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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海人(4)

    高頻聲波事件以來,研究所的時間表大大改變。杰克為解析高頻聲波,鉆進(jìn)工作室閉門不出。萊安他們回到錄下聲波的地點,設(shè)置水下話筒,追尋當(dāng)時的海豚群。他們又見到過那次的斑海豚,但沒能從它們那兒再次錄到高頻聲波。
    眼下正做的海豚的“方言”研究中斷了。一周時間里,比利也幾乎把采訪的事拋在腦后。他同樣被這謎一樣的高頻聲波迷住了。羽陸、高登也包括在內(nèi),全體人員都熱中于要解開高頻聲波之謎。
    潔西冷眼旁觀大人們的狂熱。她有時來工作室看看,一個人觀看那盤有問題的錄像帶,但沒什么特別反應(yīng),就回房間去了。
    那一天,萊安他們決定讓游泳池里的海豚聽一聽高頻聲波。如果如比利所說,高頻聲波是它們核對好人類調(diào)頻的射擊音,那將是劃時代的發(fā)現(xiàn),同時,通常 海豚使用的射擊音的結(jié)構(gòu)也將變得更加明確。大家曾數(shù)次看到海豚使用射擊音讓魚麻痹,也曾做過實驗,將錄音磁帶播放給魚缸里的魚聽。魚和直接聽到射擊音時同 樣激烈地扭動、痙攣。然而,弄清的只有這些。為什么魚會痙攣?這本身就還沒弄清楚。
    音響器材運進(jìn)院子,專門播放高頻聲波的兩個擴音器、四只話筒、以及四臺CCD像機被沉入水中。泳池里的海豚興奮地圍在擴音器前。四臺CCD像機連在四臺錄像機上,設(shè)定為全程攝像。高登一臺臺地按下錄像鍵,給萊安發(fā)信號。
    “對講機的音量已經(jīng)全降為零。話筒如果收集到高頻聲波會很麻煩。”
    看到高登和比利已調(diào)好音量,萊安打開錄像機的開關(guān)。
    水中的海豚有了反應(yīng)。它們東張西望,不久后聚集在水中的擴音器旁;蜉p碰一下,或吱吱鳴叫。
    “對它們無害啊。”比利佩服地說,“不過它們的反應(yīng)也太稀松平常了吧。我因為那個差點淹死呢……”
    的確,海豚的反應(yīng)意外地?zé)o動于衷,不久,它們厭倦了擴音器,又像往常一樣開始游了。
    “在這樣的高頻聲波里還能像平時一樣游,這些家伙。”
    高登目瞪口呆。
    在圣瑪利亞島上,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加起來只有五所學(xué)校。即使這樣,對于這個小島來說已經(jīng)很多了。高中只有兩所,沒有大學(xué)。兩所高中,一個是當(dāng) 地漁民的孩子上的“布歇高中”;另一個是為到島上來的歐美人和東方人開設(shè)的“圣瑪利亞高中”。島上的外國人幾乎都是商社派遣的駐在人員,數(shù)量并不太多。其 中有孩子上高中的家庭,更是屈指可數(shù)。為照顧這些青少年,島上特設(shè)了這所豪華學(xué)校。少得可憐的學(xué)生在英國風(fēng)格的寬敞校舍里,盡情享受那寬敞空間,送走校園 生活。


