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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你照我說的寫。對聯(lián)是:東京窯子分三等,明記杠局下九流。”

“……”

“寫吧,就照我說的寫!

老漢的筆硬在臺窩里。

“魯掌柜,過年……圖個吉利!

我從老漢手中接過筆,用剪子把筆尖剪岔開,塞到他手里。

“娼妓立不起貞節(jié)碑。你寫就是了!”

遲疑一下,老漢拿起岔筆,在對聯(lián)紙上寫下了“東京窯子分三等,明記杠局下九流”。他手雞爪瘋般哆嗦得很厲害,筆尖岔著,字一個一個朝前傾,起筆開岔,落筆開花,每個字都像一片秋后的污樹葉。該粗筆沒粗筆,該細筆沒細筆,橫不平豎不直,大字比海碗要大,小字如勺口一樣,搭配極不均勻。我想要的就是這種字!

寫完了,小二把對聯(lián)提走,上聯(lián)“東”字的墨汁在紙上開了一條河,一下流到對聯(lián)尾,就像娃兒尿一般。

老漢望著對聯(lián),道:“掌柜,你是咱東京有頭有臉的人……”

我說:“左門板上寫:欺世盜名;右門板上寫:男盜女娼。”

老漢寫下了。

“門額上寫:橫走天下!

寫完對聯(lián),我立刻和小二一道貼在了杠局門上,不等糨糊流盡,門口就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居民、商販、老人、孩童,黑黑擠了一片,那年過節(jié)天氣格外好,年前下了雪,二十八九就已干盡了,也沒風,人都穿了新衣,臉上溢著喜悅和滿意,看了對聯(lián),更是快活許多。念念笑笑,笑夠了又回頭讀一遍,不等天黑,這對聯(lián)就走進了東京各家住戶。曹門大街的杠局掌柜還專門派人把它抄了回去。

初一這天,東京城熱鬧異常。欣賞對聯(lián)的閑人和一群一群去拜年的禮節(jié)人,在大街小巷竄來竄去。千歲們的木轎子,在街上像端午節(jié)游龍船樣蕩蕩漂漂的。尤其好看的是姑娘小姐的花衣服,一件一件都不一個款式,不一種花色,聚到一塊兒,活脫脫如龍亭后的花園子。過年節(jié),單桿兒的花兒們沒地方去,都聚在杠局里。大伙兒一早起來,由局里出錢買肉買面?zhèn)湎履晔,一齊動手滿滿包了一柜臺餃子,飽飽吃完后,坐下聽我合計一陣子,就都齊哄哄地朝曹門大街熱鬧去了。

曹門大街很寬敞,多是民居,臨街鋪子并不稠密。過年的時候,商業(yè)街清凈了,居民街自然熱鬧。半晌時分,拜年的都已拜過,看對聯(lián)的也都飽了眼福,賭博的圍到了桌子邊,其余人就都在街上議論著張長李短,一堆一堆,反和平日商業(yè)街商談買賣一樣。我家杠局離曹門大街不遠,僅隔兩條巷子,拐上幾個彎也就到了。我那蓮花落幫里的桿兒們,結成二十幾個人的團伙兒,一入曹門街口,就齊聲唱起來:

王八戲子吹鼓手,

剃頭修腳下九流,

水旱窯子帶小偷,

算算不夠下九流。

向西看,有有有,

湊上明記魯杠頭!

魯杠頭,下九流,

抬杠的肩上沒有圣人頭。

開杠局就是下九流,

下──九──流!

這唱聲齊齊整整,很有節(jié)奏,一下把曹門街的人都吸了過來。他們前邊走著,人群在后邊跟著,到曹門街中時,停下來,一個個抬頭搖腦,把唱過的蓮花落曲段連續(xù)唱了三遍,那聲音山崩地裂,粗野宏大,把街上的房屋都給喚抖了。

那嗓門下邊就是曹門街的杠局。

杠局的掌柜先還出來湊熱鬧,我看見他聽了一遍蓮花落段兒,就退回門里,把局門反閂了。

桿兒們在曹門大街一直唱到午時候。

整整一天,這個局門沒有開,沒有人走到街上來。

過了年,這家杠局再也沒開業(yè)。

終于就被我給掀倒了。好痛快!

