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
胡姐說話時聲音嘶啞,但不管講的事情如何令她氣憤,卻從未聽她帶過一句臟話,聽人說,她原來是上過大學(xué)的。每次我走進后臺,總會看到她坐在圓凳上,身上汗津津的,散發(fā)著一股奇怪的味道,手里拿著一把繡花的小折扇,呼噠呼噠地扇著?吹轿,她瞇起眼,點頭笑笑,說:“來啦?”我對她既無好感,也無惡意,只是覺得她在臺上太不拿自己當人了。她唱的二人轉(zhuǎn)不算地道,最拿手的是《十八摸》,但還是有走音的地方,卻善于和觀眾“互動”。
每唱這段,都要叫上幾個人聯(lián)合演出。那些人對她動手動腳,她則故作羞態(tài)。臺下有人起哄,下流的言辭不堪入耳。為保住“最佳地位”,她想盡一切辦法。記得有一次,她叫幾個保安搬上來一個長條沙發(fā),對臺下的人說:“大家看過臺灣的七十二式嗎,哪位愿意上來和我一起表演一下?”有不少男人紛紛舉手,然后在左側(cè)排成一隊,輪番與她“合作”。她是臺柱子,劉總卻一直對她不屑。她經(jīng)常苦巴巴地要和領(lǐng)導(dǎo)說點兒事,可劉總總先伸出胳膊把她擋住,然后捂住鼻子,說:“你就站這里,別離我太近,說吧!”
有一次,她的舉動令我驚訝不已。那一天我去得稍早些,門虛掩著,我穿著運動鞋,聲音大概很輕,我進門,她沒有察覺。只見她雙手按住化妝臺,身子向前傾著,睜大眼睛看著對面的鏡子,然后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揪扯著頭發(fā),跟著開始抽自己耳光。她大概是從鏡子里看到我站在她背后,馬上停止了動作。也許是為逃避尷尬,她把長頭發(fā)攏到了臉前,坐在那里,半天沒說話。我懵住了,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該出去!此時她突然嘿嘿地笑了出來,“被你看到了,小祝,姐不是不要臉,我兒子比你小不了兩歲,他要上大學(xué)了,家里沒錢啊……”她隨后便嗚嗚地哭起來。我說:“哦,我去背背詞兒!
演員里,我那時是最不受觀眾歡迎的一個。通常情況下,我會被安排在整場演出的中間的位置,讓觀眾有方便的時間。
我也并不在意,只當是對自己心智的磨煉,而且的確有效,在臺上比從前“穩(wěn)當”多了。在這一行里,一些膏粱子弟、名門之后,他們?nèi)ル娨暸_錄像,臺下配合的是虛擬的掌聲,或者到哪個高等學(xué)府演一場,不管說得如何,現(xiàn)場一定火爆。但若在無人“保護”的環(huán)境下,場下稍有騷動,他們就會六神無主,稍錯一句“綱”(話)(術(shù)語),就不知道后邊如何接了。
他們所缺的是對心靈的蹂躪,有人把你的尊嚴踩在腳下,你就有機會在羞辱中得到涅槃。古人有句話說得很辨證——人賤才可無畏。那一晚,八點多了,還很冷清,觀眾席里空無一人,有演員攛掇著干脆去打牌。這時有一位剛剛“出浴”的大人物,據(jù)說是什么局的副局長,有人告訴他,二樓還有演出,要不要看。他說當然要看,于是摟著一位女郎窩在躺椅上。劉總說,不能得罪他,要演。有幾個演員輕聲嘀咕了幾句,然后,一位練雜技的眨了眨三角眼,用手指指我,對劉總說:“讓評書先上吧!”劉總看看我,說:“你們演員之間的事,自己決定吧!庇谑,我被推上臺。這位大人物大概以為演員里會有女色,我一上來,他便有些倒胃,好在懷里摟著一個。以他的權(quán)勢,這女人應(yīng)當是他挑的。
要知道,男人的品位有所不同。他摟著的“小心肝兒”,激不起我任何的欲望。那女郎穿著黑色的比基尼,只一側(cè)有吊帶,脖子短粗,猩紅的嘴唇一直在嚅動著,不知在和副局長說著什么。唯一的亮點是一部肥臀,副局長揉捏著,她則用手拍著客人的肩膀,好像在說:“你真壞,你真壞!蔽以谂_上都替他們不好意思。說了十五分鐘,二位可能一句也沒聽。側(cè)面的樓窗開著,一陣涼風(fēng)吹過,也許是覺得有點冷,他側(cè)身把頭壓在女人的胸脯下,口中說“真熱乎”。
我心里多少有點來氣,說書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變大了,這下攪了客人的雅興,他扭過頭來,沖我大吼道:“小點兒聲,媽的!”我已不是一年前的我了,這時覺得很輕松,走下臺,來到棋牌室,告訴那幾個正在用十塊錢“豪賭”的演員:“我被哄下來了,你們上吧!睅讉人把牌往桌上一扔,低聲地罵著我,各自轉(zhuǎn)動心思,要推出下一個倒霉蛋。這時,胡姐一拉我,“走,姐請你吃羊肉串兒!
