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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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系的研究生對我來說很重要,季雨,你知道這是我的夢想,從高中開始就執(zhí)著的夢想,我無法放棄。昨天晚上我們吵完了以后你抱著我說,我離開你你就活不下去了,這樣的話你已經(jīng)說了太多,我不能再忍受了。我們之間的障礙太多,季雨,我們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那種簡單的戀愛狀態(tài)了,我想冷靜一會兒,所以我選擇暫時離開,即使你不理解,我也要這么做。
學校里的梧桐花又綻放了,落英繽紛。你說你喜歡那些密密地濃烈地聚在一起的花兒,但現(xiàn)在的我只覺得怒放的花容易使人疲倦,最初的美看久了,只剩下喘不過氣來的疲憊襲上全身。
中午,我即將從這個小家離去的時候,接到了白曉的電話,她在圣彼得堡一切安好,并見到了她夢中情人的和藹可親的媽媽,她問我:“季雨還好嗎,情緒有沒有好一點?”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季雨你為什么總需要別人擔心你呢?你已經(jīng)不是個孩子了,你大四了。我們都要有自己的生活,我、白曉、聞佳、李瑞,所有人都要有自己的生活,我們不能再繼續(xù)寵著你。即使我是你的老公,但你并不是我的一切。
也許,今天傍晚你回家見不到我時,會很難過,但是我執(zhí)意要這么做。你需要獨立,我需要空間,我知道,這樣對我們都好。
季雨
回到家的時候,何錚已經(jīng)走了。屋子里很干凈,干凈得一個人也沒有。這樣干凈的感覺像是某種情緒一樣,就好比現(xiàn)在看到我的人不會知道我的青春曾經(jīng)黑暗而殘酷,沒有人知道我的愛情曾經(jīng)天堂一般純美,沒有人知道我過往奢侈又腐敗的生活,沒有人知道我曾與這個世界最溫暖的親情格格不入。
我常想起十七歲那一年,我和成姨在凌晨時分跑到市中心的咖啡吧去看電影,就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帶著筆記本賴在沙發(fā)上看《西北偏北》,看《第三十九級臺階》,成姨那么喜歡看希區(qū)柯克的懸疑片,她靠在我身邊對我說:“觀眾知道線索而影片中的人物不知道的片子叫作懸疑,觀眾和影片里的人都不知道線索的那叫驚悚。好比你提前知道火車座位底下有一個定時炸彈而影片的男女主角不知道,你會為這個懸而未決的事情感到緊張;而如果你和片子里的人一樣什么都不知道,炸彈就爆炸了,那就是恐怖片。我喜歡懸疑而不喜歡恐怖!蔽页3O肫疬@段話,有時候覺得這句分析希區(qū)柯克電影的話就好像是在說愛情的,不論是我們自己身陷其中,還是只是作為一個觀眾,都一樣。此刻的無怨無悔也許最終會淪為旁人的笑柄,而我們此刻執(zhí)著的也許只是一個懸念,一個永遠未決而別人已經(jīng)看得很透徹的懸念。
我也常常懷念那些我和何錚一起坐在車頂看高樓擁衾的日子,那些日子是沒有悲傷的,因為我們擁有所有值得快樂的東西——物質(zhì)和愛情,似乎沉浸在葡萄美酒夜光杯里。我會很快樂,不會再哭泣。
愛是美麗的,像是深夏的碧草之色;愛又是傷感的,像是枯黃的秋草之色。草長喻怨深。
兩個星期前我就已經(jīng)徹底沒有課了,卻仍然懷念那些上課的時光。人都是犯賤的,總是奢望那些你無法想象、無法倒退的時光。
我點了一根煙坐在窗前,風吹過來,香煙燃燒得更快了。我想起從前那些只要聞佳一抽煙我和白曉就會惱怒著把她推出門外的日子,現(xiàn)在我嘴里也叼著一根煙。
女人抽煙,吸進去的是寂寞,吐出來的是哀怨。
不知道為什么我開始迷戀吵架,吵架似乎變成了我放松自己的方式,變成了兩個人解決問題的方法。小吵、大吵、大鬧、徹底鬧翻……我覺得自己有點變態(tài),上一次跟何錚徹底鬧翻是什么時候?
是大學最后一堂課時候的事吧,我們都哭了。
那天坐在教室里我的頭還是昏昏沉沉的,似乎很久沒有起這么早上課了。
46號樓的暖氣仍然熱情過頭,班主任譚老師在講臺上準備著幻燈片,我抬起頭隱隱約約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進來,用盡渾身的力氣睜開眼睛,看見了聞佳大大的微笑。
“聞佳!聞佳!”我大喊著沖上去抱著她,白曉也從位置上站起來,跑過來抱著我們。
聞佳回來了,她還是那么漂亮、妖嬈,穿著高筒的黑色皮靴,涂著黑得發(fā)亮的指甲油,眼神里還是同樣的放蕩不羈,只是臉上多了一些旅途的疲憊。這是一堂大課,媒介經(jīng)濟概論,英文授課,似乎是整個北辰大學都要上的那種公共課,不知道為什么排到大四才上。其實我們有很多課都是和播音系的人一起上的,沒辦法,他們?nèi)硕,我們(nèi)松,只能這樣拼湊成一個大班。
聞佳進來的時候,我們班上的男生都看著她,所有人大概都兩個月沒有見過聞佳了。我拉著她在身旁坐下,故意用不屑的語調(diào)說:“死女人,怎么想著回來了?”
“譚老師給我打電話讓我回來的,我就趕緊買了車票從河南回來了,今天……今天是我們本科的最后一堂課了!
