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在大地上過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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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地上過完一生
程耀東
在大地上過完一生,沒有人能逃脫這句話,包括我剛剛?cè)ナ赖耐馄拧?
她的眼淚
我站在外婆面前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能言語了。而且五天未進(jìn)食物和水。雙眼緊閉,呼吸困難,但臉色依舊紅潤、安詳,沒有一點(diǎn)“怪相”。不像一個將死之人所表現(xiàn)出的難看和恐懼。
我用手輕輕地?fù)崦艘幌峦馄诺念~頭、眼睛、臉頰之后,仔細(xì)地凝視她的面容。我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看過外婆的臉。而此時,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容在時間的轍跡中,僅僅是一種存在,一種毫無意義的存在。只有困難的呼吸聲表明外婆還活著。
我用我的拇指和食指翻開外婆的眼皮,她的瞳仁明顯沒有了往日那種溫婉、溫暖、親切的光澤。相反,有一滴眼淚從眼角處滾了出來。眼淚令我震撼。一個人一生要流淌多少淚水,在這些淚水中又夾雜著多少悲傷、痛苦,多少人間恩怨……而我的外婆留在世上這最后一滴眼淚又在訴說著什么呢?此時,恐怕沒有誰能夠說得清楚。我用紙巾輕輕地粘去了這滴眼淚,眼淚在紙巾上不斷地擴(kuò)展。我的眼淚也在這面紙巾上擴(kuò)展,我的眼淚和外婆的眼淚混合在了一起,我感受到了外婆的體溫。
我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外婆的體溫,是在我母親去世后的百天。我和我的弟妹們長跪在母親墳前的時候,我聽見了外婆的哭聲。揪心的疼痛在我和外婆之間來回奔跑,她的眼淚,我的眼淚,中間隔著一座墳冢的距離。外婆將我攬在懷中,不停地呼喊我母親的名字,我的名字,又不停地為我擦著眼淚。那種溫暖讓我銘記一生。那一年我十六歲,外婆六十一歲。二十三年過去了,在這二十三年中,我和外婆之間用眼淚傳遞和溫暖著相互的身體。現(xiàn)在,我又為我的外婆擦著眼淚。人,總是在自己的哭聲中走來,在別人的哭聲中離去。
最后我將目光又投向外婆的臉上。她的眼睛緊閉著,我看不見她的目光,只能聽見她的呼吸。呼吸時緊時慢,時大時小,就像她的一生,有過貧窮也有過幸福,有過快樂也有過痛苦。然而,呼吸最終還是停止了,那樣平靜,那樣安詳。
生命之門將外婆擋在了八十五歲之外,一張白紙阻隔了來自親人們的目光。
她的身世
外婆姓申,民國十四年生于寧夏固原?晌业耐馄,她老人家從來不說自己是固原人,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陜西蒲城人。但她并不知道蒲城的具體位置,因?yàn)閺某錾剿劳鏊龥]有回過自己的老家。關(guān)于外婆家是什么時候遷徙到固原,由于什么原因,我們這一輩,我的上一輩沒有一人能說清楚。包括我的舅舅,我舅舅的舅舅。
外婆兄妹兩人。哥哥早年畢業(yè)于黃埔軍校西安分校,曾在胡宗南的軍中任上校參謀。新中國成立后,在共產(chǎn)黨的監(jiān)獄里被改造七年零八個月。我的這個舅姥爺我見過,身材魁梧,腰身筆直,步履穩(wěn)健,說話緩慢,大方臉,戴眼鏡,懂中醫(yī),寫得一手好書法。膝下曾有一女,早年夭折。我的母親幼年過繼給我的舅姥爺,因?yàn)榫死褷攧诟,又回到了我外婆的身邊?
