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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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平平安安,沒遇上任何惡毒魔法。一路上,賓克只發(fā)現(xiàn)一件讓他放心不下的事:有個地方的樹上、巖石上有不少鉆孔蟲鉆出的洞眼,從一頭鉆進去,另一頭鉆出來。鉆孔蟲到過這里!
但賓克安慰自己,鉆孔蟲早就被徹底消滅了,這肯定是以前留下的。從前鬧蟲害的時候簡直太可怕了,這種小飛蟲的魔法就是能鉆透擋住它們?nèi)ヂ返娜魏螙|西,包括動物和人。一棵樹鉆幾個眼還沒關(guān)系,但人畜卻會流血至死。如果被鉆透的是哪處要害處,更會當(dāng)場斃命。一想起這種可怕的蟲子,賓克便有些畏縮,但愿贊斯再別出現(xiàn)鉆孔蟲了。問題是誰也不敢打這個保票。只要跟魔法有關(guān),沒有什么能百分之百確定的事。
鉆孔蟲留下的痕跡讓他提心吊膽,賓克加快了步伐。半個小時之后,賓克便來到了那道峽谷。真不可思議,峽谷上居然真的有一座橋。善良法師告訴過他這兒有一座看不見的橋,當(dāng)時他還不敢相信呢。他朝橋上撤了幾把土,認真觀察,證實了它的存在。要足早知道這兒有一座橋——當(dāng)然,這就是掌握信息和沒掌握信息的區(qū)別所在。沒有信息,一個人會遇上各種各樣的大麻煩。誰會想到這兒還有一座暢通無阻的看不見的橋。
雖說繞了遠路,他倒也沒有白辛苦。他參與了審理強奸案,幫助了唐納鬼,見識了無與倫比的幻象,救了克龍比,更深入地了解了贄斯。從頭再來一遍的話,他仍舊不怕繞遠路。經(jīng)驗才能讓人成長嘛。
他踏上橋面,魔法師警告過他,這橋有個特點,一旦上去就不能回頭,否則大橋會立時消失,讓他摔進下面的峽谷。這是一座單向橋,只存在于他的前方。所以,盡管下面是嚇人的深淵,賓克還是壯著膽子一步步前進。能讓他稍稍放心的只有一點,他的手下始終有一道看不見的橋欄。
途中,他鼓起勇氣向下望了一眼。這里的峽谷非常窄,只是一道裂縫,不大像峽谷。如果在這兒,峽谷龍根本沒法動彈。不過,裂縫兩邊懸崖壁立,絕不可能爬上去。就算掉下去沒摔死,他也會被餓死、曬死,除非他向開闊處走?傻搅碎_闊處,還有峽谷龍等著他呢。
總算過來了。走這座橋,既需要信息,也需要勇氣。兩只腳平平安安踏上結(jié)實地面之后,他回頭一看:當(dāng)然啰,橋是看不見的,但橋邊沒有任何缺口,表明這座大橋的存在。他可不敢再次冒險折回去。
剛才太緊張了,嗓子里渴得冒煙,幸好路邊有一處泉水。路?片刻之前,這兒還沒有路呢。他轉(zhuǎn)身朝峽谷方向望了望,一點路的影子都沒有。哦,原來這條路只是領(lǐng)人離開大橋,并不通向它:單行道魔法。他朝泉水走去。水壺里還有水,但那是生命泉水,他想留著,等以后遇上什么危險時喝。
一股泉水流出,形成一條小溪,蜿蜒而下流入峽谷。小溪旁蔥蔥蘢蘢,長滿最奇異的植物,全是賓克以前從來沒見過的。草莓莖根上結(jié)著山毛櫸堅果,蕨類植物上長滿樹葉。真奇怪,不過跟他似乎沒什么關(guān)系。賓克四周仔細瞧了瞧,看泉水附近有沒有藏著猛獸,然后才趴了下來,把嘴湊到泉水旁。
剛剛低下頭,只聽空中響起喇叭似的聲音,“多喝點兒!”