    潔西當(dāng)初很討厭去這所學(xué)校。她希望去另一個“布歇高中”,要么就哪個也不去。
    “那種暴發(fā)戶味道的學(xué)校,我死也不想去!”
    這就是潔西的意見。
    作為父親,萊安從未像那時那樣苦惱過。圣瑪利亞高中散發(fā)著白人主義的味道,萊安也不喜歡,讓潔西同當(dāng)?shù)睾⒆幼杂赏嫠#撬回瀳猿值慕逃结。?是,說到升學(xué)問題就不一樣了。讓孩子到好學(xué)校去,這是家長的本能。結(jié)果,經(jīng)過幾個月的對峙,萊安強行把潔西放到了圣瑪利亞高中。
    潔西不愧是學(xué)者的女兒,她的成績出類拔萃。圣瑪利亞高中的水準(zhǔn)對于她,只相當(dāng)于中學(xué)水平。但那都與潔西無關(guān)。她埋頭學(xué)習(xí),不理會四周,保持著遙遙領(lǐng)先的成績。萊安覺得很慶幸,但潔西也因此在學(xué)校被孤立。
    “我和暴發(fā)戶的孩子合不來。”
    潔西說。她從不出席同班同學(xué)的聚會。上課時忙著學(xué)她自己的,根本不聽老師講課,當(dāng)天的課程一學(xué)完就馬上回家。一次,萊安被班主任叫去批評。
    “您的家庭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被班主任莉莉小姐逼問時,萊安流著冷汗回答:
    “那個……在家里我也管不了她。”
    莉莉小姐泄氣之余,不由得笑了起來。正事講完,她說‘這是題外話’,然后就刨根問底地問萊安關(guān)于海豚的問題。萊安親切地回答了她。接下來,萊安經(jīng) 常接到莉莉小姐打來的電話,問些海豚什么的。海豚海豚地說著,兩人逐漸發(fā)展到每周約會一次。每逢周末,莉莉小姐都在海濱做潛水輔導(dǎo)。她糊涂地邀請萊安: “你也來上潛水課,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吧。”
    不行,因為我的潛水經(jīng)歷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
    這么一回答,女班主任笑著說:“看我怎么說了這么糊涂的話。”這笑臉打動了萊安,結(jié)果他參加了潛水課——作為教練。上課的人里也有學(xué)生家長,第二天,這件事成為教室中談?wù)摰脑掝}。
    “莉莉小姐和潔西的老爹關(guān)系密切。”
    那以后,潔西和萊安的關(guān)系徹底崩潰。不明真相的萊安只有點寂寞地感到,潔西變得特別冷淡了。他仍然繼續(xù)回答莉莉小姐的海豚問題。半年前他失戀了, 莉莉小姐交了個年輕的男朋友。現(xiàn)在萊安已經(jīng)從失戀的打擊中康復(fù)了,但潔西的態(tài)度日益冷淡,以至于現(xiàn)在甚至令萊安感到威脅。

    那天潔西仍是迅速完成自己的時間表,上午就從學(xué)校早退了。平時她會騎自行車直接去布歇的圖書館,每天埋頭讀書到傍晚,但今天她直接回家。星期三是海豚日,她必須帶“小婦人”四姐妹去海里。
    在游泳池長大的海豚害怕大海。特別是年輕的貝思和艾米尤其顯著。必須每周帶海豚去一次遠(yuǎn)洋,讓它們適應(yīng)大海。這項工作由高登和潔西負(fù)責(zé)。還沒有貝 思和艾米的時候……只有喬和梅格這兩只時,潔西還是個小學(xué)生,常跟著媽媽到海里去。那時由媽媽訓(xùn)練它們,F(xiàn)在指導(dǎo)貝思和艾米的,正是喬和梅格。這兩只海豚 牢記著媽媽教過的東西,同樣教會年輕的兩只,誘導(dǎo)它們?nèi)ポ^深較暗的地區(qū),讓它們知道那里并不可怕。諷刺的是,潔西只能在船上看著它們。自從媽媽死后,她再 沒沾過海的邊兒。
    回到家時,萊安他們剛結(jié)束實驗,正把擴音器從泳池里撤出。
    “你們在干什么?”
    “啊,做個實驗。”
    萊安回答。潔西皺起眉頭。
    “別對這些孩子做奇怪的事!”


    被女兒叱責(zé),父親不知所措。斜楞眼睛看他一眼,潔西開始了今天的工作。她打開通往大海的門,海豚立刻陸續(xù)飛奔向外面。
    “羽陸,一起來。”
    羽陸露出為難的表情。
    “你怎么啦?”
    “不行,今天我還要幫老師做事。”
    “……那算了。”
    潔西迅速地從后院出去了。
    萊安有點驚慌地看著高登他們,忽然拍拍比利的肩懇求:“你能陪她一起去嗎?”
    “不用做什么,你只要和潔西一起坐在船上就行。”
    比利困惑地接受了。
    他去追潔西時,她正在解開系在棧橋上的小型摩托艇。
    “哎——,我也去!”
    比利跑過去。潔西幾乎無視他,開始發(fā)動引擎。如果她掛帆再早一點,比利就被留在棧橋上了。
    摩托艇在波浪間激烈地跳躍,全速沖向外海。
    “喂,開得太快了吧?”
    “這很一般嘛。”
    一瞬間,激烈的飛沫已將比利澆得渾身濕透。
    到了海面,海豚集中到小艇周圍,露出臉來。潔西把沙丁魚一條條扔到他們鼻尖,海豚靈巧地接住吞下,然后催促說再給點兒。
    “沒有了。去吧,去玩吧。”
    海豚放棄了,掉頭消失在海中。
    “低頭!”
    “呃?”
    突然海豚從海中飛躍出來,一個接一個地躍過小艇而去。比利目瞪口呆。
    “那是它們的信號,在說‘我走了’。”
    “你教的嗎?”
    “是啊。”
    “真行。”
    比利佩服地眺望大海。已經(jīng)哪兒也看不見海豚了。

