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窺視寶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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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正當他想叫下一名患者的時候,忽然覺得背后有人。猛一回頭,鵜飼教授正站在自己身后。他沉默地踱到里見身旁,拿起桌上的病歷,看了一下填寫的事項。
“里見君,今天這個患者來初診的時候,碰巧遇到我看門診,是我做的診察,因為胃腸方面你是專家,所以才把她轉給了你,有什么問題嗎?”
為了不讓排隊的患者聽到,鵜飼刻意壓低了聲音,不過他的臉色已經(jīng)明顯露出不悅。
一瞬間,里見不知該怎么回答才好,他隨即說道:“事實上,我在她胃的后面觸摸到一塊硬硬的東西,看了X光片后,我覺得反白的部分有點可疑,認為也不能排除是胰臟腫瘤的可能,所以決定照胃鏡和驗血清淀粉酶,做進一步的檢查。”
鵜飼的臉上露出苦笑:“你還真是死腦筋啊!所謂的醫(yī)生,對患者而言就好像是神一樣,因此,就算你真的下不了診斷,當下也應該先大致講一下,好安患者的心。像我在面對高血壓、心臟患者者的時候,也通常會施以類似的精神療法。身為內科醫(yī)生,更應該做到這一點。”
里見仰望著落下無聲細雨的灰蒙天空,佇立在窗前,讓眼睛暫時休息一下。
此刻,他的內心就像他的背影一樣灰暗。里見一邊走,一邊想起剛剛鵜飼教授講的話——你這家伙還真是不知變通!作為一名臨床醫(yī)生,你若是不成熟點,我可 要傷腦筋了。我原本以為你會慢慢進步的,沒想到年紀愈大,你卻跟小孩一樣,愈來愈不懂事——鵜飼教授的這頓牢騷不光只是針對自己方才的診斷,同時也對里見 從病理轉到臨床的整件事提出批判。其實,里見的心里也一直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浪大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就馬上進入病理學研究室的里見和同期的財前五郎不同,他們那些人是因為病理方面的學位比較好拿,才進入病理學研究室的,可里見是真的 喜歡病理甚于臨床,才選擇了病理學。因此,以財前五郎為首,同期的研究生一旦取得學位就會馬上轉到臨床,只有里見一人始終留在病理學的領域,整天關在研究 室里,搖動試管、觀看顯微鏡,同時透過細胞和分子的角度,探索人體的奧妙。里見傾注所有熱情于人類生物學,后來他之所以改變初衷,放棄病理學的研究,改攻 臨床醫(yī)學,是因為他總是在中庭對面的附屬醫(yī)院病房窗邊,看到患者病懨懨的身影。
他們愈來愈消瘦,出現(xiàn)在窗邊的次數(shù)也愈來愈少,終于有一天,他再也看不見熟悉的臉孔?吹竭@些生命正一點一滴消失的病人,里見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愿 望,與其搖動試管,觀察顯微鏡,和奪走人類生命的東西對望,還不如直接碰觸眼前正在受苦、即將死亡的患者身體,藉由診療幫他們保住生命。于是他決定轉攻臨 床醫(yī)學。當時里見才34歲,已是大家公認的病理學少壯派講師,因此,在第一內科教授鵜飼的延攬下,里見以講師的身份歸入他的門下,并在第四年成為副教授。
鵜飼是一名典型的臨床醫(yī)生,對他而言,讓專攻完全相反領域的里見當副教授,有助于臨床和病理的結合,使第一內科的陣容更加堅實。事實上,自從里見來到 第一內科后,研究室的成績確實有所提升,研究生的論文發(fā)表篇數(shù)也增多了。然而,關于患者診療的部分,里見和鵜飼的想法打一開始就南轅北轍。“醫(yī)生對患者而 言,就好像神明一樣——”說出這種話的鵜飼和認為“在患者的認知里,醫(yī)生必須是最講求科學的人”的里見,在面對病人的態(tài)度上有著根本的差異。
“財前,莫非你顧忌我們教授是醫(yī)學部長,掛念著自己的前途,所以才猶豫要不要做這檢查手術嗎?”里見不知是打哪兒來的義憤,語氣十分嚴峻。
“我才沒有那么膽小怕事呢!只是,事后如果引發(fā)爭議,不光是你們教授,連我們教授都會說話的。待在大學醫(yī)院這種地方,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辛酸啊。”
“瞧你說的,就算真有什么麻煩,也因為是在我們科發(fā)生的,全由我一人承擔。不說別的,在診斷的正確性上,即使是教授也難免會有失誤的時候。身為醫(yī)生,不管怎么樣,都要竭盡心力守護患者的生命,這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嗎?”他向財前逼問道。
“好,我知道了,讓患者馬上住院,我來開刀。不過,在手術結束、結果尚未出來之前,你可不要跟鵜飼教授報告說是我開的刀。”
“為什么?”
