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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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會面后過了半年,倉持寢無里就過世了。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隱約有點預(yù)感,那就是我和寢無里見的最后一面,斨Z斯當(dāng)然也關(guān)門了,聽說那里很快就開了其他的店?傊@樣一來杰瑞米?克拉瑞就可以放心地在自己的著作中刊出寢無里的照片。
在那場會面的隔天,杰瑞米如愿地到了箱根,在富士屋飯店住宿,到蘆之湖尤其是元箱根港和賽之河源附近散步。我事先聯(lián)絡(luò)了村木經(jīng)理,所以很容易就訂到了房間。杰瑞米之后又回到橫濱,把幽靈軍艦照片還給我們,在東急飯店住了一晚之后才回到美國。
一段時間后,杰瑞米終于寄來了作品的草稿復(fù)本,還附上一封鄭重的道謝函。信的最后,又補上一段安娜塔西亞人生中說明不足的部分,替他這部追逐安娜塔西亞幻影的作品,做了完結(jié)。在這些文章里,有許多部分都帶給我超乎預(yù)料的沖擊,我想對杰瑞米一定也一樣,所以他也避免從自己的口中直接告訴我們,而選擇讓我們自己從文章中知道那些事實。在史書上絕對不會出現(xiàn)的這些事實,或許,就是歷史和人類赤裸裸的真實吧。
約翰?馬納漢和安娜塔西亞是在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結(jié)婚的,婚禮在夏洛茨維爾的市政府舉行,一點宗教色彩都沒有,是一場小小的婚禮。葛雷普?包特金是伴郎,安娜塔西亞則沒有特地請伴娘。
安娜塔西亞在結(jié)婚證書上自己的姓名欄寫著:“安娜?安德森,舊姓羅曼諾夫”,父親欄寫著“尼古拉?羅曼諾夫”,母親欄寫著“亞歷山德拉?黑森?達(dá)姆施塔特”,這是她母親在德國單身時代的名字。在學(xué)歷欄中只寫著“聘請家庭教師接受教育”。真正了解這些內(nèi)容有多么不可思議的,在夏洛茨維爾這個小鎮(zhèn)上,除了小她十八歲的新郎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人。
身為一個歷史學(xué)家,約翰?馬納漢心里藏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正確知識,在婚禮中深感光榮,甚至惶恐道差點昏了過去。典禮告一段落之后,他緊張地問葛雷普:“如果尼古拉二世還活著,人在這里的話,他會怎么說呢?看到我和安娜塔西亞的婚禮,他會怎么想呢?”
馬納漢有優(yōu)秀的學(xué)歷,繼承了父親豐厚的資產(chǎn),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能寫在結(jié)婚證書里的尊貴頭銜。尼古拉培養(yǎng)安娜塔西亞,希望她能和歐洲貴族中享有崇高敬意的家族結(jié)婚。約翰?馬納漢被這種權(quán)威的幻想所震懾,而自己卻是一個沒有任何稱號的一介平民,覺得相當(dāng)羞恥。
可是從幼年時期到托博爾斯克為止都一起行動的葛雷普,甚至安娜塔西亞這一輩子曾經(jīng)好幾次被打碎希望,被周圍的鄙俗之人所利用。他也知道,有時候無視于世間的道理、作風(fēng)古怪的這位女性,一般的男性是沒有辦法跟她相處的,所以他很有自信地這么回答:“我認(rèn)為,陛下一定會滿懷感謝的。”
在那之后和安娜塔西亞的會面,有一次讓我至今都無法忘記。事實上,那可以說是我采訪安娜塔西亞中的重點。
到馬納漢家的路上,我聽說鎮(zhèn)上的巴勒克斯路戲院剛上演了迪諾?帝羅倫堤斯的新作《金剛》,我在馬納漢家的客廳告訴馬納漢夫妻這個消息。于是約翰說,偶爾去看看電影業(yè)不錯,安娜塔西亞也表示同意,所以用完餐后,我們就一起到巴勒克斯路戲院去。
當(dāng)天晚上的戲院幾乎沒有什么客人。電影演到杰夫布里吉抓到金剛時,我看到安娜塔西亞輕聲對約翰說了幾句話后,起身離席。安娜塔西亞穿過通路走向后方,約翰靠近我身邊這么低聲說道:“安娜塔西亞不喜歡所有種類的暴力,她尤其不能忍受對動物的暴力。所以她說要在大廳等到電影結(jié)束。”
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知道,還住在皇宮時的安娜塔西亞非常喜歡照顧皇宮里的動物,她喜歡動物到了異常的地步;我也聽說在柏林的時候,她也經(jīng)常到動物園去,所以約翰這么說我非常能了解。過了一會兒,我也離席去洗手間,之后順道到大廳想看看安娜塔西亞的狀況。
安娜塔西亞一個人坐在大廳的長凳上,想座雕像般,一動也不動地望著空中。我一走進,她就抬起頭來,仿佛一直在等著我過來一樣,她用手示意,要我坐在她身旁。我們并肩坐著,有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我試著開口問:“你討厭這部電影嗎?”