賓克朝樹上望去。樹上棲著一只鳥形生物,可能是哈皮鳥的某個變種。她長著女人的乳房,拖著一根盤曲的蛇尾。應(yīng)該沒什么關(guān)系,只要她離他遠點兒。
他再一次低下頭——一陣窸窣聲,太近了!他猛地跳起來,一把抽出獵刀。透過樹林,他發(fā)現(xiàn)了驚人的一幕:兩只魔力生物打成一團,一頭獅鷺,一頭獨角獸。一雄一雌。它們在——不,不是搏斗,它們——
賓克不由得連連后退了幾步。太惡心了!它們不是同類啊!怎么能……
滿心厭惡的賓克重新來到泉水旁。這一次,他分辨出了獅鷲和獨角獸留下的足跡,它們都是來喝水的,剛來沒多久,還不到一個小時。估計它們跟賓克一樣,也是從那座看不見的橋上過來的,接著便發(fā)現(xiàn)了這個最方便不過的泉眼。瞧那兩頭魔獸的模樣,泉水不太可能有毒——
腦子里靈光-閃,賓克恍然大悟。這是一眼愛泉。任何喝過泉水的生物都會對見到的頭一個對象產(chǎn)生難以抑制的欲望,然后——
他望了望那兩頭魔獸,它們還在干哩,一副永無饜足的模樣。
賓克趕緊從愛泉旁退開。要是剛才他喝了這種水——
他打了個寒噤,突然間覺得一點也不渴了。
“哈,喝去吧,怎么不喝了?”那只哈皮鳥叫道。
賓克撿起一塊石頭,朝她擲去,哈皮鳥發(fā)出一聲粗櫪的尖叫,飛高了些,嘶啞地大笑起來。這混蛋居然在空中拉屎了,一個屎團子險些掉在他頭上。所有生物之中,再沒有比哈皮鳥更可惡的東西了。
哼,善良法師倒是跟他說過,回家的路也不是完全沒有任何危險。這眼愛泉肯定就是其中之一。可那位魔法師顯然覺得這種小事不值一提,根本沒跟賓克說過。等賓克走上他來時走的那條路,前面的麻煩還多著呢,比如寧靜松林——
他該怎么闖過那一關(guān)?他需要找個敵人作伴,可這會兒上哪兒找去?
突然,他有了一個好主意。“喂,臭鳥!”他朝樹林里叫道,“離我遠點兒,要不然,我非把你的尾巴塞進你那張臭嘴里不可!”
哈皮鳥的回答是一陣瓢潑大雨般的臭罵,詞匯量可真豐富!賓克又朝她扔了一塊石頭,“我警告你——別跟著我。”他嚷道。
“我跟定你了,哪怕到魔盾邊上。”她尖叫道。“你永遠別想甩掉我!”
賓克偷偷笑了。這下子,他算有了個適當(dāng)?shù)穆冒榱恕?
他向前走去,不時避開哈皮鳥朝他拉下來的屎蛋.一心盼著對方的怒火足以支持他走過寧靜松林。那以后——管他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沒過多久,這條小徑便匯入他來時走過的大路。他從小徑朝大路兩端張望,沒錯,正北正南,清清楚楚。轉(zhuǎn)頭再看自己來時的方向——那條小徑不見了,只有茂密的森林。轉(zhuǎn)身走了幾步,方向絕對不可能出錯,他剛剛才走過呀?蓻]走幾步,他便陷進了齊膝深的閃亮荊棘叢中,荊棘草籽一閃一閃,鉤在他的褲腿上,賓克好不容易才全身而退,沒被劃個遍體鱗傷。蹲在樹枝上的哈皮笑得打跌,差點一個倒栽蔥栽下來。
沒有小徑,就這么簡單,但只是這個方向沒有。賓克轉(zhuǎn)過身,面向大路,瞧,小徑就在腳下,向前延伸,匯入大路。噢——唔,他干嗎要費這個心思呢?魔法就是魔法,自有它的道理,除了自己的道理,它完全沒有理路可循。這個道理人人都懂,除了他時不時犯傻氣。
他走了一整天,渡過那條喝了它的水就會變成魚的小河:“喝口水吧,哈皮!”可惜對方知道小河的魔法。然后便是寧靜松林,“打個打盹兒吧,哈皮!”接下來是里面住著鎳螯蟲的深溝,“我給你找點蟲蟲吃,哈皮!”其實他用了善良法師給他的驅(qū)蟲咒,連鎳螯蟲的影子都沒看見。