“不為什么,總之,請你這么做,這樣我開起刀來比較沒有壓力……”
“是嗎?就這么辦吧!反正,我也想借這次的開刀檢查驗證自己的內科診斷是否正確。”
說完后,兩人開始吃起早就送來、已經(jīng)冷掉的咖喱飯,而方才財前五郎在意鵜飼教授的曖昧態(tài)度,讓里見的心里泛起一陣疙瘩。
5
室溫保持在20℃~23℃的空曠手術室里,只有身穿手術衣的5名醫(yī)生和3名護士仿佛白色魅影般無聲地移動著。讓無影燈照得澈亮的手術臺上,身覆蓋布、 正在接受手術的患者仰臥著。她的腹膜已經(jīng)被打開了,在人工呼吸器的輔助下,肝臟和胃正安靜地上下起伏。在胃的后面,橫陳著有問題的胰臟。第一助手看準時機 用筋鉤將胃撥開,財前仔細觸摸著后腹膜,眼睛發(fā)出搜索獵物的銳利光芒。
“迅速進行切片!”話剛講完,他馬上將手術刀往腫瘤的部分插去,切下5厘米見方的組織,交給第二助手,在手術中施行癌的冷凍切片檢查。助手馬上進入隔壁的檢驗室,不到5分鐘——
“果然是癌!”助手以興奮的語氣向財前報告。
“好,立刻進行胰臟尾部的切除手術!”財前的聲音直達天花板。他面向二樓觀摩室的玻璃窗,用左手比了個手勢。里見正守在那里,等著知道自己的診斷結果正不正確。
瞬間,異常的緊張感彌漫整間手術室,單純的開刀檢查一下子變成了胰臟癌手術。因為事先料到可能是胰臟癌,所以連胰臟鉗子都準備好了,能夠馬上變更手術,如果事先沒準備的話,這時肯定是手忙腳亂。
“這是罕見的胰臟癌手術!周圍有大動脈和大靜脈的干擾,非常困難,大家要特別慎重!”
財前無比謹慎地拿起手術刀,穿過無數(shù)血管組成的“叢林”,將血管周圍的組織剝離,迅速將血管兩頭夾住,移至胰臟的首部,交由第二助手用粗絲線綁在一起。
“要正式切除了!”吆喝一聲后,財前以紗布裹住左手的兩根手指,用指頭按住胰體部,操著無比鋒利的手術刀,一口氣將腫瘤切下。財前的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財前嫻熟快速地進行著手上的作業(yè),腹壁的表膜縫合后,財前利落地將縫線剪斷,此時他的額頭已經(jīng)浮上一層薄薄的汗水,其他4名助手更是汗如雨下。單純的 開刀檢查臨時變成手術,而且還是生平第一次碰到的胰臟癌手術,事出突然的緊張加上手術的高困難度,讓身為助手的他們感到精疲力竭。
“怎樣?你們今天累壞了吧?不過,身為一名外科醫(yī)生,如果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那可不行,知道了嗎?”