改革開放后,舅姥爺平反,從鄉(xiāng)下回到城里,與他的妹妹——我的外婆團(tuán)聚了。理應(yīng)說是件高興的事情,可不知什么原因,兄妹倆大吵一場。此后,互不說話。即使路頭路尾相遇,也是一個面東,一個面西。
舅姥爺死于心梗。葬禮我沒有親臨,也就沒有見到我外婆面對兄長的離世時,她的表情或者傷心程度。
第一次婚姻
十八歲,外婆結(jié)婚了。中國古典式婚禮。轎子,鞭炮,紅蓋頭,嗩吶聲聲,一路將漂亮的外婆抬進(jìn)固原一戶李姓人家。關(guān)于這戶姓李的人家——也就是我的外公家,我曾在我的長篇散文《身后的時間》一文中有過簡單的描述。這里需要贅述一句:此時,我的外公在國民黨固原縣政府任職。
我相信這個時段的外婆,她的生活是幸福的。從大家閨秀嫁到大戶人家,無憂無慮,談笑風(fēng)生。只管盡孝她的公婆,養(yǎng)育著她的孩子。
江河日下,家道中落,與電影、電視、書籍里描述的雷同。解放了、天亮了、合作化、社會主義這些名詞很快就走進(jìn)外婆家的高墻大院。同時,高墻大院里的財產(chǎn)連同高墻大院統(tǒng)統(tǒng)納入合作化,加入社會主義建設(shè)當(dāng)中。
國民黨去了臺灣。外公走出了縣衙。然而走出縣衙的外公并沒有逃脫接踵而來的批斗、毆打與饑餓。重負(fù)不堪承受,我的外公終于在1960年冬天的某個夜里了斷了自己的一生。
他走了,留在他身后的是一貧如洗的家,還有一個叫“地主”的名詞。三十五歲的外婆“義無反顧”地承接了他留下的“家產(chǎn)”。
第二次婚姻
她和她的第二任丈夫,生活了半輩子,也罵了半輩子。
他們的婚姻,是一座建在貧窮之上的橋。橋的一端站著我外婆和她身后那些渴望溫飽的眼睛,另一端站著我傅姓外公和他善良溫順的性格。橋是搭建好了,橋下流淌的依舊是蹉跎歲月,橋上行走的是被饑餓纏裹的腳。他們就站在橋上,相互爭吵,互不相讓。然而,更多是為饑餓爭吵。
相濡以沫或者叫患難夫妻這兩個名詞沒有在他們身上得到深化和升華。相反,嘮嘮叨叨與喋喋不休,經(jīng)常在他們身體的周圍縈繞,在家的上空縈繞,就連門外的空氣有時也是凝重的,即便是艷陽高照的日子。
畢竟他們是夫妻。傅姓外公去世那會兒,我的外婆與她的佛門弟子們?yōu)橥夤b佛經(jīng),做法會,超度他的靈魂。
活在世上似乎沒有珍惜的必要,死了才覺得失去了依靠。
牽掛和惦念在外婆越來越老的心里長出了淡淡的綠芽……
她的性格
刀子嘴,豆腐心。這句話用在外婆身上最恰當(dāng)不過了。
罵人,她誰都罵,不順?biāo)牡氖虑,就罵。罵女兒。罵女婿。罵兒子。罵兒媳。我們這些孫子輩兒的,無一例外。她也罵旁人。
我母親患有白血病,住在固原地區(qū)第二人民醫(yī)院。坦誠地說,母親的病已經(jīng)無法醫(yī)治了,即便是世界級的專家也不能重新給予母親新的生命。為母親醫(yī)病的是本院最權(quán)威的專家。專家在寧夏、在當(dāng)?shù)乩习傩盏男闹邢碛袠O高的威望。這樣一個專家,在我外婆面前也有些害怕。記得很清楚,1986年夏天的早上,我外婆領(lǐng)著她的幾個女兒,女兒的身后跟著小小的我。她把剛剛上班的專家堵在病房門口,質(zhì)問她女兒的病情為什么沒有好轉(zhuǎn)。起初她的語言很客氣,漸漸地她的情緒開始激動、高漲,最后到破口大罵。我聽見最嚴(yán)重的一句:“某某,我女兒要是死在你手上,我會要了你的命!彼R,指頭指在專家臉上罵,并且“呸呸呸”地唾著專家。她的幾個女兒,并沒有被母親的語言所感召,而是勸說自己的母親,于是,母親又開始罵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兒。