天黑以后,他在馬人地盤找了一家農(nóng)舍借宿。哈皮鳥飛走了,她不敢進入箭術(shù)嫻熟的馬人的領(lǐng)地。為他提供住宿的是老一輩馬人,性子不像切斯特那么火爆。賓克把那條大峽谷的事告訴主人,他們非常感興趣,覺得這條信息足以抵銷食宿費用了。主人的孫子是一頭歡蹦亂跳的小馬駒,才二十五歲,按人類的標(biāo)準(zhǔn)只有幾歲。賓克很樂意跟他玩,還給他表演手倒立,沒有哪個馬人會這一招,小家伙簡直看迷了。
第二天,他繼續(xù)向北。再也沒有哈皮的影子了,真讓人松一口大氣。跟哈皮搭伴真夠嗆,他真覺得還不如獨自一人去寧靜松林冒冒險呢。被她咒罵了一天,賓克的耳朵嗡嗡直響。他走過了馬人的領(lǐng)地,一路沒有碰上任何人,傍晚時分,他回到了北村。
“喂!不會魔法的怪人回來了。”津克嚷嚷道,賓克腳邊忽然出現(xiàn)一個大洞,差點讓他摔一跤。穿過寧靜松林時要是有津克當(dāng)旅伴就好了。賓克沒理會次第出現(xiàn)的一個個大澗,只管慢條斯理朝自己家走去。反正到家了,急什么?
回家第二天早上,當(dāng)眾證明魔法的儀式開始了,地點在露天會場。
年邁的國王親自主持儀式,這是國王的公務(wù)之一。他穿著鑲珠嵌寶的國上袍服,頭戴純金王冠,手握象征王權(quán)的權(quán)杖,喇叭齊鳴,眾人俯首。連賓克都被國王威儀所懾服。
國王一把雪白的長髯飄動,氣派威嚴(yán),但兩眼卻散漫無神。每過一陣子,一個侍從便會輕輕推推他,免得他睡著了。
按照慣例,國王先要在儀式上亮一手魔法,來一股風(fēng)雨。他將一雙顫抖不已的手高高舉起,嘴里嘟嘟嚷嚷念著咒語。開始的時候,什么動靜都沒有。正當(dāng)大家以為國王的魔法完全失靈了,樹林方向忽然吹來一股若有若無的輕風(fēng),巷起地上的幾片落葉。
沒人說什么,這股小風(fēng)可能純屬巧合,就算真是魔法喚來的,離真正的暴風(fēng)雨也差得遠呢。有幾位女士還是挺給面子地撐起雨傘,司儀趕緊進行下一項程序。
賓克的父母羅蘭和比安卡坐在第一排,薩布莉娜也是。她跟賓克記憶中的一樣可愛。羅蘭望著賓克的眼睛,鼓勵地點點頭。比安卡眼里淚光閃爍,但薩布莉娜垂著眼皮,不敢看他。他們都在替他擔(dān)心。他想,擔(dān)心得有理。
“為取得贊斯公民資格,你準(zhǔn)備當(dāng)眾顯示何種魔法?”司儀問道。他叫穆里,是羅蘭的朋友。賓克知道,只要能幫忙,穆里什么忙都肯幫,可惜事關(guān)公務(wù),他什么忙都幫不上。
只能全靠自己了。“我——我,顯示不了。”賓克說,“但我有一張善良法師漢弗萊寫的說明,證明我有魔法。”他用顫抖的手把紙條遞給穆里。
穆里接過來,看了看,轉(zhuǎn)呈國王。國王斜著眼睛瞅了瞅,但他那雙昏花老眼不可能看清上面的內(nèi)容。
“陛下請看。”穆里謹(jǐn)慎周到地說,“這是一份來自善良法師漢弗萊的證明書,上面加蓋有他的魔印。”這是一幅小畫,繪著一只長著魚鰭的生物正用嘴頂著一個球,“它證明文件攜帶者具有一種無法辨明其性質(zhì)的魔法。”
老國王灰蒙蒙的眼睛里仿佛亮起兩點火花。“這份文件什么都說明不了。”他咕噥道,“漢弗萊不是國王,我才是!”手一松,文件飄落地面。
“可——”賓克抗議地說。