在階梯教室進行的臨床課程,浪速大學醫(yī)學院三年級學生正穿著白袍,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下午3點才開始的課,卻因為授課者是財前副教授的關系,幾乎所有學生10分鐘前就坐定了。他們抽著煙,等著上課。
上課的時間一到,兩名助手立刻走入教室。課堂中的雜務,譬如開關幻燈機、調整屏幕的位置、擦黑板等,全由他們負責。學生們繼續(xù)聊天,抽著煙。不一會 兒,走廊傳來腳步聲,財前走了進來,談話聲戛然而止,大伙兒忙不迭地在桌下捻熄香煙,一齊起立迎接。財前什么教科書也沒帶,兩手一徑插在白袍口袋里,輕輕 點了個頭,跨上講臺,環(huán)顧著所有學生。
“今天的臨床課程講的是食道癌。” 他面向黑板,拿起粉筆簡單地將食道癌患者的病歷:既往病史、主訴、目前病況、檢查記錄等逐條寫下,接著他向助手下達指令:“X光片!”
財前的授課洋溢著自信和霸氣,透過幻燈片觀看這場完美手術的學生,不禁發(fā)出欽佩的嘆息;脽羝庞辰Y束,簾幕拉開的同時,學生們充滿敬意的視線全集中在財前身上。在那里,他們看到自己夢想中的未來,整間教室彌漫著奮發(fā)圖強的激昂。
“諸君,今天我所說的,絕對不是紙上談兵,只要勤加練習外科的功夫,相信將來有一天你們也可以做到。外科就是這么個需要本領和創(chuàng)意的領域,希望你們也 能以外科醫(yī)生為志愿,抱持著這樣的理念。”說完后,財前將白色粉筆“咚”的隨手一扔,“今天就上到這里。”白袍的下擺輕輕一翻,他昂首闊步地走下講臺。
學生們還沉醉在財前副教授的精彩課程里,心蕩神馳地坐在椅子上。然而,財前一走下講臺,就好像已經(jīng)把剛剛講課的內容給忘了,他淡漠地走出教室,朝副教授室走去。
進入副教授室后,財前總算可以喘一口氣了。從早上就開始看診,下午則是查病房,病房查完后又馬上去上課,一整天忙得暈頭轉向、頭昏眼花。他將白袍從身上扯下,坐到破舊的椅子上,忽然助手從斜對面的醫(yī)局走來。
“醫(yī)生,剛剛醫(yī)學部長室打電話過來,說要你上完課后,馬上去部長室一趟。”
“什么?要我去醫(yī)學部長室……” 第一時間,財前想到自己之所以會被叫到醫(yī)學部長室,是因為從里見那兒轉來的胰臟癌病人曝光了,鵜飼興師問罪來了。
醫(yī)學部長室里,鵜飼醫(yī)學部長正背對高及天花板的書柜,坐在辦公桌前批閱文件。
6
“我是財前,不好意思,我來遲了。”課堂上的自信和不可一世翻然改變,他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
“財前君,昨天你送到我家的那幅畫是怎么一回事?”
財前一時語塞:“啊,那幅畫是我岳父財前又一要送給鵜飼醫(yī)學部長的。我無意中跟岳父提起那天在畫廊遇見您的事,說您好像很著迷地看著那幅畫。他聽到后,就要我趕快把畫給您送去。”
“喔,你的岳父財前又一不就是在堂島開財前婦產科診所的那位嗎?他的大名我是聽過,不過,我們并不相識,為什么他要送那么貴的畫給我呢?”
“事實上,岳父早就久仰鵜飼教授的大名,因為他本身是醫(yī)師公會的干部,希望在公會的研討會上,能夠請到教授您來演講,親炙您的教導。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想說先跟您打聲招呼,以后開口會比較方便,如果冒犯到您……”財前誠惶誠恐地說道。
“這么說來,你岳父送畫給我是因為他身為醫(yī)師公會的干部,想提升公會的學術水平,是以先跟我打聲招呼,沒有其他意思?”
“啊,就是這樣,并沒有其他的意思。”
“嗯,這一點我很清楚,你的工作能力本來就很強,剩下的就只是品德,品德的問題。哈哈哈!”他的笑聲直達天花板,傳回來就好像一陣哄笑。
“那么,我先告辭了。”財前從椅子上站起,正打算將門推開——
“財前君,那幅畫我可能會收下,也有可能會退回去,總之,今天就先由我暫時保管啦。”笑容在鵜飼的臉上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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