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花時游遍諸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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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陸游寫成都的《花時游遍諸家園》時,曾想,這個“諸家園”到底是多少園?陸游的這十首絕句,提到花園具體名字的只有一家,便是張園,詩寫道:“翩翩馬上帽檐斜,盡日尋春不到家。偏愛張園好風景,半天高柳臥溪花。”別的不清楚,起碼詩中透露的信息張園里有樹有水有花,應(yīng)該風景不錯。
唐宋時,在成都,這樣風景不錯的私家花園據(jù)說非常多,成為那時的一景。這應(yīng)該和當時成都的繁榮,以及成都濕潤的氣候有關(guān),因此適合花園的成長,一時遍地開花。但花園到底有多少,誰也說不清。陸游在他那十首詩中的另一首中說:“看花南陌復(fù)東阡,曉露初干日正妍。”想來應(yīng)該是不少,否則不會如此,從清晨到中午還沒有逛完。而且,公園應(yīng)該是遍布城的東西南北,走也走不完,看也看不盡。
后來查《劍南詩稿》,發(fā)現(xiàn)陸游詩中涉及的成都城內(nèi)花園有這樣許多家:西園、張園、東園、房園、可園、趙園、劉園、王園、合江園、瑤林莊、萬里橋南劉氏小園……其中城北的西園和城東的張園最為出名。西園有西樓眺月亭,可以遠望岷山積雪,有杜詩“窗含西嶺千秋雪”之美景。而且,西園每年三月三向公眾開放,園子應(yīng)該不小。陸游有詩說西園:“高高下下天成景,密密疏疏自在花。”城東的張園,建在蜀燕王宮的舊址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又有前塵舊影,秋韻春情,會別有一番情致。而且,此處二月的海棠最為有名,陸游專門為它寫詩:“誰道名花獨故宮,東城盛麗足爭雄。”如果不屬于夸張,就一定不同凡響。
可惜,時不我待,陸游詩中所寫到的這些花園,如今風流云散,一個也見不到了。但是,可以想象那時的風光肯定了得。特別是二月海棠開放的時候,那時的街道上還不興種樹,樹都是栽在各家的院子中,如此眾多的私家花園里的這些海棠樹,把成都城怒放得云蒸霞蔚,難怪陸游在他的《花時游遍諸家園》里寫海棠時寫道:“直將宮錦裹宮城。”在另一首詩中,陸游又寫道:“成都二月海棠開,錦繡裹城迷巷陌。”
在過去的封建時代里,城中沒有公共花園,私家花園對于這座城市的風光起到重要的作用,無可比擬。但是,如成都擁有如此多的花園的城市,在中國并不多見。于是便想,杜詩所寫的詩句中“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里的那雨后濕潤的紅花,應(yīng)該不是在街上看到的,而是錦官城那眾多花園的貢獻。
這樣的情景,一直延續(xù)到清末。一座城市的傳統(tǒng)是在代代承襲的潛移默化中形成的。成都花園的傳統(tǒng),雖然起起伏伏,但從唐宋到清末,并未中斷。傅崇矩在《成都通覽》中介紹清末成都的私家花園:布后街的孫家花園,小福建營的龔氏遽園,三槐樹街的王家花園,草堂寺邊的馮家花園,青羊場的馬家花園,東門外雙林盤的鐘家花園,南門外百花潭對面的雙孝祠花園。
《五光圖載》一書中,還記載有這樣幾家花園:文廟街的汪家花園、洗馬池畔的芙蓉池館。
在另外的材料中,我還看到了清末時成都四大花園的記載:方正大街的大夫第、錦興路的宮保府、忠烈街的可園,和正通順街的李府花園。此外,還有布后街的孫家花園、琴臺路的馬家花園、爵版街的霜柑園等。
肯定,還有許多,我查找到的資料并不齊全?上В@些花園,在民國時期,都漸漸消失了。
其實,這些花園的壽命完全可以多延長一些時間的。民國初時,軍閥、官僚、富商修建的公館很多,不少公館富麗堂皇,東西式結(jié)合,也辟有不少私家后花園。曾經(jīng)到北門附近看川軍將領(lǐng)劉存厚的公館北園,占地三十畝,其中花園占了絕大的面積,雖然如今已經(jīng)是一片凋零殘敗,但那花園的假山老樹還在,舊影依稀,可想當年風光。只是那時戰(zhàn)亂連年,中間又有一場長達八年之久的抗戰(zhàn),經(jīng)濟又日漸蕭條,成都花園的傳統(tǒng),就是從這個時期開始不知不覺地消失的。有時,會替成都惋惜,其實,不僅是這些公館的私家花園曾經(jīng)輝煌一時,就是一些四合院也是非常漂亮的,因為成都的氣候適合花木生長,四合院里的花草繁盛,也是比北京要好得多的。這些私家花園,哪怕只是能夠保存下來幾家也好,或者是那些四合院完整地多保留下來一些也好,即使再無法看到陸游花時游遍諸家園時“直將宮錦裹宮城”的壯觀,也會是成都一道獨特的風景線,起碼可以留下一點西南園林的文化標本。想如今風頭始終不減的蘇州園林,不也是在舊時的私家園林遺存基礎(chǔ)上修建的嗎?