司儀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賓克知道沒指望了,國王對仍舊具備強大魔法的漢弗萊抱有一種愚蠢的嫉妒。他不會理睬善良法師的證明書。國王既已開口,爭論下去只會自找麻煩。
賓克靈機一動。“我為國王帶回了一件禮物。”他說,“從一眼有神奇治療能力的生命泉里取來的泉水。”
穆里的眼睛一亮,“你有魔泉的泉水?”國王身體一康復(fù),態(tài)度肯定會開通得多。
“在我的水壺里。”賓克說,“它治愈了我的手指。”他舉起左手,“我還親眼見到這種泉水治好了別的人。它什么都能治,當(dāng)場治好。”至于喝了泉水的人要盡的義務(wù),他決定還是暫且不提的好。
穆里的魔法是隔空取來體積不大的小物件,“你允許我——”
“請吧。”賓克應(yīng)聲道。
水壺出現(xiàn)在穆里手中,“是這個嗎?”
“對。”賓克第一次覺得自己有希望了。
穆里來到國王身旁,“賓克為陛下帶來一件禮物。”他說,“魔法泉水。”
國王接過水壺,“魔法泉水?”他重復(fù)了一遍,好像沒聽明白。
“它能治愈一切疾病。”穆里告訴他。
國王看著水壺。只要喝一口,他就能看明白魔法師的證明書,召喚出真正的暴風(fēng)雨——作出明智的判斷。
“你們以為我生病了嗎?”國王厲聲道,“我不需要治療!我的身體好得很。”他掉轉(zhuǎn)水壺,將珍貴的生命泉水倒在地下。
賓克覺得白白流淌的是自己的血,而不是水,他的最后一線希望毀了,毀于他本來希望能夠治愈的老邁昏庸。
難道這就是生命泉對他的懲罰?將希望懸在他眼前,卻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毀掉這一希望?不管是不是,反正他完蛋了。
穆里也看出了這一點,他彎腰撿起水壺,水壺緊接著不見了,重新回到賓克手中:“對不起。”他低聲耳語,然后放大聲音,“請顯示你的魔法。”
賓克努力嘗試,想用意志力迫出自己的魔法,不管那是什么魔法,他想打破鎮(zhèn)壓住它,不讓它釋放出來的符咒,當(dāng)眾顯示。可是,什么都沒發(fā)生。
他聽到一聲低泣。薩布莉娜?不,是他的母親,比安卡。羅蘭則面無表情。他的尊嚴(yán)不允許他流露自己的感受。薩布莉娜沒看他,但看他的人還是有的。津克、賈馬、波提弗,全都沖他擠眉弄眼,他們大有理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比賓克強——他們誰都不是沒有魔法的怪物。
“我做不到。”賓克低聲道。于是,結(jié)束了。
他又一次上路了。這一次是向西,走向地峽。他帶著一根新桿棒,一把手斧,還有他的獵刀。水壺里灌滿了平常的水,比安卡噙著眼淚為他準(zhǔn)備了路上吃的三明治。薩布莉娜什么都沒給他,自從作出放逐決定之后.他一次都沒有見過她。贊斯的法律規(guī)定,被流放者只能攜帶隨身行李,不能帶貴重物品,以免引起平凡世界不必要的注意。盡管有魔盾保護,但總是小心沒大錯。
賓克的生活之路似乎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因為他不得不離開他知道的一切。他成了事實上的孤兒,從此再也不可能體驗到魔法的滋味,他將永遠被束縛在地面,束縛在平淡乏味的平凡世界。
