,出來混的時候說話方便!
“死人強是誰?”
“道上的一個哥,說了你也不認(rèn)識。對了,我給你說,今天上午我在勸業(yè)場碰著了一個女的。那女的血有錢,光挎的那個愛馬仕的小包就得好幾萬。我也沒跟她客氣,趁著人多打了個照面,把她的手機跟錢包全都順過來了。你看看……”大順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來一個新款的手機把玩著。
我有點反感:“讓我看這個干嗎?”
大順壓低聲音神秘的說:“我剛才打開她手機看了,這女人是個婊子。手機里有個相好的給她發(fā)了好多條短信,都是什么我愛你我想你啥的。那男人還是個當(dāng)官的,叫什么張書記。咱把這些短信整到網(wǎng)上去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張書記?弄不好再是張莉他爸爸。不管怎么說,張莉之前對我還是不錯的。我忙道:“算了,咱也別把事情做的太絕了!
“你不整我整。反正陰天下雨大孩子,閑著也是閑著!贝箜樖斋@豐盛,心情格外的好:“走,咱們?nèi)フ椅遄有值,一塊吃頓好的去!
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大順拽著我就出了門,又去找了晏五,下了一家菜館點了一桌子猛菜,要昏天黑地的撮一頓。晏五沒夾兩筷子就放下了,表情看著有點沮喪。
我問他:“咋了五子?不舒服?”
晏五搖搖頭,又低下了腦袋。
我急了:“怎么回事你倒是說句話啊。”
晏五說話了,囁嚅著:“師兄,那活我不想干了。”
“怎么了?”
“他們讓我……打人!
“打人?打誰?”我驚愕道。
“我不認(rèn)識。就是一群人,要拆他們的房子。他們攔在路上不讓拆遷隊過去。老板就把我們拉了過去,讓我們上,打他們!标涛宓椭^說。
我愣了一下,腦子里消化著這個不太容易理解的信息。大順接上話說:“那是你們公司跟市里簽的拆遷協(xié)議。市里要搞布局規(guī)劃,一些釘子戶不愿意拆遷,又不能光天化日的派武警過去,就得靠你們公司出面解決。”
我明白了過來:“什么安保,其實這就是個拆遷公司對吧?”
大順白了我一眼,嘴里還嚼著菜:“你管他什么公司呢,讓干啥就干啥唄,反正只要給錢就行了!
我看著晏五:“你動手了?”
“沒,他們都上了,就我沒動手。老板訓(xùn)我了,說……白養(yǎng)著我了!标涛宓椭X袋,聲音沮喪,“師兄,我不想干了!
“不干了,操!咱不掙這個昧良心的錢。去工地上掂大泥也比干這個強!”
“哎,你說你這哥倆……”大順皺著眉頭。
“師兄,我的身份證還在那邊押著。”晏五低著腦袋:“老板說了,想走的話,要干到月底才行,要不就不給我工錢,還不還我身份證!
“我操,還有沒有王法了!”我頓時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不吃了!五子跟我走,現(xiàn)在就找他們?nèi)ィ ?
大順急忙拉住了我:“區(qū)哥你先別急行不行,你屬炮仗的是吧,一點就著!
“師兄你別去招惹他們,你聽我說……”晏五也拉著我勸道:“他們都不是好惹的,都厲害。就那個老板,連公安局長都是他的朋友!
我說:“你咋知道?”
“這事誰不知道啊,還用問!贝箜槒娎易讼聛,“凡是干這行的,公檢法上都是哥們!隨便拉出來一個都手眼通天。我給你說,你以為人家是打人,人家接的可都是政府上的活!說句不好聽的,五子兄弟這還是公務(wù)員待遇呢!你管他呢,愛拆愛打隨便,只要錢不少咱的就行了!”
晏五低著頭不言語。我看著他的模樣,也沮喪的嘆了口氣。
我明白,這事情只能按照人家說的來辦了。在龐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面前,一個人再強大也不過是脆弱的飛蛾。在回去的路上,大順問我:“怎么一說起來拆遷,你的反應(yīng)就那么大呢?”