這杠局掌柜是書香世家子弟。祖爺、爺都考過進士,到他爹這一輩,不爭氣考了個秀才。到了掌柜這一代,屢考不第,終于連秀才也沒能考上去,才開了個杠局經營著。由此看,讀書人果真是死要面子的。說杠局下九流你就下九流了嗎?人活著,處處都要顧面子,那就什么也顧不上了,反沒有面子了。你要想著面子就是一張皮,撕下不要了,那你的日子反會過得鮮活寬綽,輕輕快快。人的日子快活舒展了,自然有人瞧得起,面子反而大起來。

顧面子,曹門街杠局歇業(yè)了,東京就余我一家杠局,誰家死人都得請我魯耀抬,我在東京反而有了大面子,有了大經營,有了好過的大日子。我這樣說你們信不信?東京的人信。老年人是百分之百的信。去年,也許是前年,或許更早些,我從陰間出來逛逛,在東京北門遇到一個熟人。其實我對他已記不太清,他說他十七歲就進杠局抬過杠。那天,天氣溫暖極了。初冬季節(jié)里,沒有風,日頭懸在頂上,又黃又白。樹葉大都已從樹上落下。草梢全部干了,只根部還透著青色。那時候,城墻廢了許多,磚被人刨走了一半。我們倆就靠在城墻的破壁上,臉對著臉。我沒想到他老得那么快,十七歲進杠局,一轉眼他的胡子就全白了。眉毛也跟著胡子花白許多。他是拄著拐杖來城墻下取暖的。一見我,就嘴不停地說開了。

魯掌柜,你把我忘了?他說,我可一輩子忘不了你。開了明記杠局以后,你為了迎合東京城的百姓心兒,在局里創(chuàng)設了“龍頭鳳尾”大杠,記得吧!你到處說用“龍頭鳳尾”大杠埋人是表示哀榮,是兒女們最后向父母表示孝心。其實,什么龍頭鳳尾呀,就是把大桿頭上刻條龍,用紅漆涂了,在大杠尾上刻個鳳,用綠漆涂了,這就把杠費抬高了十貫錢。還把蓋棺幃罩分為彩繡紅緞、五彩紅綢、普通紅布三等,把抬棺杠手分為八人抬、十二人抬、十六人抬、二十人抬四級。在杠局門口貼上海報,說對父母一等孝心請用二十人抬杠,彩繡紅緞蓋棺;二等孝心請用十六人抬,五彩紅綢蓋棺;三等孝心請用十二人抬,紅布蓋棺。還說只要兒子有一等孝心,用二十人抬,給八人抬價,局里也絕不要賬……魯掌柜,可真有你的。這一來,做兒子的殯葬父母,誰還好意思用三等四級的?誰不爭著最后做次孝子呢?就是那些平日對父母不孝的兒子,老人死了,也想用二十人抬杠,彩繡紅緞蓋棺,讓響器響著,在東京城里,露一次孝子臉。多排場呵!這樣,一般人家,縱不富裕,也只好比比攀攀,爭著出大價請你了……掌柜,你行,你真行!我活了八十六歲,沒有見過東京有你這樣能經營的人。這樣著,杠局的抬價翻了一個個兒,百姓們還高興哩。咱蓮花幫的桿兒日子好過了,沒有人為一口飯食再去編唱蓮花落,明記杠局足足養(yǎng)活起大家伙。你也從此娶下嫂子了?蛇@嫂子大家不如意,你為啥竟就如意呢……

