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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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一個成年人,我僅僅是一個小孩子,但是,在我們靜寂的公寓外的有聲世界里,他什么都聽不到,什么也講不了,我不得不成為他指定的耳朵和嘴巴。當(dāng) 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那時還不足五六歲,我就有了這項任務(wù)。有一天,他帶我去街角處的家禽店,店里的雞肉掛在天花板上的鉤子上,它們已經(jīng)死了的眼睛都 直直地望著落滿鋸屑的地板。父親的手開始活動了。
“告訴赫爾曼先生,我們今天想要一只肥雞。”他比畫著,兩個手指上下移動,就像 啄食的鳥嘴。他的某些手勢那么逼真,讓我忍俊不禁。父親也馬上跟著我笑起來,然后他會做更夸張的動作。一會兒,我們周圍的人也跟著笑起來。當(dāng)我稍微長大 些,我才知道,其實,他們哪里是跟著我們笑,他們是在嘲笑我們。
下一站是去賣蔬菜的攤位。
“媽媽莎拉喜歡玉米,”他比畫著,他的手指富有想象力地從遐想中把玉米棒心兒碾碎,“但是必須是新鮮的,絕對新鮮的那種。”我的工作是挑選最多汁的棒心兒、且有最金燦燦的耳朵,最肥碩的紅番茄,最重的土豆,最鮮嫩的萵苣頭。
“不錯。”他做著手勢,豎起大拇指來,“這些都太完美了。”父親經(jīng)常這么講,哪怕我很用心地挑,最后挑出的西紅柿里卻爬出一只肉肉的大菜蟲來。
“只要像這樣好的西紅柿,才會吸引這么漂亮的蟲子呢。”他比畫著。
我們走到大街上,父親的手告訴我,“明天我們?nèi)游飯@。”
他的手無比神奇,一下子變成了很多動物。他們緩緩地?fù)u動,仿佛大象的鼻子。手指彎曲,它們抓著他的身體一側(cè),就像一只滑稽的猴子。它們輕輕地擦著鼻子, 又像一只老鼠正抽動著胡須。接著,他的拇指從合攏的手掌里向外窺探,仿佛一只烏龜?shù)念^。我望著他,父親的手在空氣中變化多樣,我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片動物 園,里頭有飛翔的鳥兒,有滑動的蛇,有會咬人的短吻鱷,還有身體光滑的、會游泳的海豹。
路人停下來看著我們。我的眼睛只盯著父親的手,想象著我們到時候會得到怎樣的樂趣,會看到什么。
回家的路上,我們經(jīng)過一個坐在路邊的人,“我餓了。”他低聲地說。
那個人上了年紀(jì),他的衣服臟兮兮。我一點不愿意停下來。
“那人說什么?”父親問。
“他肚子餓了。”我回答道。
父親從我們的紙袋子里拿出一塊面包和幾個蘋果給那個人。
“跟他說,我很遺憾。”他的拳頭在心上繞了一個圈,“但是,告訴他,生活會慢慢變好的。”接著,他拉著我的手,我們繼續(xù)趕路。
當(dāng)我們回到家里,母親已經(jīng)在公寓門口等著我們了。父親微笑著放下紙袋子,搖著雙臂,激動地歡迎母親,然后把她攬入懷里。當(dāng)然,他也給我留了擁抱的位置。
當(dāng)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在雞肉店和蔬菜市場買東西給父親當(dāng)翻譯讓我感覺自己舉足輕重。盡管有當(dāng)翻譯的重任在身是我自豪的來源,可這也經(jīng)常讓我困惑。一 方面,我把父親的成年人話語和觀念轉(zhuǎn)達(dá)給一個又一個成年人?晌易约翰⒉皇浅扇。我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在布魯克林的這些過去時光里,孩子的身份是相當(dāng)清 晰地?偸谴笕藢⒆又v話。大人們總是告訴他們要做什么,該怎么做:“做這個。”“干那個。”“過來。”“過去。”其中,最讓人尷尬的是,仿佛小孩是小狗 一樣,“坐下。”父母口里命令的唯一詞匯就是少了個“讓孩子像小狗一樣跟在它們身后”。
小孩子的生活就是一種聽從命令。家長和孩子之間沒有商討的余地。哭訴?是的,在一定程度可以。討論?不,永遠(yuǎn)也不可能。
但是我不像我的那些朋友們,他們從來都不知道,我有雙重角色。他們的爸爸能聽見,所以,沒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依賴他們的;而我的父親則不行。當(dāng)他不得不跟 聽力健全的人打交道時,父親的位置就回到了小孩子的角色——被忽視或者被迫離開。在這些時候,父親希望我馬上將自己變成一個成年人,可以代表他來與人交流 溝通,成人與成人之間的溝通。
掌握這種雙向溝通的技巧——聲音對手勢,手勢對聲音——讓我同父親之間的聯(lián)系變得奇怪而不自然。跟正常情形完全相反的是,我的聽障父親需要依賴他聽力正常的孩子。
我的疑惑還進(jìn)一步復(fù)雜起來,當(dāng)我把自己偽裝成為一個遐想的成年人時,我感覺自己經(jīng)常如同一個隱形人。我給父親翻譯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我調(diào)試成為一個溝通的導(dǎo)管,僅僅是一個導(dǎo)管而已。他不是對我講話,而是通過我講話,我就像是一塊玻璃。
我對這些都眩暈得很,等父親不需要我給他轉(zhuǎn)達(dá)的時候,原來的那些正常角色又突然鮮活起來,我又重新變回小孩子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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