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古巷老街的抒情詩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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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街巷,在成都不勝枚舉。比如,外東珠市街,專賣木炭;外東芷泉街,專賣中草藥材;外東水津街,專賣木柴;外東水井街,專賣棺材;外東北城郊,專賣大糞;東大街,專賣洋百貨。新銀街,有成都的第一家銀號;暑襪街,有成都的第一家郵局;鹽道街,有成都的第一家女子師范學(xué)校。
其中最寬的街道,是東大街;最窄的,是科甲巷,別看它窄,卻是清兵設(shè)計(jì)石達(dá)開受擒和砍頭的地方。最繁華的街,是北打金街,清時有詩:“最繁華是北打金。”
我最感興趣的,還是很多街巷的更名,因?yàn)檫@和北京更為相像,所改之名,都是因?yàn)樵瓉淼拿痔粒谎。比如北京?ldquo;打劫巷”改為“大吉巷”,把“狗尾巴胡同”改為“高義博胡同”,把“墻縫胡同”改為“翔鳳胡同”,“爛面胡同”改為“爛漫胡同”,等等,不一而足,多是取諧音而改之,體現(xiàn)了漢字的豐富性。
成都,也一樣,比如把“脷肢巷”改為“荔枝巷”;把“母豬灣”改為“猛追灣”;把“火巷子”改為“三多巷”——因?yàn)槿哲婏w機(jī)轟炸成都時把這里炸成一片火海,以為“火巷子”太不吉利,改“三多”,取多子多福多壽之意;把妓女曾經(jīng)集中住過的“紅布街”(青樓店前掛紅布,如京城掛紅燈,一樣是其招牌)改為“新化街”,北京把曾經(jīng)云集下等妓女的街巷“黃鶴樓”改名為“新生巷”。
但是,成都有些地名的改動很有意思,和北京純粹為俗雅改動不一樣。
比如爵版街,是清朝一條有名的老街,因有一家印制爵版的林家鋪?zhàn)佣妹>舭嬗纸惺直,如同現(xiàn)在的名片,是清代官員的下屬覲見上屬遞交的簡明得一目了然的自我介紹信,上面印著頭銜和姓名。當(dāng)時有鄭孝胥親筆書寫的門聯(lián)懸掛于林家鋪?zhàn)忧?mdash;—“大爵乃尊,天版為業(yè)”,道出了爵版的尊貴之意。但是,老百姓不買賬,也不用去為官階等級森嚴(yán)而費(fèi)心,弄不懂這個爵版的深奧意思,便取諧音改名為“腳板街”,徹底把捧在手上的東西給踩在了腳下。如此變雅為俗,明顯反其道而行之,在北京尚未見過。
同樣在滿城旗人集中居住的街巷中,“松柏胡同”和“普安胡同”,都是挺吉利的名字,都因其一為屋頂鋪琉璃,一為外墻是紅墻,而改為一望便知的“黃瓦街”和“紅墻街”。“仁里頭條”和“仁里二條”,其中的“仁”字更是自孔子始就倡導(dǎo)的民族要義,改為了如今有名的“寬巷子”和“窄巷子”。有意去其文雅之意,而以顏色和寬窄定街名,也不能完全說就是俗的取而代之,其中有著民間的智慧。易記便識,使得這四條街巷在眾多老街巷中脫穎而出,特別是寬巷子和窄巷子,簡直成為了老成都的一張名片,成為了來成都的外地人不能不去的地方?梢栽O(shè)想,如果不叫“寬巷子”和“窄巷子”,還叫“仁里頭條”和“二條”的老名字,還會有這樣的魅力嗎?俗和雅,就是這樣的一紙之隔,成都人輕輕一捅,捅破了它。
再比如凍青樹街,原來叫“上全堂街”,因街上有一家清代上全堂老中藥鋪而得名,沒有什么不雅。民國期間,四川提督岳鐘琪住進(jìn)此街,其宅院種有一棵凍青樹,如提督一樣勢大氣粗,越長越高,枝葉漫出后墻,遮擋了半條街,人們索性就把街改叫成了“凍青樹街”,一下子使得街有了故事,暗含著百姓的喜怒好惡。后來這條街上老藥鋪沒有了,新冒出的一家叫做“協(xié)盛隆”的北味點(diǎn)心鋪,賣的是旗人的薩其馬和雞肉餃子,很有名。但再有名,也趕不上“凍青樹”這個街名有名。如今的人們,記不得上全堂老藥鋪和協(xié)盛隆點(diǎn)心鋪的名字,也記不住提督大人的名字,但記得住凍青樹的名字。
成都街巷改名最有意思的是另外兩位軍閥。
一位是楊森,1924年改造春熙路,是他的大手筆。有拍馬屁者想把這條新開辟的商業(yè)街改名為“森威街”,楊森搖頭不同意,定名為“春熙路”,取老子“如登春臺”的美意。1925年,楊森入住貓貓巷,拍馬屁者將巷子改名為“將軍巷”。這一次,楊森沒有不同意,而是欣然受之。
另一位是劉湘,1935年入住刀子巷,這個巷子本來是清代刀劍鑄造一條街,所以取名為“刀子巷”,和豬市街、漿洗街以前是賣生豬的、漿洗衣服的一樣。劉湘入住后覺得刀子主兇不吉利,改名為“多子巷”。