是春天吧?記得是春天,東京城里到處飄著楊柳花絮嘛;ㄒ查_了,禹王臺里種的花,都一點點地裂綻著,露出紅的白的黃的花朵兒。在城街上,還可以看到一群群鳥兒和鴿子,F(xiàn)在不行了,人多得要炸城,鳥不敢進城了。那時候鼓樓、鐘樓、相國寺、鐵佛寺、硯慶觀、大寧坊、永安坊、宣平坊、安業(yè)坊、新昌坊、崇仁坊、惠和坊、廣福坊,到處都是一群群覓食的麻雀和燕子,鴿子敢往人的肩上落。要在眼下,吃絕它們了!就那個時候,春天,有一位惡僧持“萬善同歸”的化緣簿,來到相國寺后街的藥鋪葆豫堂門前,把特大一個鐵缽盂“砰”的一聲放在門口,使顧客進不得門去,進行“惡化緣”。要挾這家巨富老板施銀百兩,不給就死不離去。百兩銀子,耍兒的?老板當然不給。不給那僧就不走,日夜在堂門口兒佛號著,念念有詞。他是僧人,老板奈何不得,只好給了白銀五兩,誰知他連理也不理,寧死也要從葆豫堂拿走一百兩。就這么,誰也勸不下,整整三日葆豫堂藥鋪沒法開業(yè),末了,只好來求你。

老板說:“你去叫他走,給你五貫酬金!

你沒有理老板,吸著水煙,笑了笑。

“十貫!崩习寮觾r了。

把煙袋從嘴里拔出來,你說:“萬善同歸……十貫就夠了?”

老板有些氣:“給你十五貫!”

你說:“二十貫!”

他說:“魯掌柜,你心太黑啦。”

你說:“我又沒有去找你!

他說:“你把我打死搶走藥鋪吧!

你說:“人家發(fā)燒抓藥你還收三貫制錢哩!

老板啞了,默默站一會兒,咬咬牙。

“定了,二十貫!

定下了二十貫酬金,你到會館胡同海棠書寓找了個妓女來──這就是我們的嫂子了。她是個老妓女,十三歲就做皮肉生意啦,一口氣做下了二十年,老了,臉上皺紋一條挨一條,不知她十六七時何樣兒,現(xiàn)如今可真是不入眼,東京常逛窯子的人都叫她“蒙天網”。她來了,臉上涂著厚粉,滿頭扎了絨花,手里拿著一尺長的竹制折疊扇,屁股一扭一扭扭到葆豫堂藥鋪前,站在化緣僧的背后邊,用扇子在惡僧頭上猛地敲一下,大聲叫:

“喂!你叫我找得好苦啊。在局里住了兩夜不給錢,你不是坑我嘛!

這僧扭回頭,嚇了一跳。

“你……認錯人了吧!”

“錯?你這禿驢,和我用一個枕頭我能錯認你?”

“你……”

“別說啦,快給局錢吧!

說著,蒙天網就伸出粉手去抓那僧的衣領兒。那僧二話不說,推開蒙天網,抱起鐵缽盂扭頭就走,慌得手腳不停,蒙天網還在后邊罵著:“禿驢,快給送局錢!”

看的人全都笑了,稱為快事。

不等人走盡,你從藥堂走出來,把一袋制錢遞給蒙天網。

“騷貨,給你四貫酬金!

接過袋子,蒙天網看了看,咧了一下嘴。

“魯掌柜,就給這一點兒?”

“少?”

“少!

“嫌少你不要!”

說著,你車轉身子,氣昂昂地走了。

蒙天網盯著你后身,跺了一下腳。

“魯杠頭你個龜孫!”

誰能想到一個娼妓敢罵魯掌柜?你聽了,轉過身,我清清楚楚記得你問她:

“你罵我啥兒?”

“龜孫。你敢咋樣我?”

想不到你又踅回身子來。

“蒙天網你好大的膽!”

“怕你呀,我蒙天網也一樣是個不要臉的人!”

你到蒙天網面前站住了,看一會兒,快步到葆豫堂里取出那余下的十六貫制錢,扔到她手里。

“你蒙天網是東京第一個罵我龜孫的。算你有骨頭,這二十貫錢全給你!”

接過錢,蒙天網笑了笑。

“你好孝順,要進海棠書寓我兩夜不要你的錢!

“我要進窯子就把你娶到杠局里!

