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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jié) 花朝長憶蛻園師(6)

第二天蛻老就來找我,問我該怎么辦?我說這宣言是絕對不能寫的,一旦傳 出去,你就變成挑動小將斗小將的黑后臺,F(xiàn)在只好躲和拖,年輕人性急,等他 們自己寫出來,就不會找你了。于是那天蛻老在我們家呆到很晚才回去。后來小 將們又來過一次,仍無結(jié)果,從此也就不再登門。   這段插曲過后,生活又恢復(fù)原樣。那時蛻老大概每隔半個月就會來我家一次, 每次我都會去常熟路一家名“劉三河”的鹵菜店買點素雞、油炸豆瓣之類的下酒 菜,再打一斤黃酒回來,與他邊吃邊聊。吃到一半時,母親會端上她做的小菜, 通常是兩條紅燒鯽魚。由于父親滴酒不沾,我也沒有酒量,所以那一斤黃酒基本 上由蛻老一人喝完。天涼后,母親曾問他要不要燙酒?他說:“不用,對著喝就 行!边呎f邊把熱茶倒在酒杯里。有一次,忽給父親來封短信,略謂:“年來屢 勞賢梁孟治具,愧無以謝,某月某日當(dāng)薄攜酒肴奉詣!钡搅四翘,他果然提了 一個草編的小包前來,包中裝的并非酒肴,而是一個切片面包。他把每片又從中 一分為四,預(yù)先夾上切成碎丁的核桃、花生,灑上椒鹽,變成一種很特別的小三 明治?吹嚼先怂M的工夫,我們都很感動。   酒桌上的談話除掌故之外,自然增添了“文革”的話題;而蛻老本性難移, 總會不自覺地回到自己的思維模式中去。一次,我說起前文提過的語文老師高飛, 在“掃四舊”引發(fā)的改名浪潮中被迫將名字改為“高革非”,以示革除非無產(chǎn)階 級思想的決心,不料仍然受到批判:“你是想否定革命,說革命是‘非’的! 蛻老聽后,說:“其實他可以用‘木’旁的‘格’字,意思是一樣的。李清照的 父親不是叫李格非么?”又有一次,談到偉大導(dǎo)師忽然讓大家學(xué)習(xí)《觸詟說趙太 后》一事。蛻老對事由不感興趣,卻說:“報上登的那篇白話譯文很糟糕,不少 地方都翻錯了。”有時,他也會即興發(fā)揮。一天,我正在讀《聊齋志異》,看見 他來,便問他:“為什么要叫‘聊齋’?‘聊’是什么意思?”他嘆一口氣: “民不聊生,鬼不聊死!   使桌上氣氛變得快活的是我父親。他素性達觀,出語幽默,曾對蛻老說: “歷史上有很多戲,我們未能親睹;現(xiàn)在是不花錢看一場大戲! 蛻老答道: “可是我們自己也在戲中啊!”不過他雖然憂郁,在父親的情緒感染下,也時常 會忍俊不禁。“掃四舊”后,家中新掛了一副對聯(lián),是請一位青年書法家寫的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一天閑聊時,父親望著墻上,對蛻老說: “我有一副妙對,你敢不敢寫?” 隨即念道:“千鈞棒打妖精骨,七律詩吟主 席毛!蓖懤闲α撕芫!坝肋h健康”的口號出來后,父親又在酒桌上說:“口 號應(yīng)講對仗。我建議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千年不死! 蛻老邊笑邊 搖手,示意“不能亂說”。還有一次,父親說:“你知道江青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所有的人都打倒、不見了,就剩下一個江青! 蛻老和我聽了都覺得新鮮有趣。多年后“四人幫”垮臺,從揭發(fā)材料中我才知道 江青取名的依據(jù)果然出自錢起的那兩句詩。可惜其時父親與蛻老都已謝世,否則 我真想向他們告知此事。   “文革”中蛻老不廢吟詠,詩中往往自嘆老病衰朽而不涉及政治。