    “我……需要做些什么?”
    “?只要待兩個小時,然后回去就行了。讓它們隨便游。”
    說完,潔西躺到小艇的船板上,開始看書。
    比利從口袋里取出香煙,一看連煙盒都濕透了。他一根根小心地拿出,盡量不捏碎它,擺放在船邊上。陽光很強烈,估計十分鐘左右就能曬干。
    “那個——”
    順著比利指出的方向,潔西看看自己胸前,那里戴著比利送她的海豚項鏈。
    “是叫白海豚來著?”
    “是。”
    “你戴著很合適。”
    潔西把項鏈從脖子上拽下來塞進(jìn)口袋。比利又無所事事了。潔西依舊專心讀書。比利吸著曬干的煙,絞盡腦汁尋找話題,結(jié)果只想出來這個:“你看的什么書?”潔西也不回答,只微微展示一下書的封皮。是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關(guān)于尼采,比利想不出能談什么。

    “哎……”
    “……”
    “你懂得海豚的語言嗎?”
    “你這是采訪嗎?”
    “不是。”
    “想要聽懂的話可不行。”
    “為什么?”
    “因為會聽不到其他語言。”
    “什么叫‘其他語言’?”
    潔西沒有接話。
    “‘其他語言’是指什么?”
    “別打擾我看書。”
    比利只好吸著煙看海,再無事可做。
    突然潔西開始說話:
    “人類同動物交流時并不依賴語言,對吧?有時會不自覺地說話,但總想要指手畫腳,想通過全身動作來表達(dá)。想要傳達(dá)什么給語言不通的外國人時也是那 樣。想要表達(dá)什么。這個純粹的動機,引起身體自然的反應(yīng),所有姿勢動作都成為語言。對方也是想和我們交流的。所以只好老實地接受。羽陸說的日語,你無論怎 么集中精力聽,也聽不明白對吧?”

    “說得對。”
    抓住機會,比利拋出下面的問題:
    “海豚的語言,和人類的語言不一樣嗎?”
    潔西沒有回答。
    撲通一聲。潔西從書上抬起頭,已經(jīng)沒有比利的身影,只有襯衫脫下來扔在那里。向海上一望,比利剛好浮上水面向她揮手。潔西不理他,用書遮住臉,又 躺下了。聽著比利游泳濺起水花的聲音,潔西的眼睛追逐了一會兒文字,注意力卻怎么也無法集中。她摸摸口袋里的項鏈,海豚項鏈因為剛才潔西粗魯?shù)膭幼,鏈?給拽斷了。潔西把小鏈子竄了一環(huán),用牙咬上,終于又連好了。海豚的眼睛鑲嵌的是翡翠綠的石頭,翡翠綠的光束反到潔西臉上,使她想起海中的情景。以前,和媽 媽潛水時常能見到這種景象。潔西喜歡從海中看到的太陽。
    小時候,潔西幾乎沒有用過氧氣瓶,也不覺得有那個必要。海洋對于她來說,是沒有任何不舒服感覺的游戲場所。
    小潔西最喜歡的,是潛水。
    盡量潛入深處,再浮上水面,僅僅如此的游戲她有時會玩上一天。秘訣在于潛水時不要考慮回程的空氣是否夠用。潛水直到空氣的極限,然后緩緩上浮。最 初潛水時她曾粗心忘記回來的空氣,差點遇到危險。當(dāng)時無論怎樣焦急,也接近不了海面,她還記得,自己眼淚都要流了出來,拼命地用腳啪啪踢水。隨著潛水次數(shù) 越來越多,她也適應(yīng)了。漸漸地,在呼吸不能繼續(xù)的狀態(tài)下,浮起變成了快感。如果你覺得不行了,做什么都無濟于事,只能把身體交給大海。那就是快感。壓在身 上的沉重海水,奇特地舒服無比。如果牢牢抱住這樣的大海,不知不覺間,海會把自己帶到有空氣的地方。潔西只要一動不動地,眺望海中搖蕩的太陽就行了。很 快,潔西能若無其事地潛上十五分鐘到二十分鐘。萊安他們?yōu)橹@嘆,但潔西不覺得有什么了不起。萊安他們警告說“再長過這個時間很危險”,她才忍住沒有延長 時間,但好像只要想做,她能潛得更久。因為她是有秘訣的。潔西堅信,只要抓住那個秘訣,任何人都能在水下想待多久待多久。
    那時的感覺又在船上的潔西身上復(fù)蘇了。但那只是一瞬間。這個記憶會馬上喚起另一個討厭的記憶。在媽媽的臉浮現(xiàn)之前,潔西趕緊切斷回憶。她自己也知道,脖子上的汗毛已經(jīng)豎起來了。
    聽到水聲,潔西急忙把項鏈?zhǔn)者M(jìn)口袋。比利從船邊露出臉來。接著,“小婦人”四姐妹也露出臉,“吱吱”地要食物。
    比利呼吸急促,抓住船邊呼呼地喘氣。
    “哎呀不行了。平時運動不足,現(xiàn)在報應(yīng)來了。”
    海豚從潔西那兒得到魚,根本沒有從船邊離開的意思。
    “它們在說:‘下次想和你一起游’。”
    比利說。
    “它們才沒說。”
    “你懂海豚語?”
    海豚執(zhí)著地啾啾叫著。
    “我不能在海里游泳。”
    “……為什么。”