“你要娶我了,我把你侍候得服帖死!

“敢定?”

“老鴇早想趕我了!

“那就定了!

“你要反悔是龜孫!”

“那就讓你蒙天網當龜孫吧!

都以為是兒戲,誰知這是真的。那時候,杠局的生意好紅火,你在東京也買了大小七個宅院,不要說娶娼妓為妻,就是娶商家小姐,也是一句話的事。且東京的娼妓,不說整個東京城,單會館胡同和第四巷的青樓、書寓、煙花院、勾欄院就有二十六家,明妓有一百八十六人,暗娼就不要說了。操賣皮肉生意的女子,哪一個都比蒙天網長得好……魯掌柜,你當初真是鬼迷心竅了。

娶蒙天網那天,你把整個東京都給驚動了。一個老妓女,坐在八抬大轎上,抬的人都感到心里不舒服。前后還有響樂奏著,到馬道街口,你還特意交代讓轎子停下熱鬧了大半天。那一天是端午節(jié)。記得蒙天網將要走出寓院時找過你。

“一輩子嫁一次,擇個日子吧!

“端午節(jié)!蹦阏f。

蒙天網不高興。

“這日子不吉利。初六嫁,只差一天!

“初五。兩個龜孫成親還擇啥日子!”

“圖吉利的嘛!

“咱就偏擇不吉利的日子破破俗,看老天爺能把你我咋樣兒!

端午節(jié)是熱鬧日子,東京人說是過小年,人都聚在鼓樓下邊閑蕩兒。花轎到了,鞭炮手在鼓樓前長長放了一掛千響鞭,噼噼啪啪炸得白煙四起,炮紙落葉樣從空中盤旋落下,火紙味香噴噴地刺鼻子。兩響炮一個接一個,“叭”地升到高空,到鼓樓頂上,又“叭”地炸出一個火花。鼓樓四周的國槐葉,被炸得飛飛揚揚。那時候,人真的多。都不是看熱鬧,不是看花轎,而是想看看你魯掌柜為啥要娶一個老妓女。

“圖啥呀?”

“不知道!

“魯掌柜白白聰明一世,到頭來卻栽倒在一個老娼懷里了。”

……

鼓樓街、馬道街、寺后街、書店街,四條街的人都朝著十字街心擠,廟會也難有那么多的人。蒙天網一輩子也想不到她會這樣露臉兒,她端端坐在轎子里,不知道她把頭上的紅蓋布掀掉沒掀掉,沒準她早就掀掉偷看熱鬧了。蒙天網肯定不會像十七八大閨女那般害羞老實,誰也不知道她經過了多少風月之事。

要說開心適意那天不是你,也不是她,而是樂班子。你給的樂錢高,他們吹得賣力,一見那么多的人圍住,除看一眼花轎,就都把目光擱在樂班上,就更加起勁了。全都脫了上衣,露著一肩黑肉,把號口、笙背對著藍天死吹,《鳥歸林》《鳳飛回》《小河流》《百草園》《林中風》的樂嫁曲子完了,就吹古戲曲!赌鹿鹩鞄洝贰稐罴覍ⅰ贰洞蟪稣鳌,一曲一曲,不停兒。一個吹大笛的漢子,滿脖青筋鼓跳,從一開始仰天長吹,到最后一曲終了,汗如雨注樣從頭往下落,當樂班收曲時,他吹收樂笛,一聲長長顫顫的音響,寬厚洪亮,從笛筒里飛出來,在鼓樓頂?shù)拟忚K上,縈繞半天不肯散去,那一晌的工夫足能抽上十幾袋水煙絲,把看的人們都給驚呆了,且還是從音低到音高,一直揚上去,直到那漢子累得突然頭一晃,木樁似的倒在地上才結束。

硬是把這漢子給吹得累昏倒了。

真飽眼福。真開眼界。東京城是第一次見到吹鼓手累昏的。

不知道第一夜你和蒙天網是如何過去的,杠局的人差不多都進窯子過夜。一等窯子也有人進。對房里的事沒人愿意多打聽。杠兄弟們想知道你為何偏偏喜歡蒙天網,蒙天網有啥招兒使你倆的日子過得那般貼切兒,到死你們沒有吵過一句嘴,臉上從沒見掛著憂愁不和啥兒顏色的。

那個月,月底發(fā)賞金,大伙都在杠局里,有個小二問了你。

“掌柜,嫂子還會生娃吧?”