后來,自己有了孩子,才明白,十指連心啊!母親是外婆身上掉下的肉,給誰誰心疼。
去年,在市醫(yī)院工會工作的同學(xué),委托我寫一篇關(guān)于老專家的報告文學(xué)。我將此事寫了進(jìn)去,但后來被責(zé)任編輯給刪了。遺憾!不管怎樣,也算我替“刀子嘴豆腐心”的外婆給老專家鞠躬致歉了。雖然有點(diǎn)遲。
她與兒女
外婆一生養(yǎng)育了十個兒女,九女一男。除二女兒很小的時候過繼給了她大伯——我的大外公李希賢外,其他兒女均在她的身邊長大。
我能記事以前,我不知道我外婆和她的兒女是怎樣相處的。但我能記事的時候,外婆經(jīng)常罵她的兒女。兒女們怕見她,但又不得不見。改革開放之初,“地主”這個詞從外婆身上悄然離去,悄然離去的還有挨不完的批斗。當(dāng)然我沒有見過外婆被批斗的場面,在長輩們的描述中,我被這個老人的精神所感動,被她的毅力所震撼。這里我不想重復(fù)那樣的場面,很多關(guān)于那個時代的文字和電影已經(jīng)被我們復(fù)制和翻版,重復(fù)沒有多少意義。
她和她的兒女不怎么說話,即便說話,也是三言兩語。但她卻經(jīng)常要看她的兒女,去了也不會待多少時間。這里我說的是在自己兒女家里不會待多少時間,但她會將自己很多的時間留在兒女的鄰居家。寧可在鄰居家吃飯、睡覺,也不愿意在兒女家吃住。無疑讓鄰居覺得兒女和母親關(guān)系疏遠(yuǎn),兒女不撫養(yǎng)自己的母親,甚至有“虐待”的嫌疑。外婆的這種做法常常讓兒女們很生氣,讓兒女們在熟人和鄰居面前很丟面子。于是兒女們就勸說,勸說是徒勞的。依然那樣,誰勸罵誰。
自外婆有病以后,她整天坐在炕上,或者沙發(fā)上。目光透過玻璃,呆呆地望著大門,盼著她的兒女。兒女們圍坐在她的旁邊,又一句話也不說。偶爾笑一聲,笑聲里含著蒼涼和悲憫。
她與佛
我一直認(rèn)為我的外婆將佛和道混淆不清,甚至有些迷信。
我母親生病那會兒,外婆與佛、道、迷信之類的人開始交往了。當(dāng)然她和這些人交往不是為了修身養(yǎng)性,而是為了給我母親治病。今天領(lǐng)這樣一個女人,說是已故的外公在世時最疼愛我母親了,現(xiàn)在外公在那一世受罪,需要超度,超拔。于是她的兒女就花錢,給那一世的父親超度。我母親的病不見好轉(zhuǎn),就會領(lǐng)另外一個人來,說我們程家祖墳被人使了壞,要打點(diǎn),于是我父親就去祖墳上“打點(diǎn)”。這樣的人在我母親患病期間,我外婆領(lǐng)來了不少于十個。我母親過世后,外婆心理上受到很大的打擊,就一門心思的信佛了。
外婆識字不多,但記憶力特好。我在固原上中學(xué)時,周末常去外婆家。外婆就讓我給她讀佛經(jīng),一遍一遍地讀。那時心不在佛,真是小和尚念經(jīng),而外婆卻聽得很認(rèn)真。有時為了快快念完,中間故意漏上一兩句,她就會發(fā)現(xiàn),會罵我,會給我講:“佛說了,人要積德行善,不能坑蒙拐騙。”于是,不再偷懶,從頭再念?偢杏X佛就在你的眼前盯著你。現(xiàn)在想起來,外婆真是聰明,哪是佛說的,是她為了多聽一遍,借著佛語在哄我。這幾年,自己也接觸了一點(diǎn)佛學(xué),后悔當(dāng)時怎么就不認(rèn)真呢?