    “怎么也游不了。”
    說完潔西又用書把臉遮住了。
    “你……和萊安不像啊……”
    “你是說膚色嗎?我是媽媽帶來的孩子。”
    比利還沒說完,潔西就立即回答,從而打斷了他的話頭。比利一再受挫,但他仍毫不氣餒地接上話:
    “聽說你遭到過鯊魚的襲擊?”
    “……”
    “我是聽你爸爸說的。”
    “……他真愛講話。”
    “我聽得并不詳細(xì)。因為萊安好像也不想說。”
    潔西仍舊用書遮著臉說:
    “是噬人鯊。”
    比利皺起眉頭。
    “媽媽說‘快上去’,所以我趕忙跳上船。等我一回頭,海里已經(jīng)變成一片血紅。那時的情景,想起來簡直就像昨天的事一樣。我能故意不讓自己想起來,真的。”
    噬人鯊是現(xiàn)存鯊魚中最強大、最兇惡的。它常吃位于金字塔型食物鏈頂端的海豹和海豚,簡直可說是“王中之王”。一旦被它襲擊,不可能僅僅是擦傷這樣 的小事。他們從不為恐嚇而襲擊人,襲擊人的時候只有一個,就是吃人的時候。如果被成熟的大型噬人鯊襲擊,只是一次攻擊,被害者就將失去大半身體。
    “我不是鯊魚,不過……”比利說,“在加拿大的深山里,曾經(jīng)被灰熊襲擊過。”
    “……”
    “一起去的攝影師死了。我萬幸沒負(fù)傷;倚苣羌一铮赡苤皇窍雵樢粐樜覀儼。它兩三下就扇倒我的搭檔回去了,也許它沒打算殺他?墒牵巧砀邔⒔椎幕疑笮,我們是弱小的人類,人根本不是它的對手。”
    “……”
    “我的搭檔那家伙,一直到死還在按像機的快門,看到洗出來的照片時,我臉上的血色都褪掉了。那是張開大嘴的灰熊的特寫。”
    “……你不再登山了吧?”