你那天正在算賬,聽了問話沒抬頭,把珠子撥得嘩嘩響。

“生啥?”

“娃!

“屁!

“那你看上了嫂子哪?”

你看這小二問得認真了,就把算盤放到柜上說:“我看上了你嫂子是個不知愁的人。東京的一二等窯子我都進去過,哪個女的都是接客一臉笑,客走一臉愁。只有蒙天網能想開。老鴇說她進館二十年,沒見掉過一滴淚,天天日子都開心。”

你說有天你問她:“為啥不趁早嫁人呀?”

她說:“妓院好,來的男人臉上都是堆著笑!

你說:“當婊子還欠笑臉呀?”

她說:“東京日子最苦的是婊子,不當婊子了,嫁個男人再臉上三天兩頭掛著愁,那一輩子都是愁日子;啥過頭,不如死的好!”

“你怕男人愁?”

“愁是女人的事。東京的男人遇事就發(fā)愁,不是男子漢!”

“你不愁客人不找你的日子呀?”

“到了那年齡,我就去死啦,愁日子我一天也不過!

就這樣,你對大伙說,你就和蒙天網對上脾性了。你說你就看上了她的不知愁。說人活一世,“快活”二字。別的都是假的,快快活活一輩子才是真的。

我問你:蒙天網和你是咋樣把日子打發(fā)快活的?

你說人在日子里只要不要臉,準都會有好日子過。

想想也是的,人的日子過得難,不就是太要臉面了?要處處都擺出一張不要臉的臉,該少受多少無端的怨罪呀……

那一天,是你魯掌柜和我們大家伙第一次坐下認認真真說話兒。說的全是心里話?墒钦l信呀,人不要臉還要啥?人活一世不就是要裝結實一張臉面嗎……

天黑得真快,好像沒一會兒,日就西偏了,又過沒一會兒,就終于落了山。紅光像血樣攤在東京的樓堂上,寬敞的街道上,曬暖了的房墻、城墻、地面慢慢涼起來。起了風,不大,徐徐的,把細碎的槐葉朝南卷。城墻下一會兒就蓬蓬松松卷起了一條葉楞子,黃燦燦的,很鮮艷。有一群烏鴉從東京上空斜著飛過來,落在城墻上,蹬下一片虛土,掉在他肩上。他說該走了,天馬上要黑下,東京常停電?纯闯峭,遠處的莊稼地都不見輪廓了。我扶他站起,送了他一程。八十多歲了,走路離開棍子就要倒下去。路上我問他兒子媳婦啥樣兒,他搖了一下頭。問他孫兒和孫兒媳啥樣,他就那么老態(tài)地笑一下,啥沒說。過一會兒,他問我:“那邊好?”我說好。他說那邊要好我回家拾掇一下就去吧。我說你來吧,我提前把你住的地方掃一掃。他說,你是掌柜,哪能哩。我笑了。

就分了手。

聽他一晌敘舊使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將進入民國時,有次我受人白眼,其實還是很要臉面的。