或許他當(dāng)時真該接受女巫艾莉絲的交易?至少他可以留在贊斯。要是當(dāng)初他就知道……不,就算知道結(jié)果,他仍舊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這是無法改變的。
最奇怪的還是,他并不覺得徹底絕望。他失去了公民資格、家庭和未婚妻,面對外面陌生的世界,但他走向平凡世界的腳步卻有幾分輕快。這是他的潛意識在振作他的精神,免得他絕望之下自殺嗎?或者是因為總算等來了結(jié)果,心情終于輕松下來了?他一直是身懷魔法的人群中的怪物,而現(xiàn)在,他終于要跟和自己一樣的人在一起了。
不——不是這個緣故。他不是個怪物,他有魔法,而且是強有力的魔法,魔法師級別的魔法。漢弗萊是這么對他說的,他相信他的話他,他只不過無法使用自己的魔法罷了,像一個會在墻上弄出紅點的人卻找不到一堵讓他施法的墻一樣。為什么會這樣?他想像不出來,但這總表明他是對的,而國王的決定是錯的。那些不敢跟他站在一起的人,離開他們最好。
不——也不是這個緣故,他的父母也不愿破壞贊斯的法律,他們是誠實的好人,賓克繼承了他們的正直品格。女巫的提議也是對法律的破壞,而他跟父母一樣,拒絕了那種誘惑。羅蘭和比安卡不可能陪著他一塊兒流放,也不可能違背法律,幫助他偷偷留下,他們作出廠巨大的犧牲,做了他們覺得是正確的事,賓克為他們感到驕傲。他知道父母愛他,但仍然遵從法律,讓他離開。這才是潛伏在他心底的喜悅的原因。一部分原因。
還有薩布莉娜——她也不愿意欺騙法律,但他能感受到,她和他父母不一樣,不是要堅持原則。只要有足夠理由,欺騙法律的事她是做得出來的,之所以做出正直的模樣,只是因為她并沒有被賓克的不幸所打動。她對他的愛沒有深到那種程度。她愛他,因為她相信他一定有魔法,畢竟他的父母都有很強的魔法。一旦不再相信這一點,她的愛就打了一個很大的折扣。她愛的其實并不是賓克這個人。
現(xiàn)在看來,他對她的愛也同樣膚淺。沒錯,她是很漂亮,但她沒有真正的個性,像那個叫蒂伊的姑娘所擁有的那種個性。受到侮辱之后,蒂伊可以掉頭而去,而且決不動搖。掉頭而去的事薩布莉娜也做得出來,但動機卻完全不一樣。蒂伊不是做姿態(tài),她是真正生氣了。如果換了薩布莉娜,這種行為就是經(jīng)過精心算計做出的姿態(tài),巧妙而有過之,但缺乏真情——因為她沒有蒂伊那種真感情。她更看重表面,而不是實質(zhì)。
賓克不由得聯(lián)想起了女巫艾莉絲,那才是表面功夫的至高境界。連她都有個性,激烈的個性!想想她發(fā)火的樣子吧。賓克尊重那種怒火,通過怒火,你才能看到對方的真實性格。但艾莉絲太狂暴了,毀掉宮殿那一幕,還有狂風(fēng)暴雨、龍……
就連那個叫什么來著的傻姑娘——溫妮!連她都有實實在在的真性情,那姑娘可一點不攙假。但薩布莉娜卻像個演技高明的女演員。所以,他從來不敢肯定她是不是真正愛他。她就像存在他腦海里的一幅畫,需要的時候拿出來瞧瞧。他其實并不真想娶她。
只有到了流放的時候,他才真正明白了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他希望姑娘具備的品質(zhì),在薩布莉娜身上是找不到的。她很漂亮,會使小性兒——但不是真正的個性,還會魔法。這都很好,非常好,所以他自以為愛上了她,但到了真正的緊要關(guān)頭,她卻移開了視線。這就夠了,克龍比說得對:賓克要是娶她,那才是大傻瓜呢。