    “哪里話。三個月后,我已經(jīng)又在同一座山上了,為了完成對灰熊的報道。替補來的新攝影師嚇得直發(fā)抖,我反而沒那樣。”
    “為什么?”
    “不知道。為什么呢?是因為遲鈍吧?”
    “……”
    “我覺得好像已經(jīng)死了一次。和那個攝影師一起,我也死了。”
    “你真能自我排解。”潔西的語氣很尖刻。“我媽媽可是替我死的。”
    “但是你得救了。媽媽一定很高興。”
    “爸爸也這么說。”
    “哈哈…………”
    “但是媽媽不會高興。就算她想高興又怎樣?她已經(jīng)沒有意志了。因為她已經(jīng)被鯊魚吃掉了。嚼著嫩牛肉烤成的牛排時,你難道認(rèn)為那牛還有意志嗎?”
    “……”
    “媽媽不在天堂,她變成了鯊魚的血和肉。”
    “……你別那么想。”
    “我也不想那么想,但那是事實。”
    “我第二次進(jìn)山的時候正好是秋天,加拿大的山里紅葉特別漂亮。我們從山頂架起相機。過了幾天,我看見灰熊和它的孩子涉水過小溪。母熊小心翼翼地,保護(hù)蹣跚學(xué)步的小熊不被沖走。離近看時那么可怕的灰熊,那時候看上去可愛得很。”
    “……”
    “唉,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么了,我想說什么來著?”
    “……”
    “只是,有過那樣的事。”
    “……你遇到熊是幸運的。而鯊魚,是從出生時候開始,就只知道殺戮和吃肉的生物。知道嗎?鯊魚出生前,在媽媽肚子里就和自己的兄弟互相殘殺。從降生于這個世界,它們身上就沾滿了別人的血。”
    比利開始覺得腳底發(fā)冷。他的腳現(xiàn)在正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海中。


    海豚頻頻鳴叫著,像是在召喚頑固的潔西。
    “喬它們在說話呢。”
    “……”
    “說:‘海并不可怕’。”
    “才沒那么說。”
    說完,潔西突然從書上抬起臉,去看海豚。
    “你們怎么了?”
    潔西試圖破譯海豚的話。
    “……鯊魚?”
    比利也聽出,海豚的聲音越來越迫切。
    “有什么東西來了吧?”
    “有什么呢?!”
    舵旁放著小聲納定位儀。潔西打開開關(guān)。小船的影子和海豚的影子反映在屏幕上。
    “多了一只。”潔西說。
    的確,屏幕上除了四只海豚外,還捕捉到一只別的什么。
    “這個,是什么?”
    “這個,是什么?”
    潔西聽到,自己的話被重復(fù)了一遍。那個聲音比利也聽到了。
    “是魔音現(xiàn)象!”
    “是魔音現(xiàn)象!是魔音現(xiàn)象!是魔音現(xiàn)象!是魔音現(xiàn)象!是魔音現(xiàn)象!是魔音現(xiàn)象!是魔音現(xiàn)象!是魔音現(xiàn)象!是魔音現(xiàn)象!是魔音現(xiàn)象!”
    二人慌忙塞住耳朵,但是聲音并不停止。比利環(huán)顧四周,寬廣的大海緩緩起伏著,其中有一個黑點。他皺起眉頭凝視過去。
    被比利的視線吸引,潔西也捕捉到了那個黑點。
    “那是什么?……海龜?”
    看上去確實是那樣。海龜常從海面露出臉來漂浮,對潔西來說,那決不是稀罕東西。
    好像覺察到兩個人的凝目觀察,那個黑點突然消失在海里。不可思議地,這時困擾著二人的魔音也聽不見了。
    比利確信,現(xiàn)在看不見的那個東西,就是發(fā)出魔音的主人。他感到全身汗毛直豎。


    比利的臉色變了,潔西詫異地看著他。
    “你怎么了?比利。”
    比利沒有回答,就跳進(jìn)了大海。
    “比利——!”
    潔西大喊。
    可是跳進(jìn)水中的比利再沒有浮上來。
    潔西給海豚發(fā)出信號。
    “你們把他救上來!快!”
    海豚陸續(xù)向海里潛去?墒,馬上又返回來了。潔西發(fā)現(xiàn),它們在害怕什么。不是遇到鯊魚的那種害怕,而是警惕不熟悉的什么東西的樣子。要是這樣的 話,跳下去也沒有危險。……想到這,潔西的心臟差點停止跳動。她發(fā)現(xiàn)了剛才自己想要跳進(jìn)海里。發(fā)現(xiàn)后,潔西的腳再也邁不動步了。恐懼襲擊了她全身,被鯊魚 咬住的媽媽的身影充滿她的腦海。她已經(jīng)控制不了自己,也不再能切斷對過去的回憶。只要踏出一步就好了,潔西拼命地念誦著,一步……僅僅如此就夠了。進(jìn)入海 里,身體會自然而然地行動,之后總會有辦法的。潔西仰望天空,太陽的光線貫穿了她的眼睛。潔西試圖想起搖晃的太陽。從海底看到的太陽。