東京偏中的山貨店街有個茶園,四四方方的,用墻圍了,里邊壘出一個不高的臺子,臺前設有方桌三十張,每桌空下臺前正面一方,其余三邊例坐三人。桌上放茶壺一把,杯子三只,瓜籽一盤,到日后晌開門,由第四巷歌妓到茶園清唱,偶爾也有些雜耍和戲班到茶園演演。茶園也是戲園。那天,我去晚了,坐在后邊。歌妓是第四巷雙雁書寓新從蘇州買的妞兒,白白秀秀,能彈能唱,有一腔好歌,當時東京人都叫她“白芍藥”。開始,她唱的多是南方小調,東京人不懂,并沒多少人來這茶園。后來她在書寓關起門來學河南梆子,三個月不到,竟就學會了,幾天時間就唱紅了東京城。我是聽小二們說的,閑下時就來了。恰巧杠局那天城郊一個大戶人家里抬棺材,沒有趕早。我一人坐在后排桌上,聽白芍藥唱《半夜尋媳家》,喝著茶,嗑著瓜子,很有味兒。那時候,東京人都很會做生意,為了不誤客人聽戲,茶園老板專門備下一個水煙袋,上好白銅制的,很精細,鍋很大,三五口決然吸不透。到戲唱到動人時,就有個小二拿著煙袋,裝滿水煙絲,燃起來,彎腰從桌子縫間走過去,把煙嘴塞進看客嘴里邊?纯筒坏皖^,眼依舊盯著臺子上,呼嚕嚕吸幾口,順手取一兩個制錢遞出去。小二接過制錢,拔出煙嘴,就慌忙塞進別個看客嘴里。動作快些,剛好一袋煙打發(fā)一張桌上的三個人?纯蛠聿鑸@都是不帶煙的。自從開了杠局,我的煙癮就特大起來,那次,癮也犯得厲害,等半天小二還沒走過來,直到白芍藥唱了六七段,一個精瘦的家伙才提著水煙轉過來,到我的桌前,剛好上桌抽完,新裝一袋。我把口水咽進肚里,等著他把煙嘴往我嘴里塞,兩眼打量著白芍藥一飄一飄的裙袖子。過一會兒,又過一會兒,半晌兒我的嘴里還是空的。等急了,我收回眼一看,這小二竟隔過我的桌,把煙嘴兒伸進了一個架眼鏡的先生嘴里。

我知道這小二嫌我臟。

“喂!”

“哎……稍等!

“你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

“那明兒就叫你知道知道。”

正說間,茶園掌柜過來了,端了一銅盆涼水,里邊放了一條白毛巾。過去的茶園和現(xiàn)在的禮堂、劇場沒法兒比。那當兒,臺上搭個棚子遮遮太陽擋擋雨,看客都是要露天就坐的。大夏天,日烈時,掌柜或小二要端著水盆到每張桌前給人擰毛巾擦臉。這不,掌柜隨在小二身后過來了,到了我前邊一張桌時,我等那三個看客擦完臉,他端水朝我走來時,我說:

“掌柜,你那小二貴姓?”

掌柜答:“你稍等,那邊天熱!

說著,這掌柜竟端著一盆水從我面前過去了,到中間一棵小樹下,從褲腰上抽出一條新毛巾,在水里浸浸擰干,遞給了一個有人幫著打傘的客主兒。

我問:“那人是誰?”

鄰桌答:“開封縣知事!

我聽了,拿起茶壺蓋子在桌上敲了三下。

知事扭回頭,瞪了我一眼。

掌柜忙回身朝我歉疚地笑一笑。

當著知事和掌柜的面,我把茶壺里的余水往瓜子盤里一倒,起身走了。

我魯耀不要臉,是我魯耀的事,然你茶房不能不給臉!

來日,茶園還是白芍藥賣唱,我就購票三十張,發(fā)給三十個討飯花兒,另又每人給制錢五十文,為茶資零用。待茶園門一開,這三十個討飯花兒,一擁而進,一人坐了一張桌子,都是赤著上身,終日不洗臉的人,又都各端一個爛碗,盛著宿羹酸飯,擺在桌上,怪味彌漫茶園各處,一刻兒蒼蠅紛至沓來,越發(fā)腥臭。后來的客們睹此情況,均抽鼻而去。

這天,茶園少賣茶座三分之二。

下一天,依然如此。

第三天,掌柜突然闖進我家宅里。

“魯先生,得罪你了……”

我還沒起床,翻了一個身。

“啥兒事?”

“你抬手讓我開園吧,兩天沒人買票了。賠不起呀……”

“我礙了你生意?屁話嘛!”