這和北京非常相像。民國期間,著名的架子花郝壽臣花了兩千大洋買下塊地皮,大約一畝,蓋起了四合院,只是當(dāng)時地名不雅,叫“糞場大院”,郝先生給當(dāng)時北平市市長寫了一封信,希望改為“奮章大院”,三天后便被批準(zhǔn)。“奮章大院”的街名,便一直叫到了現(xiàn)在。只是京劇演員改地名要經(jīng)過市長的批準(zhǔn),劉湘和楊森改名要不要上報批準(zhǔn)?不過,“刀子”和“糞場”倒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仿佛是成都與北京遙遠(yuǎn)的一個對仗。
街巷的地名,既是自然地理的符號化,也是空間形態(tài)的歷史化,包括著這條街巷的觀念、習(xí)俗、傳統(tǒng)形態(tài)和人物演繹,以及政治色彩和對以往與未來的想象。但是,其中更重要的是來自民間對自己本土文化堅(jiān)韌的固守。
成都的街巷,學(xué)問很深,故事很多,幾乎每個街巷都有著饒有興味的來頭和嚼頭。我對此非常感興趣。有一天,忽然自以為是地發(fā)現(xiàn),很多街巷和“吃”有關(guān),這大概是成都美食甲天下的緣故。
且不說總府街有賴湯圓,草市街有郭湯圓,春熙路有龍抄手,暑襪南街有矮子抄手,荔枝巷有鐘水餃,耗子洞有張鴨子,金河街有夫妻肺片,北門萬福橋頭有麻婆豆腐……這些地道的成都傳統(tǒng)吃食,如今早已名傳全國乃至世界,讓我更感興趣的是這樣兩條街上的兩家餐館:一是指揮街上的小雅餐廳,一是祠堂街上的努力餐廳。兩家餐廳都是名人所開,“小雅”取古意,是作家李劼人所開;“努力”是新詞,為革命家車耀先所開。兩位各有職業(yè),又都是美食家,餐廳所售雖然是家常菜,卻都是他們本人親自下廚,地道的成都味道。一時間,生意不錯。努力餐廳舉的是革命旗,餐廳外的墻上寫著“革命飯,努力餐”大字,以此掩護(hù)所從事的革命活動。小雅餐廳打的是文化牌,談笑有鴻儒,往來也白丁,不薄教授,也愛貧民和寒士學(xué)子。其中李劼人招收貧寒的川師大學(xué)生鐘郎華當(dāng)餐廳的跑堂,資助他讀完大學(xué)的事情,傳為美談。
還有一處,雖不是名人所開,但和名人有關(guān),是陜西街上有名的川菜館,叫“不醉無歸小酒家”。這個店名起得別致,為它錦上添花的是,民國時期軍閥王瓚緒請畫家齊白石到這里吃飯。王瓚緒附庸風(fēng)雅喜好收藏名畫古畫,知道齊白石來成都,請齊白石為他鑒別他的收藏。齊白石不客氣地指出那些畫沒有一幅是真的。王瓚緒很是惱怒,但最后還是要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請齊白石到這家餐館吃飯。也成為了一則逸事。
還聽說另一則與名畫和餐館有關(guān)的逸事,也是一位軍閥愛好收藏名畫,不知是不是這位王瓚緒,也是一位行家為他鑒別,告訴他那幅畫是假的,不知是不是齊白石。這位軍閥沒有請鑒賞家吃飯,倒是把賣他這幅假畫的畫商請到餐館里吃飯,不知是不是這家不醉無歸小酒家。飯菜端上,那幅畫也懸掛墻上,軍閥一把把手槍拍在餐桌上,頓時嚇得畫商一激靈。軍閥端起槍,對他說:“我不槍斃你。”然后一槍打在畫上,又說,“但我得槍斃這幅假畫,讓它不能再在世上騙人。”
如今,指揮街、祠堂街和陜西街,都還在。我曾經(jīng)到這三條街尋找過這三家餐館,只看到祠堂街上立有紀(jì)念牌,介紹此地曾有過車耀先烈士開過努力餐廳。小雅餐廳遷到李劼人故居里。不醉無歸小酒家,黃鶴不知何處去,已經(jīng)無處可尋。
我對在祠堂街立介紹努力餐廳的牌子,很是贊賞。如果在這三條街上這三家餐館的原址都立上這樣的牌子,繼而推而廣之,在許多曾經(jīng)發(fā)生過類似故事、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紀(jì)念之地的街頭,都立上這樣的牌子,該是什么樣的風(fēng)景?那將是一本打開的書,街巷和歷史一起連綴起那一頁頁,風(fēng)和記憶一起翻開那一頁頁,如果能夠從頭讀到尾,會是關(guān)于成都別開生面的一部大書。
這是只有古老的城市才可能擁有的一部大書。古老的街巷,即便逝去了,它們的魂靈還飄曳在城市的上空。這些古老的街巷,不僅是城市的肌理,是城市縱橫交錯流通的血脈,是城市生存的重要器官,更是歷史沉淀下來屬于這座城市足跡的獨(dú)特的文化,又是溝通歷史與現(xiàn)實(shí)的一座座美妙無比且獨(dú)一無二的廊橋。它們能夠迅速地喚醒我們的回憶,讓我們從而觸摸歷史,感知那些逝去歲月的冷暖沉;從而仰頭看一看今天的天空,感受今天與過去風(fēng)云際會的別樣情致。你才會對你的城市多一份認(rèn)知,多一份感情,多一份憧憬,以及多一份心底的感動。
德國文化史家瓦爾特·本雅明曾經(jīng)說過:“在波特萊爾那里,巴黎第一次成為了抒情詩的題材。”走在這樣古老的街巷,或者想象這些古老的街巷,包括它們古樸而趣味橫生的街名,成都也可以成為我們的抒情詩的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