1967年春, 他作了一首“芳”字韻七律。我記得末句是:“園花為我留經(jīng)眼,不是春歸不肯 芳!边@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贊美園中的玉蘭,因為第二年夏天他就以“現(xiàn)反”罪 身陷囹圄了。此詩出來后,父親、胡溫如、陳堯甫等都有和作。我也試和了一首。 最后兩聯(lián)是:“依然風(fēng)穴群猴戲,倦矣云天一鳥翔。讀史真慚根器鈍,迷離莫辨 臭和芳!睅孜焕先丝戳,都說雖非雅構(gòu),但把當(dāng)時爭權(quán)奪利的頭頭腦腦比為 “群猴”,而以陶淵明所云“倦鳥”自詡,又把現(xiàn)實中的香臭顛倒歸為“讀史” 之惑,還算寫得不錯。我也自鳴得意地說:“這是逍遙派的自我寫照!钡倚 里明白,在所有的和詩中,自己的根底是最淺的。后來蛻老曾致父親一信,專談 這次唱和,而主要是希望父親向陳堯老轉(zhuǎn)達他的謝忱——   萊山仁兄:   承示諸詩,一一領(lǐng)讀,無任欽荷。堯老賜和,本非所望,再三洛誦,尤極感 紉。觀其詞意周摯,情韻不匱,猶是老成典型;得之九十以上人,談何容易!真 所謂“長松百尺下,自愧蓬與蒿”矣。只以高齡,未宜多瀆,致妨頤攝。尚祈轉(zhuǎn) 致鄙忱為荷。藉頌   時祉!   夏至日弟蛻拜   從春天作詩,到夏至寫信,這次唱和延續(xù)了數(shù)月之久。其間疊韻多次,可惜 所有的詩稿都未能保存。陳堯老那首,我也只依稀記得第三聯(lián)有“鹓雛翔”三字, 用的是《莊子》的典故。   永 訣   我是1966年畢業(yè)生,留校“鬧革命”一年后,于1967年夏末開始有了工資。 領(lǐng)到月薪的第一個月,我在南京東路新雅飯店(當(dāng)時已改用一個“革命”的店名) 宴請父母和幾位長輩,蛻老也來了,大家都很高興。餐桌上,他說要集黃庭堅的 詩句,書贈我一副對聯(lián);但這件事后來沒有兌現(xiàn),可能是他忘了。   秋天,對畢業(yè)生進行分配,我被分往甘肅省電臺。蛻老知道我要遠行,十分 不舍。有天我去他家,他把自己常用的一方硯臺贈給我,說:“我有好幾個硯臺, 有的帶蓋子,但并不名貴;這個蓋子掉了,但它是有名氣的,在吳子宓的《雙魚 壺齋硯譜》上有記載!彼挛矣洸蛔。秩∵^紙筆,寫下“吳子宓《雙魚壺齋 硯譜》”幾個字。這的確是方好硯臺,雖缺硯蓋而紅木底座尚在,硯石上鐫有遜 甫的隸書銘文:“其質(zhì)則端,其形則覆。寧毀方以為合兮,惟端友之是就。”另 刻有“澄心齋珍藏”五個楷書小字。這方硯臺我一直珍藏至今。   又過了些時候,他來我家,遞給我兩頁印有“超覽樓稿”字樣的紅格紙。我 打開一看,是四首七律,題為《送汝捷仁弟度隴》。他說:“這是昨天作的,我 還想改幾個字!眱商旌螅膩砹诵薷母,標(biāo)題改為《汝捷仁弟將度隴,賦此 贈行》,這次是寫在他40年代仿制的云藍箋上。句為——   隴首云飛渺渺思,為君珍重語臨歧。男兒所向無空闊,老去難禁是別離。退 鷁猶慚一日長,神駒何待九方知。從今斗室魂消處,添得尊前憶遠詩。   黃河一曲帶邊墻,云水參差驛樹蒼。今日征車行枕席,古來戰(zhàn)壘盡耕桑。名 園士女春如繡,樂府歌詞句有香。朝暮皋蘭山入望,等閑歸夢落江鄉(xiāng)。   隴坂逶迤肯憚勞,涼州正好醉蒲陶。河山兩戒西來壯,星斗中天北望高? 訊時時憑過翼,詩材處處待抽毫。還應(yīng)餐寢勤將護,休遣微霜點鬢毛。   征衣料得稱身裁,暫脫萊衣試著來。負米非夸鐘鼎養(yǎng),藝蘭今出棟梁材。即 看鴛侶成雙到,此是鵬程第一回。春色染將亭畔柳,江城歌送笛中梅。   我一再吟誦,深為蛻老的真情所動。那時我已懂得唱和中的體裁變化,于是 次韻寫成五律四首。