賓克笑了,如果克龍比和薩布莉娜成了一對兒,會怎么樣?一個是最愛發(fā)號施令、最多疑的男人,一個是工于心計、心思多變的女人。這兩人會發(fā)展出一段關(guān)系嗎?說不定真有這個可能。這兩人碰不上,真是太糟了,就算碰上了,這出好戲賓克也無緣欣賞。
他在贊斯的生活經(jīng)歷在眼前一幕幕展開。一生中頭一次,賓克覺得自己自由了。他再也不需要魔法了,再也不需要浪漫愛情,他再也不需要贊斯了。
樹上有個黑窟窿。賓克身體一震,是鉆孔蟲鉆出來的?不,只是顏色深了一點而已。他長出一口氣,而且意識到他剛才一直在欺騙自己。如果他再也不需要贊斯,他就不會這么在乎鉆孔蟲鉆出的眼兒。他需要贊斯,這是他的青春啊,可惜他就要失去它了。
賓克來到魔盾守衛(wèi)的哨位。一旦走過魔盾,贊斯的一切就與他永別了。
“干什么的?”守衛(wèi)問道。他是個胖乎乎的大個子年輕人,皮膚蒼白。樣子雖然不起眼,但他卻是阻擋一切外物進入贊斯的魔法網(wǎng)的一個組成部分。沒有哪個有生命的物體能穿過魔盾,既出不去,也進不來。但沒有哪一個贊斯人想離開這里,所以這道魔盾的惟一作用只是阻擋來自平凡世界的侵入者。一觸魔盾,立即死亡。當(dāng)場立斃.連痛苦的感受都不會有。賓克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原理。當(dāng)然,任何魔法的原理他都不知道,它就是管用。
“我被放逐了。”賓克對守衛(wèi)說,“請指點我穿過魔盾。”他不想使什么詐,會老老實實按照人家的指點離開贊斯。但就算他存心逃避放逐的命運,也絕無成功的可能。北村有個村民的魔法是指出人所處的方位,這會兒,他正用這種魔法盯著賓克。只要賓克今天仍然留在贊斯,他一定會知道的。
守衛(wèi)嘆了口氣,“怎么一輪到我值班就出事?你知道這種事有多難嗎?既要打開一個能過人的洞口,又不能影響整個魔盾。”
“魔盾的事兒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賓克承認道,“但我是被國王放逐的,所以——”
“好吧,好吧。你知道,我不能陪你上魔盾那兒去,我得堅守崗位,但我可以發(fā)出一個魔咒,讓魔盾的一段中止五秒鐘。去耶兒以后抓緊時間穿過去,不然的話,它閉合時一碰到你,你就完了。
賓克咽了口唾沫。死亡呀流放呀之類,他想得很多,但真到了面對死亡的時候,他還是想活下去的。“知道了。”
“那就好。魔盾石才不在乎死的是誰呢。”守衛(wèi)意味深長地敲了敲他倚著的那塊大圓石。
“你是說,這塊黑乎乎不起眼的石頭就是魔盾石?”賓克問。
“對,沒錯。一百年前,魔法師埃布里茲安排的,給它下了咒,形成了魔盾。沒有它,平凡世界的人就能侵入我們這兒了。”
賓克聽說過魔法師埃布里茲,歷史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埃布里茲還是賓克一家的祖先之一呢。他會點化術(shù),在他手里,一柄小榔頭可以變成一把大鐵錘,一段木頭可以變成窗框——沒用的東西變成了大家需要的東西。當(dāng)然,不可能沒有限度。他不能把空氣變成吃的,也不能把水化為衣服。但他的本事已經(jīng)夠神奇的了。這么說,他把原本便有致命屬性的石頭變成了魔盾石。設(shè)定一段距離,只要在那段距離上,無論什么生命都當(dāng)場立斃——贊斯就此得救。真是了不起的大成就!