我點點頭,說了一聲“等我一下”,把濕透的大褂兒脫了,只穿背心,隨著她走出后門。門外路邊,支著個羊肉串兒攤子,胡姐買了二十串兒,分給我十三串。我說:“姐,買得太多了!薄澳氵小呢,還是長身體的時候,應(yīng)該多吃!焙戕D(zhuǎn)身,用手扶著膝蓋,慢慢坐在臺階上,“小祝,做這一行要厚臉皮,別人說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等以后發(fā)達了,他們自然就會來巴結(jié)你。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蔽艺f:“姐,哪里不一樣?”“你肯鉆啊,而且你也不笨,有自己的想法!薄敖,給我提提意見吧!彼龘P起頭,一邊咀嚼,一邊在想。
“眼神,眼神不太好,不聚光,要練,每天多盯著一個地方看!蔽液鋈幻靼琢俗约簭男〉酱罄喜缓先簝旱脑颍瑸槭裁醋约嚎偪吹饺说娜秉c呢?夜色中,胡姐的眼睛仍舊渾濁,卻能“說話”!斑有,聲音也不太好,顯得不飽滿,你身體弱,可以多做做仰臥起坐,跑跑步!彼俸俚匦Γ骸澳悴灰詾槲液苣莻的,其實有些道理我也懂的!彼牧伺男乜,“我老家在江西,我是老三,我家就我一個闖出來了。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場面也見過一些的,小祝,實話實說,這里算不錯哦,我想在這里多干一段!
她說的是實情,我見到過,在寒風(fēng)中,立交橋下,十幾個北漂藝人在等著,隔一兩個小時,會來輛面包車,“穴頭”打開車門,高嚷著“要雜技,魔術(shù),再來仨唱歌的,三十,快點兒”。藝人們往車里擠,能上車的不是技藝最高的,而是力氣最大的。經(jīng)常為上車,藝人們大打出手,有人爭得頭破血流,只為了三十塊錢,為了能吃幾頓飽飯。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電視上所說的,改革開放之后,所謂文藝演出市場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胡姐說:“做了這么多年了,姐看過的人不少,小祝,你是有天分的。”這時,她把肉吃完了,把晶亮晶亮的簽子舉過了頭,揮了揮,突然提高了幾個調(diào)門:“小伙子,努力啊!有希望!”數(shù)年后,從別人口中得知,胡姐死于胰腺癌,終年五十一歲。那個被她供養(yǎng)上了大學(xué)的兒子,一提起母親,便會暴怒大吼道:“我哪會有這么不要臉的媽!”
這才是天下最了不起的母親。在過去的歲月里,我曾聽到過侮辱謾罵,曾見到過冷眼怒目,當我面對邪惡心存恐懼的時候,當我不得不和心愛的女人分開的時候,總會回想起那一幕——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夏夜,胡姐坐在臺階上,把晶亮的簽子舉過頭,揮動著,沖我大喊:“小伙子,努力。∮邢M!”
一個月后,劉總找我談話,她說:“我不是說你的評書講得不好,但確實是不符合我們的環(huán)境!蔽艺f:“好的,我懂了!彼压膴A抱在胸前,仿佛一直在用它保護自己,嘴角掛著微笑。記得那時她常教導(dǎo)我,“你在臺上怎么不會笑呢?要培養(yǎng)自己的親和力!彼敃r的笑容,散發(fā)出的腥氣,讓我至今記憶猶新!拔叶嘟o你一次演出費,記住我就是你姐,以后有事盡管來找我!闭f話間,她把錢放進我的上衣的口袋。
“謝謝!蔽覍W(xué)她的樣子,歪歪頭,笑了笑,退出屋門,把錢放在地上,說:“劉姐,我走了! 氣得她直跺腳。夜市上,人潮洶涌,討價還價的聲音令人煩躁。我覺得,在這里這么長的一段時間我還是有所得的。人可以通過看清別人,來了解自己。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