我說:“你不知道。晏五小的時候,他父母都是被拆遷隊給逼死的!
“唉,算了,都是過去的事了。”大順安慰我道,“我爺爺跟姥爺都是在文革的時候給逼死的,我也不能因為這個投奔美國去啊!
沒過幾天,老曾從河南回來了;翌^土臉蓬頭垢面的一進(jìn)門,把包往地上一扔,抓著我的衣服領(lǐng)子就吼起來:“區(qū)明你個不要臉的,你不是去過少林寺嗎?我他媽去的時候你為什么不攔著我!”
“冤枉啊曾哥,我攔的你還少嗎?”我急忙勸老曾坐了下來,給他倒了一杯水,“有啥事慢慢說,歇歇氣!
老曾“咕咚咚”灌進(jìn)一杯水去,抹了抹嘴喘了一通氣,才少許安靜了點:“區(qū)明,你不知道我這一路上都他娘的是怎么過來的!”
“慢慢說,慢慢說。”我給他捋著后背順氣。
“呼……”老曾長喘一口氣,一臉苦逼的念叨起來,“我這不是去了少林寺嗎,路費不提了,光門票就花了我一百。進(jìn)去之后,還沒摸清哪是哪呢,就被一個和尚領(lǐng)著進(jìn)了大殿勸我上柱香。我心想這是要來拜師學(xué)藝的,總得拿出點誠意來吧,連柱香都不上說不過去。就隨便挑了根一般粗細(xì)的,那和尚張口就給我來了聲阿彌陀佛,說這柱香三千塊錢!我當(dāng)時就懵了!
“老曾啊那你轉(zhuǎn)身走行了!”宿舍里其他兄弟說道。
“走?你說走就走,有那么容易嗎?上面坐著佛祖,周圍都是游客,旁邊還站著大師,你一扭頭走了,臉還要嗎?更何況我這是去拜師學(xué)藝的,往哪走去?”
我使勁給他捏著膀子:“那你咋弄的?”
“我還能咋弄,掏錢唄。我身上當(dāng)時就帶了五百多塊錢,全掏了出來,說師傅我?guī)У默F(xiàn)金不夠,要不挑一柱最便宜的香上吧。和尚直接來了一句,讓我徹底懵了!
“他說啥?”
“他說,現(xiàn)金不夠可以刷卡!
老曾說完,宿舍里的六個兄弟全都目瞪口呆。
“我身上的現(xiàn)金加銀行卡總共一千多塊錢,全刷上了還不夠,人家勉強同意我上了那柱香,還不情愿似的,好像我占了多大的便宜。上完香我安慰自己,就當(dāng)是拜師的學(xué)費吧,結(jié)果一問,人家根本就不收徒弟!”
我們都沒說話,老曾又灌了半杯水,繼續(xù)說:“我還以為他們嫌我誠心不夠,就說我是從千里迢迢的地方趕過來的,無論如何也得收下我。人家卻讓我報考中國佛學(xué)院,說畢業(yè)了直接就能分配過來。我說我是來學(xué)武的,人家更直接了,說少林寺周邊全是武校,隨便挑一個就行。我問哪家武校能教我洗髓,那和尚問我:洗誰?我絕望了,直接就回來了!
我們都不約而同的想到了一個問題:“曾哥你是咋回來的?”
“一說這個我就想哭!崩显榱顺楸亲樱骸拔疑砩弦环皱X都不剩了,從嵩山跑回火車站累了個半死,好不容易逃票上了趟火車。開到一半就碰上檢票的,直接讓我下了站。我在那個小火車站呆了一晚上,第二天又逃票上了,結(jié)果開到一半又把我揪下去了。我快瘋了都,第三次送算逃回來了,出站的時候還被檢票員給攔住了。我干脆往地上一躺說,你不讓我出站正好,我今天就直接死這算了。售票員罵我神經(jīng)病,拿著掃帚把我給轟了出來。兄弟們,我今天丟人可丟大發(fā)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們都表示安慰的說道。
“你們誰那還有點吃的?我他媽兩天啥都沒吃了,快餓暈了都……”老曾魔怔了似的轉(zhuǎn)著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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