其中第三首的“豪”字,系據(jù)蛻老初稿而來,蓋古時“豪” “毫”可以相通。至于“蒲陶”二字出于《漢書》,是很早就聽蛻老說過的。和 詩如下——   學(xué)海茫無際,伊誰啟路歧?風(fēng)塵今去去,原草昔離離。聚散渾如夢,浮沉未 易知。悄然思往事,別緒入新詩。   想象陽關(guān)道,山河萬樹蒼。簫聲凄灞柳,絲緒戀湖桑。依舊秦時月,曾經(jīng)漢 史香。黃沙迷漫處,客思動他鄉(xiāng)。   鷓鴣聲里去,無興醉蒲陶。隴上羊歸晚,河西雁陣高。古今看代謝,勛業(yè)幾 人豪?壯士輕離別,良禽惜羽毛。   征衣未及裁,寒意逼人來。絕塞憐芳草,明時嘆棄材。情催春樹發(fā),夢逐暮 云回。料得花朝近,隴頭應(yīng)見梅。   我把詩稿呈給蛻老后,他又作了四首五律。也同上次一樣,先擬一份初稿, 寫在一種榮寶齋制作的“曉風(fēng)殘月”花箋上,定稿后再用云藍箋錄寫一遍。詩題 是《汝捷仁弟用余贈詩元韻作五言四首見示,疊韻和之》。句為——   東坡初捧檄,所歷在邠歧。此去更悠遠,何論古別離。雁程容易計,魚樂自 應(yīng)知。未出陽關(guān)道,休吟折柳詩。   殘雪覆莓墻,通簾樹色蒼。依微風(fēng)動竹,荏苒日移桑。君聽伊州曲,應(yīng)懷越 酒香。人生萍與水,何處是他鄉(xiāng)。   生事今年杜,歸來異日陶。情添潭水滿,夢逐隴云高。棄置儒冠陋,飛騰劍 器豪。謝家池館在,閑卻鳳凰毛。   多師慎別裁,佇爾出群來。莫以新張錦,徒供舊爨材。天池終一到,西極豈 空回。桃李年芳始,嗟余澗底梅。   詩后寫的是“彊梧協(xié)洽嘉平月微雪乍霽”。按照《爾雅·釋天》的解釋, “彊梧(強圉)協(xié)洽”即指丁未年。嘉平月則為臘月的代稱,對照陽歷,約相當(dāng) 于1968年1月。這是蛻老常用的寫法,如同他把“葡萄”寫成“蒲陶”一樣,無 非追求古雅而已。   5月初,終于到了動身的時候。行前我去向蛻老告別,他談起第三首和詩, 問我記不記得初稿的后兩聯(lián)?我馬上背出來:“似爾儒冠舊,無妨劍器豪。微憐 詞賦手,閑卻鳳凰毛!彼f:“我的確為你的學(xué)業(yè)閑置感到可惜,但我想國家 不會永遠這樣的,所以我把消極的話都改得積極了!迸R別時他送出門來,我走 到弄堂口回頭,看見他還站在臺階上向我揮手。   抵達蘭州后,才發(fā)現(xiàn)電臺派仗方酣。我在那里住了一個月,竟無人來管報到 之事。這時從留滬同學(xué)來信中,獲知武漢尚有空置的中學(xué)名額,于是回到上海要 求重新分配,就這樣把我的后半生同白云黃鶴連在了一起。這次在滬時間不長, 又要處理很多雜事,便沒有去看蛻老;準(zhǔn)備到武漢安頓下來后再寫信向他詳述一 切。聽父親說,蛻老已有好幾個星期未來我家,估計是天熱不愿出門。   前來武漢教育系統(tǒng)報到的學(xué)生,并未立即分配,而是先集中住在第19女中學(xué) 習(xí)。我隨即寫信回家告知情況。一星期后,接到父親一封厚厚的來信,拆開一看, 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里面并沒有信,而是裝的一份叫作“版司”的鉛印小報。頭 版以嚇人的通欄標(biāo)題點了蛻老的名。內(nèi)文主要敘述“揪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瞿蛻園” 的過程。據(jù)說是他的一名學(xué)生交代了他的“惡攻”言論。而讓他“認罪”的辦法 是,給他看一張紙,像劇本一樣,左邊寫著“某某某(學(xué)生名)說”、“瞿蛻園 說”,右邊是“說”的內(nèi)容,卻用另一張紙遮蔽了,讓你自己交代。蛻老一看, 認得那是學(xué)生的筆跡,頓時失態(tài),說:“我完了!   