“魯先生……”這掌柜叫著,竟一臉少骨缺硬的樣兒跪在了我床前。

“兩個事……”

“說吧魯先生!

“一是拿三十貫制錢。”

“成的,我立馬就送來!

“二是我局里有個小二,人瘦小,抬不動杠,你把你那送煙小二辭了,讓他去。”

“這……也成,魯先生,月底就辭!

這么著,我又拾起了自己的臉。招回了那三十個討飯花兒,從掌柜送的錢里扣除十四南貫,給每個花兒賞了二百文。

他們說:“謝謝當家的!

我揚起脖子大笑。

“這是龜孫請的客,謝我個屁!”

冬季時,東京城下了一場少見的大雪,尺余厚,滿城都是白亮。很多槐枝都被壓裂了。塌了不少房。這雪是下在民國元年。大相國寺后院的房子整整倒下一排,有個和尚被砸死了,主持僧讓魯耀來看看,把這和尚埋到城外寺墳里。

東京相國寺是個富廟,有廟產七十余頃,按年定期收糧,寺外有寺房七百余間,按月收租;寺內地皮,給商人使用,要按日繳費,這收入遠不是一般商賈所能比的。憑著這些,主持僧就有很高的地位。所結所交,也都是東京有頭有臉的上層人物;然而,魯耀卻也和主持僧有很深交往。這日在寺內吃了飯,商量了一應棺埋和尚之事,他聽主持僧說開封知事要調往淮陽,因在東京欠各商號銀子三千余兩,怕被扣下,不日將要偷偷先走。

僧是閑言,魯耀卻留了意。

開封縣官場中的人,一向是被稱為“賠缺”的,而杞縣、太康、淮陽等地的,則是“富缺”。清代時,東京這里上有撫、臬、道等各司衙門,其一應開支,多半是就地籌措解決。入了民國,東京為河南省會,督軍、省長以下五廳、八處,開支比清代更加繁多。開封縣署征收糧秣銀兩,從不上繳,都是應酬這些。知事為了疏通官路,糧秣銀兩不夠,就到東京城里商賈手中借籌。因而每任知事,在開封縣署雖無油水可撈,但都多則干上半年,就可調往“富缺”聚財。

現(xiàn)任知事到了淮陽,欠銀其實也就一風吹了。魯耀是認識開封知事模樣的,在山貨店街的茶園見過一面。這知事瞪過他一眼。知事瞪了杠頭一眼睛,杠頭會立馬忘掉嗎?

從相國寺出來,他直到馬道街,無論哪家商號,見門就進。

“龜孫,開封知事可借過你的銀兩?”

“借過!

“該你龜孫倒霉,這龜孫要調到淮陽了,雪化了就上任,你龜孫還不快去討賬呀!”

幾句話說完,轉身又進另個鋪里。

“魯掌柜來啦?”

“你龜孫借沒借給開封知事銀子?”

“沒呀。有事?”

“你個龜孫走運……”

說句半截話,不管別人后話咋問,他概不作答,雙腳踏著厚雪就進了下家店里。這樣從午時飯后,到夜飯之前,他跑遍東京各大商號,給知事的欠戶通知了一個遍。

第二天,依然紛紛飄著大雪,北風呼嘯得厲害,就有一批大戶商賈到開封公署找知事討還銀兩。你去我回,我回他去,來來往往,走馬燈似的在公署大堂里走動,直到天晴雪化數(shù)日,知事也不能離府上任。

欠錢必還,這是公理,知事對他們奈何不得。然淮陽那邊,晚去一天,他私囊就要少得數(shù)百兩,損失不可估計。如何?有幕僚勸他請魯耀出面援助,他就備下了酒席,讓幕僚來請。

魯耀說:“回去給知事道聲謝,說我魯耀窮,長袍臟了,不便前去。”

這幕僚作難。

“魯掌柜,去吧,好歹他是個知事哩!

魯耀火了。

“知事怎樣?我杠局從東京衙門抬出的死人多了,哪個都比知事大!你開封知事死了我還不抬呢!”

幕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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