有了一點(diǎn)佛學(xué)基礎(chǔ),外婆就開始吃素,開始上山進(jìn)廟,求神拜佛了。而且常住寺廟,不回家。譬如,固原附近的東岳山、東山坡、須彌山、九龍山是她常去常住的地方。她不但常住,還為這些寺廟化緣。逢人便化,熟悉不熟悉的她都化。這讓社會上一些不知情的人說了一些對她的兒女很不好聽的話。比如,有人說外婆化緣給我舅舅蓋了一院很漂亮的地方。其實(shí),我舅舅祖上就住在現(xiàn)在的固原車站對面。固原蓋商城時被拆遷,只好搬到城外。這話氣不氣人?舅舅聽了更是生氣。舅舅和幾個姨姨便三番五次地勸說外婆,不要在外面化緣,不要給兒女造負(fù)面影響。外婆呢?根本不聽。一聲阿彌陀佛,便與兒女不辭而別,繼續(xù)她的修行。
晚年的外婆已成了一個真正的佛門弟子。她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也足不出她的佛堂。我有時去舅舅家看望她,她只和我開上一兩句玩笑,或者善意地罵我兩句后,就看見她又敲起木魚,吟誦佛經(jīng)。
她與錢
外婆愛錢,但經(jīng)常身無分文。
外婆的娘家是大戶人家,少女時代的外婆生活無憂無慮。
婚后的外婆更不會為錢財和衣物擔(dān)憂。
受罪的那個年代,愛錢就不用說了。
上世紀(jì)80年代中后期,外婆的兒女們充分顯示了來自母體血液中的聰慧。比如,大姨的兒子已經(jīng)漂洋過海,在英國的最高學(xué)府留學(xué);“萬元戶”這個詞在我舅舅家早已潛伏,只是不顯山露水罷了;我二姨也離開了我們那個叫西坡洼的村子,在城里經(jīng)營著一個不小的飯館;我五姨、七姨家的生意如日中天;遠(yuǎn)嫁陜西的六姨家庭和睦;八姨的事業(yè)蒸蒸日上。兒女們有了錢,自然是要孝敬自己母親的,況且他們的母親付出的不僅僅是養(yǎng)育、呵護(hù)、苦難,還有整整三十年壓在她頭上的“帽子”。
日子好過了,我的姨媽和舅舅自覺、自動地給外婆錢。我粗略地計算,那時外婆的收入要比當(dāng)時縣長的工資高。但我的外婆經(jīng)常身無分文。她把兒女孝敬她的錢又給了寺廟和與寺廟有關(guān)系的那些人。當(dāng)然也不排除那些以佛的名義哄騙她的人。
我外婆有一個非常固定的回家時間,就是每月月初。她知道該發(fā)工資的都發(fā)了,該給錢的都會來。當(dāng)她得了所得的錢以后,就會走出家門,去拜佛,去“會見”佛門弟子。
有一年夏天的早上,我送我兒子去幼兒園,路上碰見了外婆。遠(yuǎn)遠(yuǎn)地她就喊我,我知道她會和我要錢。將兜里的零錢全掏了出來,沒等我來得及數(shù),她就全拿去了。我笑著說:“老佛爺,你得給我留四塊錢讓我吃一碗羊肉泡饃吧?”外婆也笑著說:“你以為我花你的?娃娃,我拿你的錢是給你兒子積德呢!
自母親去世后,我總是和外婆笑臉相迎,她很少罵我。她要是罵我,我就哭,她怕我哭。
她和她最后的時間
外婆究竟得的什么病,醫(yī)生沒有給出答案。她的大腦時而清楚,時而糊涂。
我和妻子、兒子去看她的時候,她安坐在我們?yōu)樗刂频纳嘲l(fā)上。呆滯的目光瞅著落在房脊上那最后一抹陽光,手里不停地?fù)軇又谴钪椤?
她看過我,看過我的妻子,最后將目光落在我兒子身上,然后是她熟悉的笑聲。
“程家大公子來了,太太也來了,程少爺也來了,稀客啊,稀客。”
我緊接著外婆的話:“都說你糊涂了,認(rèn)不得人了,這不是好好的嗎?我看你在裝,看你能裝到啥時候?”
“這一回恐怕裝不了多少時間了!”
就這樣幾句簡短的玩笑之后,我看見外婆臉上的笑容忽然遠(yuǎn)去。接著是一陣沉默。接著她又問:“你媽好著嗎?”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使我有些悲傷。我不知道怎樣回答我的外婆。
“她好得很,她死了都二十多年了!
“胡說,你媽上個禮拜還來看我了!
我的外婆真是糊涂了!但她糊涂時也不忘自己的女兒。
如果真有靈魂存在,此時,我愿意帶著我的母親來看看她的母親,讓她的母親在留給她不多的時間里能看看自己的女兒。
我只能這樣空幻。
外婆走了。在大地上走了八十四個年頭的輪回,最終和她的女兒在天國里相遇了。祈求她的女兒——我的母親,能在天國里為她的母親完成大地上沒有盡完的孝道。
《南方文學(xué)》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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