當(dāng)天晚上,我很久未能入睡,既可憐蛻老,又不明白,以他那樣豐富的閱歷, 何以如此經(jīng)不起一嚇?一個月后,我的姐姐來漢出差,我才獲知更多的情形。原 來,就在我收到“版司”小報之前,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的外調(diào)人員已經(jīng)找過我 父親。用的是同樣的辦法,只是“劇本”的左邊換成了“瞿蛻園說”、“俞萊山 說”,筆跡當(dāng)然是蛻老的。然而父親頭腦非常冷靜,性格也與蛻老完全不同,他 向?qū)Ψ皆敿殹敖野l(fā)”了蛻老的封建官僚家庭背景以及人所共知的歷史問題,就是 不談“現(xiàn)反罪行”。中間有些很有趣的對話——   “你要老實交代瞿蛻園的反革命言行!   “瞿蛻園可能有反革命言行,但不可能在我面前表露出來!   “為什么?”   “因為我會給予迎頭痛擊!”   “你又是什么好東西!”   ……   “瞿蛻園揭發(fā)了你的很多反動言論!   “這是絕不可能的。我的思想完全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怎么會有反動言 論?言為心聲。首先要有思想,才會有言論。”   “照你的說法,是我們在誣陷你?”   “不,是瞿蛻園在誣陷我!   對方又讓父親寫書面揭發(fā)材料。父親還是按既定思路,只談家庭和歷史問題。 外調(diào)人員來了兩次,態(tài)度很粗野,但終無所獲。第二年夏天我回滬探親,家里人 談起蛻老,都有微辭,認為他不該出賣我父親。唯獨父親沒有說過一句埋怨蛻老 的話,私下同我交談,只說:“他是貴公子出身,經(jīng)不起逼供;何況,誰知道那 些人會不會對他動刑?”又說:“我那時只擔(dān)心他會把你也供出來,所以趕緊寄 張小報給你,但看來他并沒有提過你的名字!   關(guān)于蛻老被捕以后的遭遇,我一直無從了解;直到80年代中期,才從鄭逸梅 的回憶文章中,知道他被冤判10年,已于1973年瘐死獄中,“四人幫”垮臺,方 始獲得平反。   現(xiàn)在那場浩劫已結(jié)束27年,蛻老的新舊著述已陸續(xù)出版多種,各種評價也正 通過不同的方式表述出來,其中金性堯、周劭等老先生的見解尤為引人注目。金 氏贊嘆了蛻老對秦漢至明清歷代官制的精通,認為他“確實身懷絕技”;又通過 對已獲全國古籍圖書一等獎的《劉禹錫集箋證》的分析,肯定了他兼具的功力、 識力、才力。(《伸腳錄》)而周氏更認為在上世紀(jì)“二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半 個世紀(jì)中,中國學(xué)術(shù)界自王海寧、梁新會之后,夠稱得上‘大師’的,陳(寅。 瞿(兌之)兩先生可謂當(dāng)之無愧。但陳先生‘史學(xué)大師’的稱號久已著稱,瞿先 生則尚未有人這樣稱呼過,其實兩位是一時瑜亮、銖兩悉稱的!保ā堕e話皇 帝》)我因為至今尚未通讀蛻老的全部著作,讀過的也未能完全讀懂,所以在整 體評價上不敢贊一言。我倒是希望他的舊著包括尚未結(jié)集的詩文能夠全部出版。 如果將來某家出版社具此眼光,那么我樂于在資料的搜集和編輯方面盡綿薄之力。   最后,我想以小詩一首結(jié)束本文,用的是龔自珍《己亥雜詩》(“河汾房杜 有人疑”)原韻——   聞韶忘味復(fù)奚疑,高嶺頻瞻益自卑。尺幅寒梅香透骨,花朝長憶蛻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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