成都公園的出現(xiàn),在清末之時。并不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樣非此即彼的道理。本來私家花園和公園可以并行不悖,相得益彰,彌補和擴充公共空間。只是私家花園無可奈何落去時,清末政府已經(jīng)顧不過來它們了。但是,戊戌變法后,那時候的清政府也開始講究維新,西風東漸下也要效仿西方建公園。正巧,立憲之后,朝廷廢除了旗人的供給制度,滿城里的旗人斷了俸祿糧餉,日子難捱,惶惶不可終日,而原來供旗人練兵射箭的校場、馬廄和倉房,也早就荒蕪一片。政府便把這地方利用起來,開設(shè)公園,取名叫少城公園,種植一些樹木花草,建一些亭臺,設(shè)一些柜臺,賣些茶水零食,讓旗人到公園里來,賣賣門票、茶水,既可以給旗人自謀生計的出路,又可以供人游覽,一舉兩得。
辛亥革命后,民國初年,四川都督府為顯示新政威力,收回少城公園,擴大面積,引御河水進來,開辦圖書館,矗立保路紀念碑,又開設(shè)幾家露天大茶館。一下子,吸引游客如潮。后來,每年秋天舉辦菊花展,又設(shè)立檐板木架和紙張筆墨,供游客在此以菊花為題吟詩作賦,揮毫弄墨,比試高低,也曾是當時熱鬧的景觀。
自少城公園后,成都又有了中山公園。如今,中山公園不在了,少城公園改名為人民公園,成為市內(nèi)最大的公園,而且免費開放,每天自早到晚都是人流如織,成為了市民的天堂。那天,我去人民公園,本以為北京的天壇公園里唱歌的、跳舞的、練武術(shù)的,人就夠多的了,沒有想到這里比天壇公園里更為壯觀,人山人海,聲響沸天。鶴鳴茶館里座無虛席,海棠花下人影攢動,特別是中心廣場上,環(huán)形抄手游廊上一個挨一個珠串一般坐滿了人。他們前面的廣場上,伴隨著響亮的音樂跳舞的男女老少一圈圈地舞動著,一會兒如漲潮涌上來,一會兒像退潮退下去,整齊而有韻律,更有排山倒海的氣勢。他們后面的小樹林里,搭起了舞臺,反串的歌唱表演一點不受干擾地在自娛自樂。保路紀念碑前,一邊小樹叢掩映的甬道兩邊,掛著兩排飄曳的白紙和照片,是這里的戀愛角,不過和天壇公園里的一樣,沒有年輕人自己來的,都是父母在著急地張羅兒女的婚事。一邊狹窄的空場上,是一個年輕人在為一位外國金發(fā)女郎畫速寫,他們分別坐在對面的馬扎上,身邊圍著一圈又一圈的人,形成了一個人體的罐子,幾乎密不透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們兩人的身上,他們卻極其淡定,旁若無人,似乎身邊沒有喧囂和人影。
難得見到這樣全民娛樂的壯觀景象。人流的摩肩接踵,性情的盡情釋放,簡直要把這個人民公園的圍墻漲破。站在這樣人潮翻涌的洪流中,心里忍不住想,這才是成都的“麻辣燙”呢。又忍不住想,陸游如果能夠重來成都,再次花時游遍諸家園,游到這里的時候,會有什么樣的感覺?海棠依舊,再說“直將宮錦裹宮城”怕是遠遠不夠了,起碼得改一個字:“直將宮錦鬧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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