聞佳翻開包,在一大堆化妝品和飾品里翻出一本嶄新的書,這是我們的課本。
聞佳說這句話的時候,譚老師已經(jīng)把幻燈打好了,上面是他上節(jié)課留的作業(yè),我上節(jié)課出去打工了,沒有來,自然不明白幻燈片上的那些語句究竟在說著什么。
我的腦海里翻騰著聞佳的這句話:“今天是我們本科的最后一節(jié)課了!
真的,我要畢業(yè)了。譚老師點了白曉,我看著白曉站起來,很流利地念著這一段我聽得不明不白的英文,之后翻譯成中文:“愛與生存相比,永遠居于次席,這是人的特質(zhì)。”白曉說完之后定定地站在那兒,等待譚老師的回答。
“很好,但有一個小錯誤!弊T老師指著一個單詞對我們說,“不是特質(zhì),是本性。愛與生存相比,永遠居于次席,這是人的本性!
譚老師沒有再繼續(xù)論證這句話,而是翻開課本。課程已經(jīng)講到最后幾頁了,但我的書大部分是空白的。譚老師繼續(xù)著他一貫的講課方式,自己先朗讀一遍,然后講單詞和句型的含義,之后翻譯,不斷重復這樣的步驟。等到翻到最后一頁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周圍已經(jīng)有女生在小聲地哭泣。最后一節(jié)課了,我們?nèi)畟人再也不會這樣整齊地坐在一起對著黑板,再也沒有機會在課堂上睡覺睡到手腳麻木。我看了看坐在我前面的人,熟悉的臉和熟悉的背影,有著青春的張揚。
結(jié)束了,當我開始意識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的眼睛也濕了,四年的最后一節(jié)課,在大四上學期第三個月的時候結(jié)束了。譚老師終于停止了講課,他站在講臺上看著我們,這一堂課所有的人都來了,在這三十個人中,有些人與我形同陌路,有些人常見但是從未說過交心的話,但今天看來都顯得非常友好。大家等待著譚老師說些什么,他不是最能說的老師嗎?我還記得入學第一堂課他喋喋不休的那個煩人樣。但是譚老師只是看著我們,像我們都看著他一樣,終于有幾個女孩忍不住開始有點失控。白曉的眼里也滿是淚水,在眼角聚集成一大滴滾燙的水珠,掉落在我手肘旁邊。聞佳是失控得最厲害的人,她埋著頭肩膀一聳一聳地哭著。譚老師靜靜等待著下課鈴聲響起,大寶在后面喊:“譚老師,咱們以后再出來喝酒。
譚老師笑著說:“好啊,以后你們回來,我們一起大吃大喝……”他的聲音也開始哽咽,這個真正的東北漢子低下頭揉了揉泛紅的眼睛,這四年他為了保護我們,付出了太多。
“譚老師最后給我們說點什么吧……”不知道誰又在喊。
譚老師指著幻燈片,我知道,其實我一早就知道他要對我們說這樣的話,他從不是那些客套的老師,更不是那些披著教師外皮的混子,他是真的對我們好。
在那一年我沖動地決定要嫁人的時候,譚老師就坐在我的對面,一臉慈祥地問我:“你爸爸對你不好嗎?”
我搖頭:“他對我很好,就是對我太好了,所以我才想離開他!
“你爸爸破壞了你對他的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大概是一個信仰破滅的感覺,就好像我覺得他會像我一樣永遠愛我的媽媽……”
“可你爸爸也是人……”
“所以我要離開他,但離開他我會很孤獨,所以我要擁有愛情……”
“你好好想清楚,年輕人。”譚老師看著我,已然很誠懇地看著我,可我已經(jīng)忘了他說的所有話,最后我倔強地把結(jié)婚請?zhí)f給他的時候,他臉上是那么的憤怒。
有時候我常常想,或許我會這樣選擇,就是因為我缺乏安全感。我想要看看媽媽和爸爸沒有完成的婚姻是什么樣子的。我是一個懦弱的孩子,我離開爸爸,想讓他好好地面對自己的感情,或者說我想懲罰他對媽媽的不忠,我始終不明白他對待我、對待媽媽、對待成姨的真實態(tài)度,所以我要離開他。但我不能獨行,我是那么恐懼在這個世界上獨自生活,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即將屬于另一個女人,我需要另一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僅僅是戀愛還不夠,我要永遠、永恒的愛情,因為我是那么膽小,那么敏感。
我想譚老師是不懂我的,他不懂我的感受,他跟我們不一樣。
“你們就要走上社會了,也許有的人能做主持人、能做翻譯,有的人找不到工作,有的人選擇保研……不論怎樣,你們都即將跨入社會,我想對你們說,社會競爭激烈,對一個人來說,沒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即使是愛也不能,我希望你們都能堅強,話說得有點重,但是是真心話!
話音剛落,聞佳抬起頭,眼影都被淚沖花了,她沖著譚老師說:“給我們寫幾個字吧!弊T老師又抹了抹眼睛,轉(zhuǎn)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與食巨近”四個大字,等他背過身來的時候臉上已經(jīng)滿是笑容,我知道他跟我們不一樣,他已經(jīng)習慣了分離。
大家都笑了,笑聲中下課鈴響了。這是刺耳的鈴聲,曾經(jīng)我期盼著快一點再快一點響起的鈴聲,此時卻成為一個審判我的法官,在它一聲令下后我的大學課堂就此結(jié)束。
聞佳抱著我說:“遲早都要分開的,四年的時光只能當成回憶,但還是會遺憾會難過。”大家抱作一團,不論男女,我不記得自己究竟哭了幾次,只記得眼淚一直停不住,四年,就這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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