“這是計時石。”守衛(wèi)將一塊較小的石頭在魔盾石上敲了敲,石頭分成兩塊,本來是紅色的石頭,分成兩半后都褪成白色。他把其中一塊遞給賓克,“計時石一變成紅色,馬上過去,二兩塊石頭是同步的。開口就在那棵大山毛櫸樹正前方——只開五秒鐘,所以先作好準(zhǔn)備,石頭一紅,馬上走。”
“石頭一紅,馬上走。”賓克答應(yīng)著。
“好的,上路吧。有時候,這些計時石愈合的速度飛快。我盯著我這塊,好及時放咒語,你好好留神你那塊。”
賓克上路了,沿著小道向西跑去。一般情況下,這種裂開的計時石需要半個多小時才能愈合。但石性不同,周圍環(huán)境的溫度不同,它的愈合速度也不一樣,影響因素太多了。但兩塊裂開的計時石無論如何總是完全同步,哪怕一塊在太陽下暴曬,另一塊扔進井底。魔法的事兒,誰說得清。
但這些跟他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跟魔法有關(guān)的一切在平凡世界都是毫無意義的。
他爬上高坡,看見了魔盾,或著說,它的效果。魔盾本身是看不見的,但它與地面接觸的地方形成了一條由死去的植物構(gòu)成的線,還有愚蠢地想跨過這道無形屏障的動物的尸體。有的時候,跳鹿也會跳過魔盾,落到那一側(cè),但落地之前已經(jīng)死了。魔盾雖然是無形的薄薄一層,但效果卻毫不含糊。
有的時候,平凡世界的生物也會無意間碰上魔盾。贊斯一側(cè),每天都有一個小組巡邏,尋找尸體。把它們弄出魔盾。處理倒在死線上的尸體,這種事還是干得成的,只要活人自己別碰到魔盾就行。但這仍舊是一件讓人毛骨悚然的差使,經(jīng)常作為一種懲罰手段。從來沒發(fā)現(xiàn)人類的尸體,但大家總擔(dān)心說不定哪天便會碰上這種事。那種事肯定極端棘手。
前面就是那棵枝葉繁茂的山毛攆,一根樹枝朝魔盾斜伸過去,樹枝尖端已經(jīng)死了?隙ㄊ秋L(fēng)把它吹得碰上了魔盾。這樣也有個好處,能讓賓克辨明自己就要穿越的那條線到底在哪兒。
這條死亡線上彌漫著一股臭味,可能是死去的小生物散發(fā)的腐臭:土里的蚯蚓,撞上魔盾的飛蟲。這是一條死亡帶。
賓克瞥了一眼他握在手里的計時石——倒抽一口冷氣:紅色的!
是剛剛變色?他這會兒已經(jīng)來不及了?到底是哪種情形?答案性命攸關(guān)。
賓克沖向魔盾。他知道,應(yīng)該回到守衛(wèi)那兒去——但他一心想趕緊把這件事了結(jié)了。或許正是石頭改變了顏色,這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真要是這樣,他還來得及。所以他用了最笨的辦法,向前沖,拿生命做試驗。
一秒,兩秒,三秒。但愿他有整整五秒鐘的時間,因為他仍然沒有趕到魔盾。魔盾看來已經(jīng)合上了,但要下判斷,剎住腳步——這些都需要時間。他沒命地沖過那株山毛棒;蛟S他已經(jīng)沒命了,只是沖得太快,尸體停不下來。四秒——穿過死線。要是它閉合時碰到他的腳,整個人死掉,還是只死一條腿?五秒——一陣刺痛。六秒——不,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不用計時了,開始喘氣兒吧。他過來了——還是活人嗎?
他一頭栽倒在地,砸得枯葉和小動物的尸骨一陣紛紛揚揚。他當(dāng)然還活著!不然的話,他怎么會擔(dān)這份兒心?這就跟那頭人首獅身蝎尾獸擔(dān)心的靈魂問題一樣:要是已經(jīng)沒命了.他就不會——
賓克坐起身來,從頭發(fā)里抖落死掉的小昆蟲。看來是成功了,那陣刺痛肯定是魔盾閉合時引發(fā)的,因為他并沒有受傷。
事情辦完了,他與贊斯永訣了。自由自在地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再也不會有人嘲弄他,誘惑他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他自己。
賓克雙手捂住臉,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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