    ……太陽的搖動……海的感覺……水壓的重量……。
    太陽從潔西的視野消失了。水平線傾斜著橫過來。水面很硬,隨后變得柔軟。那里已經(jīng)是大海之中。
    潔西直接向下游去。遠(yuǎn)方能看到什么。
    ——比利!
    那不是比利。但那是什么呢?潔西沒有辨認(rèn)的時間。那個東西一發(fā)現(xiàn)潔西,就以極快的速度游走了。
    潔西的心咚咚跳起來。那個東西在消失前回過頭,雖只是一瞬間,她還是看到,那是一張人類的臉。
    ——不可能。
    潔西集中心思。好害怕……集中得還不夠……,潔西對自己說。
    在那個神秘的東西待過的地方,比利漂浮著。潔西一口氣游到那里,從后面抱住他折回。
    她看見了太陽,令人懷念的太陽。海水是那么溫柔。但是,沒有時間緩緩上浮了。潔西抱起比利急忙向海面游去。
    水比想象的還要深?諝庖灿猛炅恕

    ——不過沒關(guān)系。海會引導(dǎo)我。
    潔西對自己說。漸漸地,她被奇妙的感覺包圍。令人懷念的舒服的感覺……但那也是缺氧的危險信號。因為缺氧時,人會突然失去意識,潔西非常清楚這一點,F(xiàn)在不能因為缺氧而喪失意識,如果不想辦法保持清醒,連比利也救不了。
    太陽還很遠(yuǎn)。潔西變得不安起來。她全身沒了力氣,把身體交給浮力,折回向來時的路程。剛才她全力游得太猛,而且回程又抱著比利,再加上這種深度……血液中的氧已經(jīng)用完了吧,F(xiàn)在的狀態(tài)下,任何時候失去意識都不足為奇。
    突然,眼前有東西遮住了太陽。
    ——是人!
    潔西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她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明顯地,那是個人。但由于被海藻般搖曳的頭發(fā)遮住了,她看不見那個人的臉。
    潔西反射性地向那個人伸出手去。剛一感覺到手被握住,強大的水壓就壓上了潔西。因為自己的身體在以極快的速度上升,潔西不由得咕嘟一口喝下海水。當(dāng)她覺得不行了時,抬頭上看,眩目的陽光傾瀉到他們身上。

    她和比利得救了。
    “……那肯定是以前的高頻聲波。傳感器捕捉到了什么——在船的正下方……。有什么東西。不知道是什么。只不過那家伙在用高頻聲波叫著什么。我坐立不安,等回過神來,人已經(jīng)跳進(jìn)了海里。因為忘記戴水鏡,眼神不大好使,但我到處也找不到那個東西。
    可是,周圍的感覺變得很奇妙。藍(lán)色海水中到處是黑色的影子,它們星星點點,簡直像是憑空冒出來的。這黑東西不斷出現(xiàn),我凝神細(xì)看是什么的時候,不一會兒那黑東西就覆滿了四周。它們猛烈地動著,來回游動。
    ……是寬咽魚。
    和那時一樣,無數(shù)的寬咽魚在我周圍蠕動。這東西讓人覺得不舒服,我連忙要回到海面上去,呼吸也到了極限。……可是,怎么游也無法前進(jìn)。眼前全是寬 咽魚。我已經(jīng)拼命地向前游了。可是想一想,我是為了什么來到這兒的?是了……是為了要見那家伙。見到那家伙想要抓住他嗎?……不是,不是那樣的。我只是想 見他,只要見見他就好了。什么?只是這樣嗎?是的,只是這樣,只想看他一眼。不過我還是警惕著。人類雖然和我們很像,但與我們不一樣,F(xiàn)在我溺水了。這家 伙不是我們。哎?又有什么來了。向這邊游過來了。那家伙是我嗎?或者是我?……不……那是潔西……是潔西。”
    一口氣說到這兒,比利突然盯著空中,沉默了。
    “比利,你稍微整理一下你的話好嗎?”萊安說。
    “‘那家伙’到底是誰?”
    “呃?”
    “你不是說,想見‘那家伙’嗎?”
    比利陷入沉思。
    “是我。”
    “……你想見誰?”
    “所以是‘我’!”
    萊安嘆口氣。
    讓比利躺在床上,萊安他們出了房間。潔西說還有話要談,留在了那里。
    回到起居室,萊安他們臉色很難看。
    “嚴(yán)重的錯亂狀態(tài)。”萊安說。
    “肯定是溺水受到了刺激。”杰克說,“到明天就好了。”
    電話響了,高登去接。是艾法提的消防署署長西伯•昆汀打來的。西伯也是他們的熟人。