“討厭,”安娜塔西亞說得一點都不猶豫,“他們不應(yīng)該殺掉金剛。這只大猩猩金剛也會被殺,對吧?”
“嗯。”我回答。
“真過分!”她說。
“就是啊,”我回應(yīng)著,“每個人都想殺掉金剛。”聽到她這么說,我這時知道她心里想的,并不只有虐待動物的問題。
“可是,那個女孩愛著金剛。”我說道。
“她只是個不入流的演員。”她很斷然地說。
“到了最后,那個女孩一定會想辦法救金剛的。”
“我們也是。”安娜塔西亞突然這么說。
“什么意思?”我問著。
她的眼睛直視著前方,開始訴說:“我們也聽紅軍的警衛(wèi)軍說,他們正在研究救出皇帝一家的戰(zhàn)略,同時也聽說了德國和英國的救援部隊,已經(jīng)集結(jié)在葉卡捷琳堡近郊。”
我嚇了一跳。安娜塔西亞突然開始將其皇帝一家在葉卡捷琳堡被處刑前夕的故事。
“不過,最后的那一天,簡直是地獄,”安娜塔西亞的聲音開始顫抖,“我寧愿當(dāng)時就死去,這么一來,之后就不需要再回想了。”她這是又停了下來,顯得很痛苦。她看起來似乎相當(dāng)苦惱,不知道該不該說,我實在看不下去,便對她說:“你沒有必要為了我,勉強去回憶這些事的。”
但是她沉默了一會兒之后,這么說道:“不,我必須說。我一定要讓世人知道這些事……一定要說來才行,當(dāng)時我們?yōu)槭裁礇]有被救出來。還有,所謂的革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安娜塔西亞開始娓娓道來,那是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人聽說過的歷史真相。在安靜的大廳里,不斷從門縫間傳來金剛的吼聲。
“布爾什維克分子讓皇帝一家嘗盡你可以想象得到的各種屈辱。他們讓皇帝一家坐在椅子上,除了皇太子以外的所有人,一直反復(fù)不斷地侮辱我們。當(dāng)他們在凌辱一個人時,還強迫其他人得睜著眼睛看。”
“紅軍士兵依序在門外等著,在走廊上排成一列長龍。如果我們閉起眼睛,或是別過臉去,士兵們就會用手使勁逼我們看。士兵們一邊污辱母親,還一邊問她,和拉斯普丁比起來誰比較大,狠狠地嘲笑著她。”
“士兵們甚至相對生病的阿列克謝出手,皇帝他犧牲了自己來救兒子,皇帝還曾經(jīng)被逼著一次應(yīng)付兩個男人。”
我渾身顫抖,全身像被捆綁住一樣無法動彈。我之前也曾經(jīng)聽說過好幾次,伊帕切夫別墅的警衛(wèi)軍可能對皇帝一家施加性暴型的謠傳。但是從來沒有人正面詢問過安娜塔西亞這件事。我也并不打算問這件事。
“請你把這件事寫成書,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寫出來!一切的事,他們對我們所做的所有、我所看到的所有,都寫出來。”
我點點頭,說道:“我會試試的。”
“你必須寫出來,告訴世人他們是如何傷害我們的。將一切公諸于世。他們……”安娜塔西亞再次哽咽。接著,又開始說其他的事:“要是喬治五世幫助我們,就不會發(fā)生那樣的事。都是英國人的錯,不是別人,就是英國人害的,才讓我的家人死掉。都是因為英國皇室袖手旁觀的關(guān)系……”
“我……”話說到一半,安娜塔西亞打斷了我,“請不要插嘴!布爾什維克傷害了我們,侮辱了我們身為女人的名譽,一開始是我母親……”
安娜塔西亞停下來,回想起當(dāng)時的光景。接著,她用顫抖的手做出好幾次從胸口取出項鏈的動作。
“士兵一接近,皇后就將手伸進胸口,取出一個諾亞方舟遺物做成的十字架高舉著。我對著暫時停下腳步的士兵大聲哭吼著、大叫著,那是諾亞方舟的遺骸所做的啊!但是士兵卻哈哈訕笑著。接著,他們毫不在意地開始凌辱皇后,然后輪到奧麗嘉,接著就是我。我雖然奮力地抵抗,但還是被士兵們壓住。最難以忍受的不是身體的苦痛,而是他們所說的話語,和我父親的臉。雖然想幫助我,但是父親什么也不能做。他們押著父親,強迫他看。”
“安娜塔西亞……”我實在受不了了。
“讓我說!”安娜塔西亞叫著。
“那些人對我,還有他們自己的皇帝一家人做出了這種事。然后,他們也用對付我們的相同手段,對付這個國家的所有人,只是換了個方式。”
“你是說,他們蹂躪了所有人?”