    “有一艘漁船出事了。要布置我們的署員到凱利那的燈臺那邊,能幫個忙嗎?”
    這一帶一發(fā)生海難,消防署的人肯定以海岬上的燈臺為據(jù)點實施援救。這時,他們必定要來研究所借住。西伯說“幫忙”,指的是這個。
    “觸礁了嗎?”
    高登放下電話,杰克馬上問他。
    “不,是在海上漂流。可能是發(fā)動機系統(tǒng)壞了,那條船以前也出過事。”
    “這兒的漁船都老得快散架了。那我回去工作。”
    說完杰克回工作室去了。
    潔西留在比利的房間,一個人向外面眺望許久。她沒把自己的經(jīng)歷對任何人說。不能說出去。不知為什么,她堅信應(yīng)該這樣做。
    “哎,比利……”
    潔西招呼床上的比利。
    比利裹在毯子里,潔西看不到他的臉。從剛才開始,比利也好像沉思著什么。
    “比利,你在海里見到了什么?”
    “……”
    比利沒有回答。
    一艘漁船從艾法提出航,在圣勞倫斯島洋面上突然失去了消息。當(dāng)?shù)氐木仍狇R上出動,將近日落時分,負(fù)責(zé)搜索的直升飛機發(fā)現(xiàn)了正在漂流的漁船。從直升飛機上用無線電聯(lián)系也沒有應(yīng)答,接近一看,甲板上躺著好幾個船員。
    向設(shè)在艾法提港的漁業(yè)協(xié)會應(yīng)急中心匯報完情況后,直升飛機也沒了消息。
    入夜,消防隊員來到研究所,萊安把客廳開放給他們。一個隊員對萊安說:
    “事情有點麻煩,也許還需要你們的援助。”
    “沒問題。有什么我們能做的,請盡管提出來。”
    “謝謝。不巧艾法提的漁民幾乎都出海了,我們?nèi)耸植粔颉?rdquo;
    五名隊員每四個小時一輪,派兩個人上燈臺放哨。留在研究所的人則頻繁地與應(yīng)急中心聯(lián)絡(luò),緊張的狀態(tài)持續(xù)著。
    發(fā)現(xiàn)漁船,是在翌日上午。打撈船馬上要出動,萊安和高登、還有羽陸都要上船同行。
    艾法提應(yīng)急中心像捅了馬蜂窩一樣混亂。到處都是漁民的家屬,大聲哭泣。
    西伯署長看見萊安他們,忙走過來。
    “麻煩你們真對不起。”
    “別客氣,救人要緊。”
    “剛才往你們研究所打了電話,打錯了。”
    “什么事?”
    “那個,想借用一下你們的船。”
    “船不夠嗎?”
    “漂流船就算了,但還必須找失蹤的飛機。這方面想拜托你們。在這個島上,只有你們船上的傳感器設(shè)備最先進(jìn)了。”
    西伯突然哽住了。
    “直升飛機上,有我的五個部下。……現(xiàn)在都在海底了。”
    努力抑制住顫抖的聲音,西伯讓自己恢復(fù)工作時的表情。
    “我想讓四個隊員坐你們的船。”
    “明白了。我火速把船叫來。”


    “不用,剛才在電話里已經(jīng)拜托好了。杰克說,他會先把船直接開到漂流船那里。”
    打撈船準(zhǔn)備好后,于下午二點起航。
    船上有西伯的下屬十人左右,另外還有聞訊趕來的當(dāng)?shù)貪O民。
    羽陸夾在其中,和漁民們談?wù)撘粫䞍汉,回到萊安這邊。
    “那些家伙,說是因為人魚的緣故。”
    “人魚?”
    “說是漁民聽到人魚唱歌,腦袋壞了,所以船才失去控制漂流的。這種迷信現(xiàn)在還如此根深蒂固,真讓人感興趣。”
    四十分鐘后,此次行動的目標(biāo)——漂流船被捕捉到了。在船的甲板上,斜歪停著迫降的直升飛機。只從望遠(yuǎn)鏡看,機組人員還生死未明,但以為他們早已葬身海底的隊員頓時發(fā)出歡呼。
    杰克駕駛的游覽船已經(jīng)到達(dá),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漂流船。游覽船甲板上站著比利。
    “不要緊嗎?那家伙。”高登說。
    比利向接近的打撈船招手。他兩手拿旗,是手旗信號。

    “他在說‘停止’。”
    一個船員說。同時杰克的無線電進(jìn)來了。
    “喂,萊安!你在嗎?”
    萊安拿起無線電通話機。
    “怎么了?”
    “告訴你們船,不要再縮短與漂流船的距離。”
    “明白。……為什么?”
    “是上次的高頻聲波。”
    萊安吃驚地望著漂流船。
    “怎么回事?杰克?”
    “什么怎么回事!那個漂流船,被異常的高頻聲波包圍著。”
    西伯聽到談話,詫異地問萊安:
    “什么叫高頻聲波?”
    “哦……”萊安不知如何解釋才好,只能先指示不要讓打撈船接近漂流船,然后和高登他們一起,來到游覽船上。西伯和幾個部下也跟來了?拷豢矗装迳系谋壤樕虾喼睕]有血色。
    “你不要緊吧?比利。”萊安說。
    “啊。硬撐著吧。”
    比利腳下直晃。
    “別勉強自己。”
    萊安拍拍比利的肩膀,走進(jìn)掌舵室。里面,杰克正聚精會神地守在聲納定位儀的屏幕前。
    “船周圍半徑約300米,被尖銳的高頻聲波包圍。再往外則急劇減弱,過500米后完全消失。船周圍的程度最嚴(yán)重,最高波甚至達(dá)到223分貝。這數(shù)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進(jìn)里面的話會更厲害。”
    “也就是說,那條船中有什么東西嗎?”萊安說。
    “嚴(yán)密地說是船底。他們抓住什么東西裝進(jìn)了底艙……”
    萊安把興奮的目光投注到漂流船上。
    “我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闖了進(jìn)去。還不算厲害,沒到同時聽PinkFloyd和SexPistols的程度。”
    杰克挖著耳朵說。
    “杰克的假說也許是正確的。”萊安說,“如果那個東西是在海中叫喚的話,我們在海上,高頻聲波傳不到我們耳朵里。”

    水和空氣的分界線像一面墻,能強有力地阻斷聲音傳播。海中的聲音被水面反射,從船上聽不見。相反,翱翔空中的海鷗的叫聲,在海里也聽不到。從萊安他們來說,這是常識性的知識。漂流船被高頻聲波包圍這件事,意味著聲音的源頭處于登陸狀態(tài)。
    “問題在于,那是個什么東西?”
    杰克說。
    西伯再也無法忍受這些莫名其妙的談話。
    “萊安,是怎么回事?”
    “啊……嗯……”
    萊安只好一五一十地為西伯解釋高頻聲波。但西伯聽完,仍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一接近的話……會變成怎樣?耳鳴嗎?”
    “不……和耳鳴不同。”
    “不經(jīng)歷過是不會明白的。”羽陸說。
    “可我們不能在這里干看著,里面還有生存者。我不知道什么高頻聲波,堵上耳朵進(jìn)去總行了吧?”西伯說。
    “你還是放棄這個念頭吧,就算你堵上耳朵也能聽見。”
    杰克說著,給西伯看聲納定位儀——很大的圓圈包圍著漂流船。
    “這怎么說呢,所謂‘音的區(qū)域’吧。”
    “連救援的直升飛機都沒有辦法,我們總不能愚蠢地沖進(jìn)去吧?”
    萊安說。
    “那該怎么辦?”
    “等到夜里。”
    “到了夜里聲音就能停止嗎?”
    “我們還不知道對方是什么東西,如果它是動物的話,就不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我們只能在這里干看著,等到那時候?”
    西伯看看漂流船。
    “是使人發(fā)狂的聲音嗎?……那是人魚吧?”
    “是人魚的話可是大發(fā)現(xiàn)!”杰克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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