“他們對俄羅斯全土的每一個角落,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們,做了同樣的事。他們侵犯了俄羅斯,讓國民成為奴隸。”安娜塔西亞的比喻相當(dāng)直接。
“總有一天,當(dāng)我死去的時候,俄羅斯的人們一定已經(jīng)無法忍受。俄羅斯人是一個堅強、而且善良的民族,非常、非常的善良,但是,但是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先死了。所有事情的發(fā)生,都會在那之后。”安娜塔西亞說著,F(xiàn)在想想,她的語言的確說中了。
“這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非常遙遠(yuǎn)的往事,但是我到死都不會忘記。他們不斷玩弄我們,除了我弟弟以外,好幾次、好幾次地玩弄我們。父親為了保護兒子,犧牲了自己好幾次,因為這樣父親有好一段時間連路都不能走。”
“這就是他們口中的革命。正義到底在哪里?我們?yōu)槭裁匆庥鲞@些事,然后還得活下來呢?在那之后,我覺得自己被上帝拋棄了。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話……”安娜塔西亞又停了下來,“請你現(xiàn)在先不要說,等我死了以后再說。等我死了之后,把他們所做的一切事情,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們口中的革命,到底對俄羅斯人民做了什么、帶來了什么,你都要寫下來。一個還這么年輕的女孩,到底遭遇了什么。還有所有俄羅斯人、所有的孩子們,都遭遇了些什么……每個人都成了奴隸。”
現(xiàn)在安娜塔西亞的全身都不斷顫抖著。
“我也是他們行為之下的奴隸。在那之后,我遭遇了什么呢?一天晚上,我們姐妹和皇后被帶離皇帝和皇太子身邊,他們讓我們坐上火車。在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我弟弟。我們這些女人被火車載到彼爾姆,在那里至少被關(guān)了兩個月。”
“一開始我們被關(guān)在一起,但是后來慢慢被分開。我曾經(jīng)嘗試逃走三次,每次都被抓回來,每次抓回來就會被侵犯,他們還用槍托毆打我的頭部許多次。我還曾經(jīng)被槍擊中,應(yīng)該沒有人覺得我還能活得下去吧。因為當(dāng)時還年輕,好歹活了下來,士兵們大家都很驚訝。要是當(dāng)時死了,該有多輕松呢。”
“第三次逃脫失敗之后,士兵們把我?guī)У降图壻F族的女孩住的房間。他們讓那女孩看著我,問塔門這個女人是不是羅曼諾夫的安娜塔西亞?墒撬豢戳宋乙谎劬婉R上否認(rèn),說我不是公主,因為我滿臉是血,長相也完全不一樣了。于是我當(dāng)場被放了出來。士兵們以為,自己之前一直誤會了。”
“當(dāng)我在街上彷徨時,遇到了亞歷山大?柴可夫斯基這個佃農(nóng),在他的幫助之下我連忙逃出那個地方。搭乘火車很危險,所以我一直徒步。然后,我跟落敗的白軍合流。我接受他們分給自己的糧食,卻在逃亡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懷孕的事實,開始詛咒上帝。上帝為什么要這么殘酷?不過我后來遇見了克拉契瓦,得到他的幫助。我已經(jīng)沒有嫁人、也沒有故鄉(xiāng),我只是自己記憶的奴隸?墒,等我一死一切都會結(jié)束。再過不久,俄羅斯就可以從那些惡魔手中獲得解放了吧。”
我也問了關(guān)于克拉契瓦的事?墒撬龑@個人物的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了。她只對我這么說:“克拉契瓦是個了不起的人,他對皇帝也很忠誠。自從和他見面以后,我比誰都要依賴他。不過,他并不是孩子的父親。”
“孩子的父親是誰?”
“是那些惡魔。”
我問她,愛不愛克拉契瓦?但或許是顧慮到現(xiàn)在的丈夫,她沒有回應(yīng)這個問題。那時候,我問了這個問題:“你以前曾經(jīng)說過替身的事,為什么要說那種謊呢?”
于是她這么說:“因為你那時候少說,之后要英國去見薩亞斯和曼古德(作家)。他們現(xiàn)在也在寫關(guān)于我的書,可是我一點也不想對英國人做出任何貢獻(xiàn)。”
在我萬分震驚之下,她繼續(xù)說:“英國人都沒什么好東西,不能相信他們。但是,現(xiàn)在你知道了真相。要公布這些真相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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